班又爬上了一層樓梯,與上一層一樣,這一層一樣有一條長長的走廊,走廊兩邊布滿了大大小小的房間,有的房間是緊閉的,有的房間是打開的,但是無一例外的是,房間里都沒有生物。
往前看不到頭,往上又是一層樓梯,走廊燈光的昏暗如同他經過的其他樓層,空氣也一如既往的潮濕。
按照他們的計算方法,班大概已經走了二十年,自他年少的時候,他就在這幢高樓里往上攀登,一層又一層,從來沒有終點。
他曾經在空無一物的樓層中仔細探索,走了不知道多少時間,他發現了另一條樓梯,班沒有理會,繼續往前走,又不知道走了多長時間,他看到了高樓的墻壁。
與前面那道墻壁一樣,這面墻壁也是既沒有窗,也沒有門,墻壁上昏暗的路燈沉默地看著班。
在他漫長的旅程中,他曾遇到為數不多聚集的人群,人們衣衫襤褸,勉強生存,對自己所處的環境一臉茫然,班曾經想與他們一起,但最后仍然踏上旅途。
幸運的是,每過一段時間,他總能在某個樓層的角落里找到食物和水,冥冥之中似乎有一種神秘的力量在關注著他,幫助他完成旅途。
他很多次都有一種沖動,想要敲破墻壁看看外面到底是什么樣的?他的確付諸行動了,然而墻的厚度和強度超乎想象,他敲得精疲力竭也只破壞了墻的表面,同時他的內心有一種恐懼感慢慢地浮現:如此程度的墻除了防止里面的人跑出去,是否也在防范外面的某種東西跑進來。于是他停止了他的破壞動作。
最后,班的生命就只剩下向上攀登了,在攀登的過程中,在某段時間內,間斷地或者連續地,他感受到樓層的震動,這種震動來源于這幢大樓某種能量源的發動。一開始發生這種震動的時候,他以為會發生什么事,然而最后總歸于平靜,這次情況發生多次后,班也就習以為常了。
不知道走了多久,不知道攀登了多少層,就在突然之間,在他轉過一個樓梯轉角的時候,他聽到了從上而下的腳步聲----有人從上面的樓層向下走來。班楞在那里,不知所措。
一瞬間,又像過了一生,來人終于轉過了轉角,他的驚愕不亞于班,但轉眼就欣喜起來:“你好,你是從下面上來的嗎?”
“啊啊......”班想跟來人打個招呼,然而長時間缺少交流,他的語言功能暫時跟不上他的思維速度,只能發出含混不清的聲音。
“哈哈!看樣子很久沒有說好了,我也沒想到這么快就能遇到人,我是平。”平頗為爽朗,熱絡地拍著班的肩膀。
“啊...我...班...”班努力地說出幾句話。
平點點頭,表示明白:“你從下面上來的?本來我準備下去看看下面的樓層是什么情況,現在既然遇到你,我就不準備下去了。”
“啊...什么...地方?”班感覺他的語言功能正在快速的恢復,雖然還是含糊,至少逐漸能說近似連續的話了。
“你不知道?”平在拐角處的樓梯坐下,從自己的背包里掏出食物、水,遞給班,并示意班坐到他邊上。
“謝...謝...”班接過食物和水。
平喝了口水,長長地吁了口氣:“我自出生就生活在這里,從來沒離開過村子,更沒有離開過這座封閉的高樓,據村里的老人說,這是一座深不見底,高不見頂的高樓?!?/p>
“外面...是...?”
“不知道,從來沒聽說過有人能到外面去的?!逼綋u了搖頭,“話說回來,雖然我的理想的走到這個高樓的樓底或樓頂,但我可從來沒有想過要到高樓的外面去,我總感覺外面是非常危險的?!?/p>
突然,班又感覺到了一陣陣的震動,班看向平。平無所謂地聳聳肩:“從我記事起,就有這種震動,也沒見發生什么事,沒事啦!”
停了停,平又壓低聲音,神秘地對班說:“聽村里的老人說,在更上面的樓層中,是有地方可以去外面的...不過...”
