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于要講一講每個中國人都繞不過去的李白杜甫。
但凡接受過基礎教育,再對“子曰詩云”無感,誰不會觸景生情,吟一兩句李白杜甫的詩?這兩顆震鑠古今的文星,我們從小就被課本灌輸得非常熟悉。不過再想一想,其實是兩個熟悉的陌生人。對于他們的來龍去脈,還真的不甚了了。
李白和杜甫,究竟誰更厲害一些?他倆的關系,鐵不鐵?這兩個人氣偶像,當時預料自己會流芳百世嗎?寫下那么多千秋名句后,他們后來怎么樣了?
李白,字太白。并非爸爸媽媽嫌他皮膚太白,而是母親生他之前,夢見了金星,也就是太白金星。這個夢,堪稱神奇。太白金星,又稱啟明星。啟明星閃耀于漫漫長夜,而李太白,則照亮了千年的文化史。
李白曾經有很多理想,寫詩并非唯一選項。
熱血男兒不能手無縛雞之力,必須學劍漲一漲武力值。年少的李白一劍在手,并且輕財好施,活脫脫一個義薄云天的俠客。
李白的劍,看來稍遜于小李飛刀,沒進兵器譜前三,但也并非拿不出手。他“十五好劍術”,二十五歲 “仗劍去國,辭親遠游”——沒有兩下子,怎么敢腰懸寶劍出去橫行,不怕被人空手入白刃砸了金字招牌?
他的詩里,劍是常客。意氣激蕩的“不然拂劍起,沙漠收奇勛”,豪邁灑脫的“脫劍膝前橫”,悵然若失的“倚劍登高臺”,知音難得的“撫劍增感慨”,郁郁不得志的 “拔劍四顧心茫然”。一柄寶劍,見證他歷經世間沉浮。
西楚霸王項羽認為劍術是“一人敵”,改學“萬人敵”的兵法。李白估計也有相近的心路歷程。
他拜了名師鉆研縱橫捭闔之術,也許,像蘇秦那樣身佩六國相印,折沖樽俎、談笑建功立業,才是這個詩人最大的向往吧。
可惜縱橫家的王霸之道,已經跟不上時代的發展,成了無用武之地的“屠龍術”。這門學問,并沒有給李白加分,反而讓他在中年以后很不明智地卷入了殘酷的皇室斗爭。
當然,李白這樣的天才型選手,不會做無用功。雖然不以謀略見長,他的口才足顯縱橫家的本色。平時交流,隨隨便便就能出口成章,仿佛舌燦春花,當時人們稱為“李白粲花之論”。
開口落筆都能滔滔不絕,即便做不成蘇秦張儀,對于踏上仕途還是有幫助的。李白屢屢干謁高門,給權貴大戴高帽子:“生不用封萬戶侯,但愿一識韓荊州。”“高義重諾,名飛天京。四方諸侯,聞風暗許。”并且還一度請托到玉真公主門上。
玉真公主是玄宗皇帝的妹妹,以前我提過,她識拔了王維。
李白與王維,有個共同的好友:孟浩然。李白寫過《贈孟浩然》《春日歸山寄孟浩然》《黃鶴樓送孟浩然之廣陵》,王維寫過《送孟六歸襄陽》《哭孟浩然》,奇怪的是,李白與王維的文字往還為零。
李白和王維都生于公元701年,李白卒于762年,王維卒于761年,妥妥的同齡人,應該有很多共同語言。742-744年,兩人都在長安城,同殿稱臣。同事兼同道,理當多多親近。奇怪的是,翻遍史籍、野史、筆記,硬是找不到一星半點兩人交往的蛛絲馬跡,似乎大名鼎鼎的“詩仙”和“詩佛”從未同框。
其中緣由耐人尋味。
在唐朝,最主流的做官路子有兩條:科舉和門蔭。到了玄宗的時代,帝國各項制度已經很完備,科舉可以說是最正統的入仕途徑,尤其是想備位中樞、任職清貴,非進士不可。
王維31歲的時候,狀元及第,踏上仕途。李白則是到了42歲,以驚采絕艷的詩賦簡在帝心,平步青云。前者是循資格升遷,后者是強勢插入,不知是否會有那么一點“瑜亮”情結?
