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8年夏天,日本西巢鴨,一套公寓里,發現了一具腐爛的嬰兒尸體和三個又臟又餓的小孩。
該公寓連續多月缺繳租金,找不到成年人,只有小孩居住其中。
公寓里住的是一個14歲的男孩和兩個女孩,分別為7歲和3歲。屋子宛如垃圾場,沒有瓦斯沒有電,到處散發著惡臭。
隨后,在公寓的壁櫥中找到了一具幾個月大的嬰兒尸體,尸體已化為白骨。
一直不見蹤影的母親,在看到電視新聞后,猜測有可能是自己的孩子,于是到警局自首。
母親告訴警方,自己應該有5個小孩,還有一個2歲的女兒不見了。
在進一步調查后,警方終于找到了2歲的女兒……的遺骸,失蹤的小女孩被長子和朋友暴力虐待致死并拋尸山野。
這就是震驚整個日本社會的西巢鴨棄嬰事件。
同樣的1988年,導演是枝裕和剛大學畢業不久,聽說該事件后,像每一個有著正常感情的普通人一樣,內心的震撼久久未能平復。于是,便以此事件為原型,寫下了劇本。
劇本寫下后,并沒有立即開拍。
但是,是枝裕和也從來不曾忘記這件事。
15年后,名為《無人知曉》的電影由是枝裕和工作室正式開拍。
次年,全日本上映,影片中的男主角,扮演大兒子明的柳樂優彌戛納稱帝,年僅14歲的他成為戛納影史最年輕的影帝。
西巢鴨棄嬰事件,是一個一讀梗概,就氣得讓人想大罵家長不負責任、簡直不是人的故事,如果再仔細了解故事背后的相關細節,估計這種氣憤更會成倍增長。
每個小孩都是媽媽跟不同的男人生的,每個小孩都是媽媽在家自行生產,沒有正式的戶籍,屬于“黑孩子”,所以哪怕長子都14歲了,一直沒法上學。
在悲劇發生之前,媽媽就常常“為了談一場說走就走的戀愛”而消失,每次都會留下一些錢,當然每次都以被對方拋棄而灰溜溜地回來,只是這次走得特別久,如果不是看電視,媽媽甚至不知道家里狀況已經糟糕成那樣。
我想,任何一個人來拍這部電影,火力都無可避免地對準不負責任的媽媽。
但是《無人知曉》給我們展示的,卻是另一種冷靜與克制。
片中的媽媽,是一個講起話來娃娃音,會跟小孩開玩笑,逗得小孩哈哈大笑的風趣幽默的媽媽,盡管之前就已經案底累累,屢次離家出走,但是小孩們還是很粘媽媽,媽媽在家的時候會很開心。
媽媽會在家里給女兒梳辮子、涂指甲油,邊涂指甲油,邊跟女兒說,“媽媽年輕的時候,想當歌手,也算做過歌手吧,跟你爸爸一起哦。”
出去跟人約會到很晚,會帶好吃的點心給小孩,晚上睡在孩子們中間,早上醒來的時候,眼角不知不覺流下一滴眼淚。
這是全片媽媽流下的第一滴眼淚,也是唯一一滴。
自此以后,媽媽又開始了為愛出走,只是這一次,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要長。
寒冷的冬天,天空陰沉沉的,北風呼嘯,明送拎著大包小包的媽媽去車站,在等車的間隙,明終于忍不住,抱怨了一句“媽媽好自私”。
“自私?你知道誰自私嗎?你爸爸才自私呢,一聲不響地走了。這樣算什么,我就不能過得開心點嗎?”
在真實事件中,明的爸爸是媽媽的第一任丈夫,兩人在打工的時候相遇繼而相愛,那個時候明的媽媽是一個充滿著少女夢想的年輕女孩,以為以后會當歌手,以為以后會家庭幸福。
直到明6歲的時候,依然沒有收到入學通知書。于是媽媽跑到相關單位去詢問,才知道明的爸爸騙了她。
不管是結婚還是孩子入籍,都沒有登記。而這個時候,明的爸爸也為了另一個女人離家出走,再也沒有回來。
自此,放佛魔咒一般地,明的媽媽開始重復第一段婚姻的悲劇---不斷地認識男人,不斷地懷孕,不斷地生下小孩不作任何登記,不斷地被拋棄。
后面的8年間,陸續又生下4個小孩。
開頭說的警察在家里的衣柜里發現一具小男孩的尸體,已成白骨,應該是媽媽在的時候就生病死去了,做媽媽的卻沒有處理,只是把死去的小孩塞到衣柜里去了。
電影中媽媽說完“我就不能過得開心點嗎?”,至此就再也沒有出現,留下幾個小孩,和一點錢,在公寓里自生自滅。
影片對媽媽的著墨并不多,沒有像我們之前想象地那樣,拍這個故事,一定要把這種禽獸不如的父母里里外外批判一遍,更多地是展現幾個小孩在媽媽走后,艱難又不失童真的生活。
甚至于在劇中,連妹妹的死亡,都做了溫情處理。
真實事件中,妹妹是因為偷吃泡面,被哥哥和一幫朋友活活毆打致死。
于是在看電影的時候,我一直揪著一顆心,在想這么殘忍地情節,導演要怎么拍呢?如果是照實拍出來,光是想想就讓人覺得心痛。
好在片中的妹妹,只是不小心從凳子上摔下來死了,這一段還不算太難接受。
接下來的情節,哥哥把妹妹放在行李箱中,大晚上地和朋友一起坐車去河邊埋掉妹妹,不流一滴眼里,卻看得人莫名心碎。
這也是這部電影的基調---溫情、平靜、克制,但是看后,就像中了黯然銷魂掌一樣,悲傷縈繞。
我常常在想,是枝裕和導演,沉淀15年后,再來拍當年大學畢業就已經寫好的劇本,這其中的視角會有什么不一樣呢?
