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一笑作春風
賈雨村是紅樓夢中第一個出現的讀書人,他相貌魁梧,言談不俗,運氣還特別好:連趕考的費用都沒有,卻得到貴人甄士隱的相助,然后科舉得意,青云直上。
這讓只讀過紅樓前三回的讀者會產生一種錯覺,賈雨村該不會是小說的主人公吧?
然而,賈雨村的光環并沒有閃耀多久,從得官到失去官職,曹公只用了一段話,寥寥幾言就讓賈雨村摔了一個大跟頭。
原來,那賈雨村雖然很有才華,卻只是個剛入官場的毛頭小子,眼中無人,恃才辱上,不到兩年,就被上司尋了一個空隙,將他參奏。辛辛苦苦寒窗苦讀十多年,因為不諳官場潛規則,所有努力付諸東流。
賈雨村摔得很慘,所有的官員同事都笑他。想想看,賈雨村肯定心里也很難過。他出身寒門,一路走來,一定經歷了很多低三下四,身不由己,如今,也沒有犯什么大錯,就因為沒有后臺,不肯奉承上司,烏紗帽都丟了。擱誰,誰受得了呢?
然而,面對這突然變故,賈雨村展示出非常好看的姿態,他臉上沒有一點怨色,嬉笑自若。同時安排好家小,自己擔風袖月,游覽天下勝跡去了。
他是真的無所謂嗎?像陶淵明,就是早討厭官場的污濁黑暗了,丟官是內心主動的選擇。
還是說借山水來化解心中的塊壘呢?柳宗元不是借永州八記來安放失意嗎?蘇東坡不是用赤壁三文來舒展郁結嗎?
都不是!賈雨村太不甘心了。他要尋找東山再起的機會。封建社會,除了科舉制度以外,還有一條做官之路,就是做清客、幕僚或者是西賓,或許改能迎來命運的轉機。
賈雨村來到了揚州。托朋友之力,謀了一個家庭教師的活。學生只有一個,就是五歲的林黛玉。
這一日,風和日麗,賈雨村到野外散步,突然來到了一個山環水繞、茂林修竹之處,里面有一座廟宇,門巷傾頹,墻垣朽敗,門前額題“智通寺”三字。另有一副破舊的對聯:身后有余忘縮手,眼前無路想回頭。
賈雨村是有悟性之人,否則他也不可能入了林黛玉的老爹——當朝探花巡鹽御史林如海的法眼,看到這兩句話,賈雨村心中一震,心想是不是遇到了同道中人啊?是不是和自己一樣翻過跟斗呢?
他走進廟去,看到了一個龍鐘老僧在那里煮粥。老生既聾且昏,齒落舌鈍,答非所問。
身為讀者,站在故事之外,我們猜測這個龍鐘老僧一定是得道高人。我們文化中有這樣的傳統,莊子筆下很多厲害的角色都是身體殘缺,外形丑陋的,他們因精神自由而超越了外在的缺陷。曹公筆下的一僧一道也是如此。
若是賈雨村心中真的放下了,再受高人指點,他的人生說不定又是一個走向,成為一山中高士也未可定。像是蘇東坡被貶在黃州的時候,遇到了一個聾啞醫生龐安常,蘇東坡不僅在紙上和聾啞醫生交流,稱自己和對方都是異人,還和龐安常一起同游清泉寺。像蘇東坡這般,才真正是江海寄余生的瀟灑姿態。
看,曹公又一次輕輕松松打破了我們的閱讀期待,雨村對這個老僧很不耐煩,根本懶得搭話。
轉爾,賈雨村信步走了出來,來到小酒館,遇到了故交冷子興。冷子興是京城古董城的老板,是賈寶玉母親王夫人陪房周瑞家的女婿。曾經,他和賈雨村,一個是商界精英,一個是政壇新秀,官商合作,彼此欣賞。如今在他鄉荒野酒村遇到,能不欣喜?所以二人越談越投機,第二回中百分之九十篇幅都是兩個男人的對話。
對老僧的冷,對冷子興的熱,在這里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后來的故事,大部分讀者都已經明了,賈雨村在冷子興的攛掇之下,找上林如海,通過賈政的關系,輕輕謀了一個金陵應天府的職位。
在葫蘆僧亂判葫蘆案中,賈雨村轉身一變,從一個有良知的讀書人跳進了官場的大染缸,閹割了生命中真純善的東西。后來,他的官越做越大,手也越來越狠,最后甚至為了給賈赦弄幾把扇子,要了石呆子的命。
回首往事,賈雨村肯定會得意地回憶起自己在官場中的這段起伏,因為沒有放棄做官的執念,同時迎合了官場的潛規則,他迎來了柳暗花明的二次機會。
賈雨村的選擇是多數人的的選擇,向世俗妥協、折腰,進行自我閹割。
前幾年有一個熱播電視劇《人民的名義》中有一個叫祁同偉的官員,也是同樣的人生軌跡:出生寒門,大學畢業分配在邊遠地區,工作出類拔萃,卻總不被提拔。在底層奮斗幾年后,舍棄尊嚴,驚天一跪,跪掉了自己的人格,轉身成為曾經侮辱過自己的那個群體。
幾千年中國官場的歷史就是儒士靈魂被污染的歷史!
但不是所有人都如此。像蘇東坡被貶,也是人生的一個困境,雖然他也有恨,“驚起卻回頭,有恨無人省。”可蘇東坡從來沒有放棄知識分子的良知,最終的選擇是“揀盡寒枝不肯棲,寂寞沙洲冷。”這是真正人格上的高貴。
同樣是困境,賈雨村和蘇東坡做出了不同的選擇,二者高下之別,立判矣!真正的知識分子當如此:有獨立人格,永遠不會為權勢彎下脊梁。如此之人,方是國之重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