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蘇軾的作品中,高掛夜空的那一輪明月有著獨特的魅力,描繪了思念的月,恒古長空的月,皎潔如霜的月,殘缺的月,凄迷的月……這月的意象深深的印刻在他的象征意義里。但是,在《記承天寺夜游夜游》全文共85字,真正描寫月的句子只有一句,但是本篇游記里的“月”在蘇軾眾多對“月”的描繪中以“空明”的姿態呈現,給了讀者無限的遐想空間,也讓讀者看到了蘇軾更豐富更獨特的內心世界。
“元豐六年十月十二日夜”這個時間即1083年的一個初冬的夜里,這一年他44歲,距離“烏臺詩案”已有四年之久,蘇軾以“閑人”之身寄居黃州。總的來說,他這個時期的心情比較苦悶沉郁。在之前的1082年,蘇軾創作了《念奴嬌·赤壁懷古》以“故國神游,多情應笑我,早生華發,人生如夢,一樽還酹江月”表達了自己經歷宦海沉浮,理想難以實現,人生如夢的無奈以及不安于現狀的憤慨。他也在同年創作的《前赤壁賦》中感慨:“客亦知夫水與月乎?逝者如斯,而未嘗往也;盈虛者如彼,而卒莫消長也。蓋將自其變者而觀之,則天地曾不能以一瞬;自其不變者而觀之,則物與我皆無盡也,而又何羨乎?且夫天地之間,物各有主,茍非吾之所有,雖一毫而莫取,惟江上之清風,與山間之明月,耳得之而為聲,目遇之而成色;取之無禁,用之不竭。是造物者之無盡藏也,而吾與子之所共適。”他在泛舟游赤壁,在月光和歌聲的交融中,遙想歷史,對宇宙人生發出深沉的哲理性思考。在1083年,他也曾在《卜算子·詠梅》中寫下:“缺月掛疏桐,漏斷人初靜。誰見幽人獨往來?縹緲孤鴻影。 驚起卻回頭,有恨無人省。揀盡寒枝不肯棲,寂寞沙洲冷!”他借月夜孤鴻這一形象托物寓懷,表達了孤高自許、蔑視流俗的心境和不被人理解的幽深的孤獨和寂寞。但是,在艱難的貶謫生活中,蘇軾有他的憂愁,也必然有苦悶沉郁的心情,但他沒有讓自己陷入消沉低迷的悲觀情緒里,他懂得如何排遣和調試自己,他仍然擁有自己的快樂,他的詩文字里行間又讓讀者看到一個樂觀放達、積極豪邁的蘇軾。
“解衣欲睡,月色入戶,欣然起行”中“欣然”二字明確的解釋了作者當時的心境。在這里,我們可以看到解衣欲睡的蘇軾看到穿門而入的月光勾起了他的興致,甚至他不顧初冬深夜瑟瑟的寒風,不顧想要睡覺的困乏,僅僅因為月色入戶,就欣然起行。蘇軾是何等具有閑情雅趣之人,他懂得享受生活中的美好事物。“念無與為樂者,遂至承天寺尋張懷民”中的“念”字反映了他渴望有人跟他一起分享快樂,一起享受大自然的恩賜,但那個可以一起“為樂”的人絕非等閑之人,而是一個真正的知己,因為唯有這樣的人一起“為樂”才不會辜負這樣的月色和興致。張懷民也是跟蘇軾一樣被貶黃州,有著相似的人生境遇,這讓他們對彼此的心境應該有更多的感同身受。如果兩個人志趣相投,這更加容易讓兩人在艱苦的人生經歷之中多幾分惺惺相惜,彼此抱團取暖,所以蘇軾不假思索地到承天寺去尋找張懷民。
