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 ? 藝術家是美的事物的創造者。
? ? 呈現藝術,隱去藝術家是藝術的目的。
? ? 批評家能把自己對美的事物的印象,轉換成另一種形式,甚至全新的內容。
? ? 批評的最高形式,也是最低形式,是自傳體的。
? ? 那些在美的事物中發現丑的含義的人是墮落而毫無魅力的。這是過錯。
? ? 那些在美的事物中發現美的含義的人是有教養的。他們還有希望。
? ? 懂得美的事物僅僅意味著美的人,才是上帝的選民。
? ? 書沒有道德和不道德之分,只有寫得好的和寫得差的,僅此而已。
? ? 十九世紀對現實主義的厭惡,如同從鏡子里照見自 己面孔的卡利班的狂怒;
? ? 十九世紀對浪漫主義的厭惡,則是從鏡子里照不見自己面孔的卡利班的狂怒。
? ? 人的道德生活只是藝術家創作題材的一部分,而藝術的道德在于完美地運用不完美的素材。
? ? 藝術家并不想證明什么,即使真實可以被證明。
? ? 沒有藝術家有道德上的同情。藝術家道德上的同情會造成不可饒恕的矯揉造作的風格。
? ? 從不存在病態的藝術家。藝術家可以表達一切。
? ? 對藝術家來說,思想和語言是藝術創作的工具;
? ? 對藝術家來說,罪惡與美德是藝術創作的素材。
? ? 從形式的角度看,音樂家的藝術涵蓋了一切藝術類型;
? ? 從情感的角度看,演員的技藝涵蓋了一切藝術類型。
? ? 一切藝術既有外表,又有象征。
? ? 若有人要鉆到外表的下面,那后果自負;
? ? 若有人要解讀象征的內涵,那后果自負。
? ? 藝術真正反映的是觀眾,而不是生活。
? ? 一件藝術品引發不同的觀點,正體現了作品的新穎、復雜、重要;
? ? 當批評家們意見分歧,藝術家卻與自身一致。
? ? 制造出有用之物的人是可以原諒的,只要他不崇拜它;
? ? 制造出無用之物的唯一借口,就是制造者狂熱地崇拜它。
? ? 一切藝術皆無用。
? ? 濃郁的玫瑰香漫溢畫室,夏日的微風輕拂花園里的樹木,穿過敞開的門,傳來陣陣紫丁香的馥郁,或是綻放著粉色花的荊棘的幽然清香。
? ? 亨利·沃頓勛爵側臥在波斯毛布料長沙發的一角,像往常一樣抽著煙,已數不清這是第幾根了。映入他眼簾的是蜜一樣香甜、蜜一樣色澤的金鏈花的微光,抖顫的枝條似乎難以承載它火焰般絢麗的花朵。飛鳥奇妙的剪影,時不時地掠過遮住大窗的柞蠶絲綢的窗簾,瞬間產生了日本畫的效果。這令他想起東京那些臉色蒼白如玉、神情疲憊的畫家,他們以必要的靜態藝術手法想要表達迅捷和動感。蜜蜂發出沉悶的嗡嗡聲,時而穿過沒修剪的長草,時而不知疲倦地圍著金色忍冬花打轉兒,蔓生的忍冬花落滿灰塵,靜寂愈發壓抑。從倫敦遠遠地傳來模糊的喧囂,像管風琴奏出的低音。
? ?