15年前,導演也是剛大學畢業的毛頭小孩。我們都曾年輕過,此間的少年,快意恩仇,喜怒哀樂都來得簡單直接。
那個時候,我們理解的責任,就是為人父母應該如何好好撫養小孩吧。那個年紀,來看這個故事,除了用“令人發指”、“冷血”等詞匯來批判那個不負責任的媽媽以外,真的不知道還能說啥。
15年過去了,導演也從20多歲的毛頭小伙子,變成了年近不惑的中年男人。在這期間,他也結婚生子,為人夫為人父;也會體會到父母逐漸衰老的無奈。
更重要的是,生活的閱歷教會我們最多的就是,人生是一個多復雜的命題啊,生而為人,又是有多少無奈。
臺灣有個導演,黃慧偵,前不久拍了一部紀錄片,叫《日常對話》(又譯作《我的媽媽是同性戀》),里面記錄的就是她的同性戀媽媽是怎樣一個人。
媽媽小名阿女,是一個將談戀愛視為生活動力的人,在外總是比在家開心。出了名的“愛美人不愛江山”,替女友還家中債務,自己卻負債累累。
阿女常叫女友“寶貝”,卻從來沒有這么親昵地稱呼過自己的女兒;對待女友溫柔、粘人、有求必應,對待女兒,卻疏于關心。
跟是枝裕和一樣的,黃慧偵拍這部影片,也不是為了批判。
阿女像那個年代大多數的臺灣鄉下女人一樣,婚姻由不得自己選擇。迫于壓力,嫁給了只見過幾次面的父親,也就是日后母親口中的“他”。
徹底的鐵T身份,讓阿女無法喜歡男人,更何況是毫無感情基礎的丈夫。婚后沒多久,阿女正式像丈夫宣告:我是不可能會愛你的,有一天我也會走掉。
等待阿女的,就是漫長的無盡的家暴。
在跟著丈夫艱苦營生了10年以后,一個夏日的午后,阿女還是帶著兩個女兒毅然決然地走掉了。
時隔多年后,回憶起后來上吊自殺的父親,黃慧偵說:“有時候他不見得那么有自信,于是他用暴力---可能是他唯一懂得的方式---讓所有可能挑戰他的聲音最快停下來,好在家中取得尊嚴和地位。或者,也許他會認為我母親會屈服于暴力,說出“我愛你”之類的話?可恨之人也有他可憐之處。”
影片里最沉重的情節,莫過于黃慧偵跟母親面談童年被父親猥褻的經歷,她想知道母親當時到底知不知情,為什么沒有阻止。
談到這個話題,母親是抗拒的,不知所措的,就像影片中拍攝的那樣,母親埋著頭,抱住一只踩在椅子上的腳,蜷曲著身體沉默著。
黃慧偵說,“我的恨從來不是父親對我做了什么,而是來自于她的不問。”
“小時候會埋怨,大人保護小孩不是很基本的事嗎?為什么你沒做到?你理所當然這樣認為,忘記每個人都有局限,有力所不及之處,尤其他也是一個受傷的大人的時候。”
我想,這番話用來解答本文的標題也是合適的。
是枝裕和導演用了15年時間,不斷沉淀、審視西巢鴨棄嬰這個故事。
這15年間,他也許也經歷過跟黃慧偵一樣的成長---從不理解不原諒,到深刻地體會到可恨之人必有可憐之處,從而放棄批判,呈現給我們的只是故事的本身---美好又易碎---天真可愛的少年,不慘任何雜質的親情和友情,以及無力保護自己及家人朋友的無奈。
至于剩下的,就像《無人知曉》的片尾曲唱的那樣:“我問午夜天空時,只有星星閃閃發光,隱沒入我融化的心中那片黑色湖水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