“??!怎么?”班引起了興趣。
“那上面不是隨便能去的,那里有一群恐怖的人......”平的聲音壓的更低了,眼睛還前后左右張望了一下,就好像那群恐怖的人馬上就能出現在周圍一樣。
“恐怖的人?你見過嗎?”
“沒有沒有......”平夸張地擺手否定,“我見了他們還有命嗎?你真會開玩笑,哈哈哈哈?!?/p>
他又正色道:“是剛才我說的村里的老人,他來自比我們的村子更高的樓層,據說祖先是建造這個高樓的工人,后來,他的村子被來自這座高樓中心的那群恐怖的人攻滅了,只有他一個人逃到我們的村子,他說那些人很奇怪,與我們不太相同。”
“奇怪的人?”
平說:“聽老人說,這些人來自高樓世界的中心地段,那里有著整個高樓最大的村子。”
班聽的入神,自從記事開始,他就是一個人,但是他依稀記得年幼的時候,他是生活在人群中的,不知道什么時候,忘了是什么原因,他身邊的人漸漸地消失了,印象中沒有劇烈的沖突事件發生,就是慢慢地,身邊的人越來越少,最后就變成他一個人了。
他等了很久,也沒有人再回來找他,絕望的他終于也離開了本來居住的樓層,開始踏上旅程,現在回想起來,最大的可能是他的村人們都消失在尋找食物的路途中,也許他們沒有找到食物就餓死了,也許他們找到了食物卻不愿再回來,班的心底,更傾向于前者,這并不是班多愁善感,多年的旅行都沒有遇到一個村人,以及一路上的人口的稀薄程度可以支持他的觀點。
“喂......喂......”平的手掌在班的眼前拼命地揮著,成功地喚回失神的班。
“哦......”班不自覺地擦了擦有些濕潤的眼眶。
“想什么呢?”
“啊......你有什么打算?”班努力將思維拉回現實。
“我離開村子也很久了,想回去看看?!?/p>
“哦......好”班點點頭。
“你也跟我一起回去吧?!逼綗崆榈匕l出邀請。
班點點頭。兩人繼續轉頭向上,平在路上又向班介紹村子里的情況,這讓班更多地回想起自己的村人,當他從偶然的失神中清醒過來的時候,他發現了異象。
“平......我感覺我越來越輕了......”班環顧四周,疑惑地問。
“你終于發現了?”平看上去非常享受能有機會向班賣弄他的知識,“這個高樓正繞著樓的中心緩緩轉動,以便產生重力,把我們固定在地面上,這種慣性重力在高樓的兩端最大,離中心越近,重力就越小,高樓的中心是沒有重力的,那里的人可以飛......”
“你騙人的吧......如果這個高樓是在轉動的話,那我怎么感覺不到?”班覺得匪夷所思。
平耐心地解釋:“因為你也跟著在轉動啊,所以你與高樓是相對靜止的......你的話說的越來越溜了?!?/p>
班還是沒想明白,但他也不好意思再問了:“你知道的真多?!彼孕牡鼐磁逡姸嘧R廣的平。
“都是那位老人教的,他說他們這個村子是這座高樓的建造者的后裔,保留了部分古老的記憶?!?/p>
在昏暗的燈光中,兩人慢慢地向上走著,在密閉的空間中,他們通過樓層和感覺重力的變化來計算時間的流逝。大概走了將近上千層樓,他們在一個樓層中遇到了一個村子,一些面黃肌瘦的人集聚在那里,班以為這是平所在的村子,但事實證明不是,雖然平與這些人也極為熟絡,但明顯沒有在這里長待的意思。村人們熱情地為兩人補充了食物和水,兩人在村子中休息了一段時間,就告別了善良的村人,繼續向上走去。
又不知道走了多長時間,班以為永遠都不會到達目的地的時候,然而就在給養即將耗盡的時候,平那因為長途旅行的疲憊而啞火的嗓子再次清脆起來:“班,再上去不遠,就到我們的村子了,你看到轉角處的記號嗎?那是我刻的?!?/p>
班扭頭看向平指的的方向,墻角歪歪扭扭地刻著近似圓圈的符號,他沒有什么感覺,但仍然欣喜于平的欣喜。
兩人振作精神,喜形于色地向上跑去,然而,跑著跑著,班的內心浮現出異樣的感覺,他疑惑地望向平,卻發現平同樣困惑地望著他。
由上層空間傳過來的血腥味有淡轉濃,平手腳并用,瘋狂地向上爬去,漸漸地看到有血從樓梯處流下來,最下面的血跡已近暗黑色,看樣子已經過了一段時間。
終于,再轉過一個轉角,驚心動魄的場景展現在兩人的面前,平的村人的尸體橫陳,血流成河。平目眥盡裂,傷心欲絕:“是他們干的!是他們干的!高樓中心的人來過了。”
他霍的站了起來,向上爬去。
班急忙拉住他:“你要干嗎?”