? ? “傾注了太多的自我在里面!我發誓:親愛的巴茲爾,我不知道你還如此虛榮。我實在看不出你和畫像之間有何相似之處。你面孔粗糙、僵硬,頭發黑得像煤,而這個年輕的阿多尼斯[插圖],他看起來像用象牙和玫瑰葉制成的。啊,我親愛的巴茲爾,他是那喀索斯,而你——好吧,當然,你有理智的神情,以及諸如此類的東西。但是美,真正的美恰恰終結于理智神情出現的那一刻。理智本身就是一種夸張的形式,會破壞臉部的和諧。人一旦坐下來思考,就變得只有鼻子或只有額頭,或者某種可怕的東西。看看那些需要高深學識的行業中的成功人士吧,他們真是讓人極其厭惡!不過在教堂里的神職人員例外,因為他們不用動腦筋,一位八十歲的主教,一直說著他十八歲時人們教他說的話,結果,他自然而然總是令人極其愉悅。你那神秘的年輕友人,你從未告訴過我他的名字,但他的畫像可真令我神魂顛倒。他從不思考,對此我深信不疑。他就是相貌迷人頭腦空白的那一類。冬天我們無花可看,他就該一直待在這兒;夏天也一樣,夏天我們需要某種東西來清醒我們的理智。別太自鳴得意了,巴茲爾,你跟他可是一點兒都不像。”
? ? “你并不了解我,哈利,”藝術家回答說,“當然,我并不像他,這點我非常明白。說實話,若我像他,反而讓我遺憾了。你為何聳肩?我說的可都是實話。才貌超群者往往背負宿命的悲哀,縱觀歷史,這種宿命總是緊隨帝王蹣跚的步伐。我們最好不要與自己的同類有別。丑陋的和愚笨的人在世間往往占得先機,他們可隨性而坐,看戲時大張著嘴。如果他們對成功一無所知,那他們也就不知失敗的痛苦。他們過著我們所有人都應過的那種生活——沒有煩擾、平庸無奇、心平氣和。他們既不會毀滅別人,也不會被別人毀滅。哈利,你的地位和財富;我的才智,雖然價值不大;我的藝術,不論它們價值幾何;道林·格雷好看的容貌——這些皆為老天所賜,我們都得為此付出代價,可怕的代價。”
? ? “道林·格雷?這就是他的名字?”亨利問道。他穿過畫室走到巴茲爾·霍華德面前。
? ? “對,是他的名字,我并沒打算告訴你的。”
? ? “為什么不?”
? ? “哦,我也說不清楚。當我心有摯愛時,我絕不向任何人說出他們是誰,說出來就好比一點點出賣他們。我愈來愈喜愛隱秘了,這樣似乎能使我們體會到現代生活的秘密和美妙。最最普通的事,只要掩蓋起來,就變得妙不可言。如今,我外出從來不告訴身邊的人,如果說出來了,我就興致全無。我敢說,這是一種愚蠢的習慣,但這樣好像給生活增添了很多浪漫色彩。我想你一定認為我蠢透了,不是嗎?”
? ? “一點也不。”亨利勛爵說,“一點也不,我親愛的巴茲爾。你似乎忘了,我可是已婚男人,而婚姻的魅力之一就是:它把生活中的欺騙變成了夫妻雙方所必需的。我從不知道我太太在哪里,她也不知道我在做什么。當我們見面時——我們偶爾會見面,一起出去吃個飯,或者去公爵大人那兒——我們都會一本正經地講些最荒唐的故事。我太太在這方面非常擅長——事實上,比我高明得多。她從來不會搞混約會時間,而我卻總弄錯。但她發現我出去廝混也從不吵鬧。有時我倒希望她鬧一鬧,但她呢,只是嘲諷我一番。”
? ? “哈利,我不喜歡你這樣談論自己的婚姻,”巴茲爾·霍華德邊說邊慢慢地走向通往花園的門,“我相信你一定是個非常好的丈夫,但你卻深深愧疚于自己的德行。你是個了不起的家伙,從不假道學,也從不做什么壞事。你只是擺出一副憤世嫉俗的姿態罷了。”
? ? “順其自然才是一種姿態,而且是據我所知最令人惱火的姿態。”亨利勛爵笑著嚷道。兩個年輕人一起走到花園里,坐在月桂樹蔭下的長竹椅上。陽光順著光亮的樹葉灑下,草叢里,白色的雛菊在風中微微抖動。
? ? 過了片刻,亨利掏出表,輕聲說:“巴茲爾,我要走了。走之前,我還是要你回答一下我前面問過的問題。”