李白一介寒門布衣,沒有門第蔭庇。又不經科考,驟然身登朝堂。這些注定了他難以被主流官僚階層接納。
賀知章是個例外,驚呼李白為“謫仙人”,并且鄭重引薦給玄宗皇帝(舊《唐書》記為道士吳筠所薦)。
那天君臣初遇,彼此都比較激動。李白口若懸河、一展所學,皇帝“龍顏大悅”,賜食、親手調羹,仿佛相見恨晚。
玄宗有理由高興。天下承平已久,現在每天的主要安排,是跟楊玉環卿卿我我、享受人生。神仙眷侶的愛情,離不開華麗的詩賦鋪陳歌頌,如同明星需要攝影師跟拍、粉絲點贊。
李白小時候做過一個夢,自己所用的筆頭上生出了花朵,從此靈感泉涌,才氣一發不可收拾。這就是“夢筆生花”的由來。
愛卿,用你的生花夢筆記錄朕和玉環的故事,這將是千年的傳奇!
詩仙李白成了翰林供奉,也就是文學侍從。
仙人下凡,要么清靜無為、超然物外,要么功業彪炳、驚世駭俗,卻做了皇帝和寵妃的美顏濾鏡,上哪兒說理去?
李白很苦悶。不平之氣堵在胸中,喝酒難免過量,行為難免狂放。
皇帝不好伺候,工作不是996,而是隨叫隨到。有一天玄宗在深宮玩嗨了,突然對高力士說:“如此良辰美景,純音樂不夠勁。一定要天才詩人吟詠出傳世名篇,才能夸耀千秋萬代。”
高力士急忙命人傳召李白。
李大詩人正在皇帝的哥哥寧王家喝酒,已經酩酊大醉。來到宮中,踉踉蹌蹌行了禮。玄宗不管三七二十一,吩咐他構思十首五言律詩。
李白醉眼朦朧地答道:“容臣放肆。”
玄宗安排兩個內侍一左一右扶住他,又命專人研墨蘸筆,另有兩個內侍在他面前展開了朱色絲絹。
李白握筆在手,略一沉吟,龍飛鳳舞地奮筆疾書,十首詩一揮而就。竟是文不加點、毫無阻滯,而且書法遒勁、文思精絕!
酒喝多了可以炫技,也會得罪人。
李白經常出入宮掖,讀書人清高,對宦官不肯稍稍假以顏色。有一回甚至趁著酒意,在御前令高力士脫靴。
高力士權傾朝廷內外,除了皇帝,幾時伺候過別人?暗暗懷恨,便在楊玉環面前挑撥是非。李白就此得罪了兩個除皇帝以外最有權勢的人。
皇帝身邊人容不下自己,又不能參預政事,慢慢地,李白的心也淡了。長安城雖好,不是吾鄉。
他向玄宗提出歸隱林下,玄宗也不勉強,賜金放他歸山。
李白汲汲于功名,但未嘗忘情于山水,他心中一直有個隱逸夢,現在是時候去實現了。
他開啟游歷模式。北抵趙、魏、燕、晉故地,西至岐、邠,經洛陽,游開封。又輾轉齊、魯,南浮淮、泗,再入吳越,涉金陵、上秋浦、抵潯陽。
據說這個萍蹤不定的原翰林有一次去登華山。趁醉跨驢,直入華陰縣衙門求接待。
縣令一怒升堂,質問:“什么人膽敢如此無禮?”