“別管我,我要報仇!”平甩開班,又欲向上。
“村里這么多人都不是他們的對手,你一個人又能做什么?你冷靜一點?!卑喟l現他一緊張,說起話來倒很流利了。
平站在那里,握緊雙拳,肩頭一聳一聳的,似乎在抽泣。
“高樓中心的人為什么要襲擊你們,按照你的說法,他們似乎從你們這里也得不到什么?”
平搖搖頭。
班想了想:“我看你還是回轉去,提醒下面樓層的村民,讓他們提高警惕?!?/p>
平沉默了一會,最終他長嘆了一口氣:“聽你的吧,我們收集下給養就出發吧?!?/p>
班搖了搖頭:“是你一個人回去,我還是要繼續向上的?!?/p>
平大驚:“為什么?你不要命了?!?/p>
班苦笑地說:“我一個人過了這么久,生死對我來說早就不重要了,我只想去看看,看看這個世界到底是怎么樣的?”
平默然良久:“好吧!我知道我是無法說服你的,我們就在這里分手,各自做各自認為對的事情吧?!?/p>
班的心中涌起傷感的離別之情。
兩人將死去村人的食物和水都收羅了起來,然后將所有的尸體都投入到一間房間里,病將房間封閉了起來。
兩人坐在樓梯上休息了一會,鄭重地告了別,班看著平轉下樓梯轉角消失不見,振作了一下精神,繼續向上攀登。
班一直向上,已經忘了爬了多少層樓,重力越來越小,他的身體越來越輕快,他調整著自己的身體,將隨身物品都固定在自己的身體上,防止漂浮在半空中。
離中心越近,這種失重現象就越明顯,當班能浮在半空之中時,他發現自己已經到了此行的終點。
在他面前是橫亙在這一層的一個環,正在緩緩的轉動,他想起平曾經講過,明白這個轉動的環是產生重力用的。他在旁邊的墻壁上點了一下,身體朝環飄去。
環的外側打開了一扇門,明亮的有點刺眼的光從里面直直地射了出來,班毫不猶豫,投入到門內,門隨即關上了。
在環內,班感覺到了重力的牽引,他輕盈地落地,只在一瞬間,他有些不習慣,隨后,他就與環保持相對靜止了。
班的面前有一個穿著白衣服的人在等他,正如平所說,這人有點奇怪,身高超過兩米,頭是一般人的兩倍,沒有頭發,四肢細長,看著面前人的細腿,班總擔心他會很容易折斷,他不明白的是,這是長期在低重力環境下生存、進化的結果。
那人向班伸出手,示意班跟他走,兩人沉默地沿著環往里走,在一扇門前,那人示意班進去,然后自顧自離去了。
班看那個人的背影,突然覺得很安心,他敲了敲門,門自動開了,班走進大門,門內是一個將近兩百平方米的大房間,只在最里面放著白色的桌椅,房間的三面都是白墻,只有最里面的一面墻上卻掛了深色的落地窗簾。
班慢慢地走了進去,他似乎明白他旅行的終點就在這個房間,恐懼、激動、興奮、擔憂各種情緒輪番涌上他的心頭,讓他渾身顫抖不已。
轉椅轉了過來,坐著的人站了起來,體型與剛才那人是相似的,甚至連容貌都是相像的,只是老了些,眼神中多了些說不出來的內容。
老者問:“小朋友,你從哪里來?”
