“蘇味道必死無疑!”唐高宗年間,長安城里有人鐵口直斷。
蘇味道是吏部侍郎,文才卓著,主管天下官員的考核任命、升降黜陟,可謂權高位重,好端端的怎么就會死?
如此斷言的,是新科進士杜審言。唐朝制度,進士須經吏部復試合格,才能被授官。杜審言從吏部考場出來,對朋友們說了這話。
聽者大驚失色,連忙詢問原因。
杜審言傲然回答:“蘇味道看了我的文章,必定會羞死!”
眾人頓時石化。
其實杜審言有資格吹牛,但不是他的文才牛,而是他有個古往今來詩才最牛的孫子。呃,李白同學請坐下。我修正一下,古往今來詩才最牛之一。
杜審言是杜甫的祖父,嫡親的。
提到杜甫,大多數人的腦海里會浮現出一個留著山羊胡的倔老頭模樣。其實杜甫遠不是一個乏味的人,他也曾裘馬輕狂、也曾江湖闖蕩。
因為,讀萬卷書,行萬里路,是頂尖高手的標配。
與李白一樣,年輕的杜甫讀書有成后,開始游歷四方。他從家鄉河南鞏縣出發,一路逶迤行去,經山東,南下直至江浙一帶。沿途登山涉水、增廣見聞,好不快意。
像這樣的浪跡江山,杜甫的生涯中有過好幾次。他與李白的遭遇,其實有些相似,這個與許多人的認知不一樣。兩位天才詩人都是一生念念不忘功名,但同時對漫游天下情有獨鐘。
杜甫比李白更按部就班些,于是來到長安,參加了科舉考試。他的文采遠超祖父,考運就遠遠不如,結果是落榜。
不甘心空手回家、余生碌碌,杜甫沒奈何做起了“京漂”,等待機會。這一等就是十多年,期間潦倒困苦自不待說。
直到玄宗皇帝舉行祭祀大典,杜甫獻賦恭賀,總算引起皇帝注意,被授予一個小職務。
好歹做官了,趕緊回家看看吧。
杜甫風塵仆仆地趕往三百里外的妻兒處,剛進家門,一個噩耗讓他如遭雷擊:小兒子因饑餓不幸夭折!
時值深冬酷寒,玄宗皇帝和楊貴妃在驪山華清池,溫泉水滑、芙蓉帳暖。當朝宰相楊國忠家里,高朋滿座、美人歌舞。而千里之外,安祿山已經悍然起兵、劍指長安!
杜甫悲憤不已,寫下了:“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
隨著安祿山的兵鋒迫近,中原板蕩,玄宗倉皇逃到四川。肅宗趁勢自立,在靈武豎起抵抗大旗,憂國憂民的杜甫聞訊立即趕去。
肅宗的隊伍要壯大,招才納賢是要務。杜甫一到,立即授職左拾遺,機會看來不錯。
但是杜甫書生氣太重,不適合做官。
宰相房琯用兵不利,喪師數萬,肅宗將其罷相。重臣進退,事關錯綜復雜的朝局,非洞悉者不可置喙。杜甫不知深淺,貿然上書為房琯求情,觸怒了肅宗。這個小臣的名字,就此永遠地在肅宗心中被刪除了。
皇帝不待見,杜甫的官就越做越小,生活日漸困難。不得不輾轉前往四川成都,投靠節度使嚴武。
在成都草堂的日子,雖然清苦些,但總算有個托身之處。并且植樹種花,縱酒嘯詠,不乏樂趣。可惜六年后,嚴武去世,杜甫只得離開,四處漂泊不定。
五十九歲的時候,流落到了湖南耒陽。
那一天,杜甫前往當地山神廟游覽,突發洪水,被困在山上好幾天,食物也斷絕了。
得知這個消息,耒陽縣令親自駕舟,把杜甫接了下來。
這個好心的聶姓縣令又提供牛肉白酒,讓貧苦不堪的杜甫飽餐了一頓。
然而,積勞積病多年,他的身體再也經不起這番折騰。當天夜里,一代詩圣溘然長逝。
新、舊《唐書》里的杜甫傳記,都記載了“牛肉白酒”這個細節。史書不會浪費筆墨,描寫如此細微,自是突出了杜甫的困苦。痛惜之情,溢于行間。杜甫憂國憂民的坎坷一生,實可令人掬一把同情淚。
二百多年后,宋朝有個進士出身的儒臣陳從易,學問、道德都為人所稱許。他偶然得到一本殘缺不全的杜甫詩集,看到這樣一句詩:“身輕一鳥□”,句末脫落一個字。
心癢難熬的陳從易召集了幾個文友,想自行補全詩句。大家有的說“疾”,有的說“落”,以及“起”、“下”等等,各執一字,難以定奪。
后來得到全本,發現是“身輕一鳥過”。陳從易嘆服:哪怕是一個字,我等不如也。
可見杜甫詩歌的錘煉之精。
也是在宋朝,有人問王安石:“為什么杜甫的詩能夠妙絕古今?”