很顯然,張懷民和蘇軾是彼此的知己。蘇軾到承天寺去尋找張懷民完全是興之所致,并沒有約定,帶著碰運氣的成分,意外的是“懷民亦未寢”,一個“亦”字包含了多少“心有靈犀一點通”的驚喜!有人說,蘇軾深夜未睡是因為內心愁苦難眠,張懷民深夜未寢是郁郁寡歡的體現。我認為,在這個清冷的初冬之夜,不管二者是心境悲涼還是內心苦悶,他們“相與步于中庭”的這個舉動足以說明兩個人情懷相投,都懂得在苦難生活里享受美好。這篇游記里只字未提兩個人在承天寺的庭院里漫步時具體說了什么做了什么,或許蘇軾認為那些內容都不重要了,或許兩個人本來就沉默不語卻勝過萬語千言。我能想象,那一刻這一對“知音”踏碎滿庭月光,忘記了世俗生活中的一切煩惱,與美麗的月色同在,享受著一種無需言說的自由自在和溫柔寧靜,那一夜清冷如水的月光溫暖了兩個人愁苦的心。
“庭下如積水空明,水中藻、荇交橫,蓋竹柏影也。”作者只用18個字,就營造出一個月光澄碧、竹影斑駁、幽靜迷人的夜景。月光皎潔,灑落庭中,那一片清輝白茫茫一片好似積水空潭一般,這里作者運用比喻的修辭手法寫出了一種視覺效果。更妙的是,“水”中還有水草漂浮,游蕩,于是乎恍恍然便如仙境一般了,這是作者看到竹柏影子和如水月光的交融中產生的一種錯覺。“空明”二字更是絕妙,用“空”去修飾一種色調,出奇制勝。而古寺院落里疏朗的竹柏搖曳生姿,宛如隨波浮動的水草,更顯得月夜的迷人了,對于“寧可食無肉,不可居無竹”的蘇軾來說,這樣的景致又有了別樣的韻味。
全句無一月字,卻處處寫月,竹子和松柏所以能投影庭下,藉此推見到月色何樣之明,何等之清。前半句寫出了小小的誤覺,仿佛在水邊賞月。可是小小的庭院里怎么會有水和水草呢?“蓋”字表示原因,揭示了造成這種獨特景致原來是院中的樹影,虛實相應,使人不覺中走進了幽靜迷離的幻境。作者的高妙之處在于,以竹、柏之影與月光兩種事物互相映襯、比擬、比喻手法精當,新穎,恰如氣氛地渲染了景色的幽美柔和。作者在這里描寫的美麗景致固然動人,但是我認為更動人的是美景之中所流露出來獨特心情,景與情天然的融合在一起。蘇軾那一夜的清冷月光沒有讓蘇軾的心變得沉重,而是放松和安寧。
“何夜無月?何處無松柏?但少閑人如吾兩人者耳。”月光至美,竹影至麗,這些都是平常和普遍能看到的景致,而人不能識,唯此二“閑人”能有幸領略,豈非快事!“閑人”二字歷來有多種解讀,有人說他包含了作者郁郁不得志的悲涼心靜,有人說表達了作者強作愉快輕松的苦悶心情,也有人說透露了作者的閑情雅致等等。我認為,任何一種解讀都無可厚非,多個層面的解讀正展現了作者豐富的內心世界,這也是符合人性的多元性。不過我個人更加認可“閑人”二字透露的是作者的閑情和閑心,正如孫紹振教授所說:“歸根到底,這篇文章就是美景和閑心的遇合。閑心就是超越世俗功利之心。蘇軾正是以這樣的閑心對待逆境的。即使在逆境中,也以平常心處之,這樣的人才是一個內心成熟的人。”因為蘇軾在經歷了人生的坎坷苦痛之后,受儒釋道三家思想的影響,他此時的心境必然不再是初時的心態,而是一種大徹大悟之后通透,正如那一夜空明的月色映照出一顆透明的“平常心”。
? ? 世上并不缺少閑人,只是缺東坡的慧心妙筆。難怪袁宏道說:“東坡之可愛者,多其小文小說,使盡去之,而獨存其高文大冊,豈復有坡公哉?”能夠像東坡這般做到心閑、意閑、筆閑的“高等”閑人,文學史上能有幾人?人生不如意之事十有八九,人生的起起落落讓人交織著各種愛恨苦痛,又有幾人能夠灑脫自在度過余生?在蘇軾的文字中,我們不能不感嘆他在文章中所折射出的人格魅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