謝天謝地,語言還是相通的。
班用手指指了指地板,說:“我走了太長時間,我忘記了?!?/p>
“你走了多長時間?”
“我8歲就踏上旅途,一直向上走,現在我應該28歲了吧?”
“時間還不夠長?!崩先寺杂悬c失望。
班有點尷尬,他意識到自己艱辛痛苦的漫長旅程在這個老人的心中是一文不值的。
“我已經很久沒有遇到從底部來的人了,也許這輩子都沒有機會了?!崩先说谋砬楹苁捤?。
“你是說我所在的地方還不算是高樓的底部嗎?這樓到底有多高?”
老人嘲弄的笑笑:“窮盡一個星球的物質建造的高樓,你說有多高呢,如果一個人是從底部到這里,那他應該是一個白發蒼蒼的老者了又或者他也可能是一個年輕人!”
班難以理解老者的話,他不知如何應對,只能沉默以對。
老人大量了一下班:“年輕人,你又為何來到這里?”
“我?”班張口結舌,原先想要質問的話一句也說不出來,他直覺感到這個老人不是那種不講道理的殺人狂,攻打村子是否又可能另有原因。
班想了想說:“在我很小的時候,我身邊的人逐漸消失了,最后只剩下我一個人,于是我一個人踏上了旅途,我走了20年,你知道我遇到多少次人嗎?”
老人揚了揚眉。
“六次!”班苦笑的說,“雖然我不太明白,但這個高樓的人口密度是很低的,而且所有的人都很難,很難找到足夠的糧食和水,這里更像是一個監獄,我到處走,只想找一條路,一條出去的路,我感覺只有在這里才能找到答案。”
“離開?年輕人,我就可以讓你看看這到底是一個什么樣的世界!”老人站了起來,走到背后的那道墻,按了一個按鈕,窗簾緩緩地打開了,班的眼睛猛的睜大了。
這一整面墻都安裝了落地玻璃,透過玻璃可以看到外面的世界,占據玻璃大部分的是一個燃燒的火球,即使在房間中,班也感受到這個火球的熊熊火力,火球鑲嵌在黑色的虛空中,周邊或遠或近閃爍這繁星,有些大石塊從遠到近向高樓飛來,從高樓的某些地方射出幾道光線,將石塊擊碎,班終于找到高樓發生振動的原因。
老人又按了下按鈕,窗簾又緩緩拉上了。
班難以平復自己的心情。
“如果能出去,我們早就出去了,外面就是一片虛空,沒有空氣,極度寒冷,人在外面一分鐘就會死亡,”老人步伐沉重地坐回到轉椅中,“你雖然沒有說,但你的眼睛告訴我,你怪我屠殺了那些人?!?/p>
班張大眼睛,他已經失去了向老人質問這件事情的勇氣,沒想到老人自己主動說了。
“這座高樓的所有的能源都來自窗外的太陽,但是高樓正在遠離太陽,現在所獲得的太陽能已經難以維持這么多的人口了,必須要減少人口,有些事情,我也是不得已而為之。”
班雖然能理解,但內心仍然感覺失望,他無力地跌坐地板。
“年輕人,不知道從多久遠開始,我的先祖給這個高樓裝了推進器,推動高樓沿中心軸緩緩轉動,因為底部離中心距離非常遙遠,遙遠到可以讓底部的轉動速度達到光速?!?/p>
“光的速度?”
“是的!”老人皺著眉頭,“按照某種古老的理論,當速度近乎光速時,時間就會停止,當我們中心過了幾百年,底部的時間或許才過了一個星期。這就是為什么我們的容貌相差這么大的原因。”
“你說的,我都不太懂。”班老實承認。
“嗯!其實我也不太明白,所以很想想看看底部世界到底是什么樣的?但是我走不了,你愿意幫我去看看嗎?”
班沒有怎么猶豫就答應了,他知道他不屬于這里,他也不屬于任何地方,他只屬于旅途。
班又踏上了向上的旅途,這次,他要去這座高樓的最高點。
潛臺詞:
鳴謝:本文從劉洋所著的《未知之地的物理學:條形世界》中獲得創作靈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