王安石答道:“答案就在杜甫自己的詩里——‘讀書破萬卷,下筆如有神。’”
杜甫不是詩仙,他寫詩并非信手拈來、如有神助。他是詩圣,苦學精研,盡得前人之體式,又兼眾家之所長。可以說,詩歌到了杜甫這里,真正到達了頂峰,再也無法逾越。
時代的天下大勢、黎庶疾苦,個人的忠義氣節、羈旅艱難,日常的家務瑣事、欣喜悲憤,一一真實地體現在詩中,所以他的詩被稱為“詩史”。
那么,李白和杜甫,究竟誰是千古第一人?
硬要把兩位曠世奇才分個高下,很困難。這對詩歌雙璧,是如此不同,又是如此相同。
李白飄逸高遠,杜甫沉郁頓挫。明代王世貞認為杜甫風韻不逮,唐代元稹則判定李白不能入杜甫之堂奧。千百年來,站李白的,挺杜甫的,并尊二人的,眾說紛紜。
李白天才無雙,杜甫功力精深。清代趙翼認為杜甫用力而不免痕跡,李白不用力而觸手生春,簡直是人與仙的區別。杜甫可學而李白不敢學,天才不可及。北宋名臣李綱則感嘆,杜甫的詩,平時讀著,不一定能體會深意。等自己親歷兵火戰亂之后,再誦讀一遍,仿佛就是針對此情此景寫下的,然后才懂得杜詩的妙處。
其實風格殊異,卻并非一定有高下。我覺得,他們可以對應每個人的不同年齡階段。
30歲前,李白第一。
30歲后,杜甫第一。
年少輕狂的時候,怎么會與杜甫的典重雄渾產生共鳴?當然愛的是李白的俊逸脫俗。哪個少年不曾縱酒狂歌、激揚文字?
人到中年,洞察了生活的真相,才會恍然體悟杜詩之美。平實中隱現雄奇的文字,困頓時不墜節義的氣度,直擊每一個普通人的心頭。
李白是天資,杜甫是奮斗。我們的前半生都是李白,后半生都是杜甫。
奇才并驅,難分軒輊。如果非要巔峰對決,我的一票投給杜甫,因為,杜甫的饋贈超出了文字,他的悲天憫人情懷,永遠遺愛人間。
李白和杜甫,又是如此相同。求仕和淪落,是貫穿他們一生的主線。詩壇縱橫,官場迂闊,都不脫文人從政的幼稚病。沒有背景,不經科舉,還不圓融,注定官做不大、做不長,以至顛沛流離。惟其如此,所愿不遂的激憤、壯闊山水的靈氣,在世事動蕩的大背景中,凝固成了絕世名作。
李杜這對難兄難弟,惺惺相惜。杜甫寫過不少詩,寄托對李白的思念。網上有人以訛傳訛,說李白對杜甫的贈詩沒有回應,那是讀書太少、厚誣古人。李白寫過《堯祠贈杜補闕》《沙丘城下寄杜甫》《魯郡東石門送杜二甫》《戲贈杜甫》,都非一時酬答之作。友愛之情,誠摯如見。
李杜二人的一生,看過最美的風景,寫過最美的詩歌。縱然生前不得志,卻都預感到自己將會名垂后世。
李白病逝前作《臨終歌》:
大鵬飛兮振八裔,中天摧兮力不濟。
馀風激兮萬世,游扶桑兮掛石袂。
后人得之傳此,仲尼亡兮誰為出涕?
以大鵬自比,自信能夠激勵萬世,可惜世間再無孔子,誰人能為我流淚?
悲涼中更見慷慨自雄,他的才力夠得上這番自擬。
杜甫贈王維,不過是“中允聲名久”;贈高適,不過是“美名人不及”;贈鄭虔雖有“名垂萬古知何用”,但結合上下文,只是嘲人及自嘲的泛泛而論。唯獨到了李白,則用“千秋萬代名、寂寞身后事。”并且也很自負:“丈夫垂名動萬年,記憶細故非高賢。”
也許,杜甫探源溯流,前人的才力都已了然于心,默相比較,覺得李白與自己的水準,實屬冠絕古今。所以一語吐露,而不以為嫌。
正應了他的詩句:“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
李白和杜甫,走過了千里山河,留下千首詩,化作千縷風,無時無刻不在吹起每個炎黃子孫心底的鄉愁。而他們自己,也許化作了兩只鷗鳥,回旋在千年的歷史長河上空,永不離去。
旅夜書懷
杜甫
細草微風岸,危檣獨夜舟。
星垂平野闊,月涌大江流。
名豈文章著,官應老病休。
飄飄何所似,天地一沙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