李白索取紙筆寫了一封供狀:“曾令龍巾拭吐,御手調羹,貴妃捧硯,力士脫靴。天子門前,尚容走馬;華陰縣里,不得騎驢。”
縣令既驚且愧,連忙向大名士道歉:“不知翰林至此。”
李白吃飽喝足,抹抹嘴長笑而去。
就在 “謫仙人”遍訪名山的時候,安祿山起兵造反,玄宗皇帝和楊貴妃倉皇出奔。在馬嵬坡,迫于隨扈將士們的壓力,玄宗命令縊死楊貴妃。往日的山盟海誓,被三尺白綾終結。
玄宗繼續逃到四川,太子李亨留下來抵抗叛軍,登基為帝,是為肅宗。而玄宗的另外一個兒子,永王李璘起了野心,想在東南搞獨立王國。
李白高臥廬山,正自深藏功名、吞吐煙霞,李璘前來勾搭,把他招攬進了幕府。
太白跨了界,就是小白。李大詩人文筆超一流,從政的眼光卻是末流。由于站錯隊,李璘兵敗身亡后,李白被判流放到遙遠的夜郎。
那年他58歲,垂垂老矣,卻不得不從江西潯陽啟程,千里迢迢趕赴貴州桐梓。此去關山萬里,日后故人長絕。
還好峰回路轉,走到四川的時候,正值朝廷大赦天下,他自由了!
幾乎是絕處逢生的詩人立即掉頭,從白帝城沿著長江泛舟而下,直抵江陵。于是就有了我們小學時候背過的那首《早發白帝城》。
在生命的最后幾年,李白四處漂泊,期間一度想去投奔名將李光弼,從軍立功,因病而止。
62歲,在安徽省馬鞍山市當涂縣病逝,葬于當地的龍山。
五十多年后,管轄安徽的大員范傳正仰慕李白,到墓地拜祭,并且尋訪李白的后人。
找到了李白的兩個孫女,已經嫁給當地農家為妻,但舉止依稀還有士族風范。
這兩個孫女垂淚道:“先祖其實喜歡謝家青山,當年匆忙葬在龍山,非其本意。”
范傳正心欽太白,按照這個遺志,將其改葬當涂青山。這座山,因有大詩人謝朓的遺跡,也稱為謝家青山。李白生前的詩中對謝朓頗多推許,最終埋骨青山,與異代同道中人做了隔世芳鄰,想必可以含笑了。
看遍了世界,從此歸于平淡。
范傳正還有心讓這兩個孫女改嫁士子,重振門戶。兩人一致辭謝,道是命運如此,認了。范傳正嗟嘆一陣,下令免去她們夫家的徭役。
李白的故事已經過去了千年,他的詩歌還在華夏大地回響,感動著一代又一代中國人。那么,其神奇之處到底在哪里?
清代史學大家趙翼的評價可謂精當貼切:
“太白詩之不可及處,在乎神識超邁,飄然而來,忽然而去,不屑屑于雕章琢句,亦不勞勞于鏤心刻骨,自有天馬行空,不可羈勒之勢。”
很多人都知道賈島那個“推敲”的典故,沉浸于詩中一個字的取舍,沖撞了韓愈的車仗而不自知。這位苦吟詩人還如此自述:“二句三年得,一吟雙淚流。”
李白就全然不同。他的詩句,噴薄而出,汪洋恣肆。渾然天成,無跡可尋。
什么斟酌、推敲?麻煩。
詩仙搞創作,只需負手而立,白眼看天,一篇現成文字掛在天上,頃刻下來,刷入紙上,一刷便完。
李白生平幾次在入世和出世之間切換。未能富貴顯達,遺憾不小。他個人的不幸,卻是華夏歷史的大幸。少了一個無足輕重的官僚,多了一個“橫被六合、力敵造化”的詩家巨擘。
雖然未能如愿高居廟堂,李白的一生依然不失精彩。他多次攜友隱居,岷山、白兆山、徂徠山、廬山,都曾是他的家。他“一生好入名山游”,峨眉、巫山、天臺、岐山……那些嘯傲林間的歲月,想必才是他真正開心的時候,才見謫仙的真性情。
山中問答
問予何事棲碧山,
笑而不答心自閑。
桃花流水窅然去,
別有天地非人間。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