? ? “什么問題?”畫家問,眼睛一直盯著地面。
? ? “你心里很清楚。”
? ? “我不清楚,哈利。”
? ? “好吧,那我來告訴你。我要你解釋為何不展出道林·格雷的肖像。我想知道真正的原因。”
? ? “我已經把真實的原因告訴你了。”
? ? “不,你沒有。你說是因為在畫里傾注了太多的自我。啊呀,這種解釋太幼稚了。”
? ? “哈利,”巴茲爾·霍華德直視著他說,“每一幅畫家用感情所作的肖像都是藝術家本人,而不是坐在那里的模特。模特只是提供了一種偶然或者誘因。畫家在彩色畫布上所表現的是畫家本人,而不是模特。我不想展出這幅畫的原因在于:我恐怕在畫中表露了自己內心深處的秘密。”
? ? 勛爵朗聲大笑。“什么秘密?”他問。
? ? “我會告訴你的。”畫家說,但他臉上流露出困惑不解的表情。
? ? 亨利微笑著俯身從草地上摘了一朵粉色花瓣的雛菊,一邊端詳一邊答道:“我確信我會理解的。”他凝視著這個小小的、金色帶白毛的花蕊兒,“至于信不信的問題,只要不可信的,我都相信。”
? ? 風吹落了樹上的一些花朵,一簇一簇星狀的沉甸甸的紫丁香在慵懶的空氣中來回擺動。一只蚱蜢在墻上聒噪,纖細的蜻蜓扇動著棕色的薄翼,如同一條藍線飛過。亨利覺得似乎都能聽到巴茲爾·霍華德的心跳聲,不知道下一刻會發生什么。
? ? 亨利勛爵看了看他。是的,他確是風流倜儻,嘴唇緋紅,線條勻稱,藍眼睛清澈透明,金發柔卷。他臉上有種東西會讓人立刻就相信他,那是年輕人的一切坦誠和純潔的熱情。你會覺得他遠離了一切世俗的玷污,難怪巴茲爾·霍華德崇拜他。
? ? 畫家笑了:“我想那沒什么難辦的。再坐下來吧,哈利。道林,你現在站到畫臺上去,別動來動去,也別理會亨利勛爵說什么。他對他的所有朋友都只施加壞影響,唯我例外。”
? ? 道林·格雷邁步走上畫臺,活像一個年輕的希臘殉道者。他微微噘了噘嘴,以示對亨利勛爵不滿,而實際上,他對亨利勛爵很有好感。勛爵與巴茲爾完全不是一路人,兩人的對比饒有趣味,勛爵的嗓音也很好聽。過了一會兒,道林對亨利勛爵說:“你的影響真有那么壞嗎?就像巴茲爾所說的那樣壞?”
? ? “世上沒有‘好影響’這種東西,格雷先生。所有影響都是不道德的——從科學的角度看,都不道德。”
? ? “為什么?”
? ? “因為影響一個人,就是把自己的靈魂給他。他就不會依從自己的天性思考,或讓自己天性的激情燃燒。他的美德不真的屬于他。他的罪孽,要是有罪孽存在的話,也都是借來的。他成了別人音樂的一個回聲,一個并非為他而寫的劇本中的演員。生活的目的就是自我進步,要完全釋放自己的天性——這是我們每個人來到人世的目的。現如今,人們竟怕起自己來了。他們忘記了自己的最高職責,即對自己應負的責任。當然,他們慈悲為懷。他們讓饑者有食,讓乞者有衣,但他們自己的靈魂卻饑腸轆轆,赤身裸體。我們的種族已勇氣盡失。或許我們就從來沒真有過勇氣。害怕社會,這是道德的基礎;害怕上帝,這是宗教的秘密——支配著我們的就只是這兩種東西。然而……”
? ? “你的頭稍往右側一點兒,道林,做個好孩子。”畫家說,他沉浸于創作,只意識到年輕人臉上出現了一種他之前從未看到過的表情。
? ? “然而,”亨利勛爵接著說,聲音低緩動聽,手優雅地揮動著,這是他在伊頓公學讀書時就有的招牌動作,“我相信,如果一個人能活得充分、徹底,表現出每一種感情,表達出每一種思想,實現每一種夢想——我相信,世界會獲得如此新鮮的喜悅的沖動,會因此使我們忘掉中世紀時代的所有弊病,重回希臘的理想——可能是某種比希臘理想更美好、更豐饒的東西。但我們中最勇敢的人也害怕自己。野蠻人的那種殘缺,還悲劇性地殘存在我們的自我否定之中,而這種否定,毀壞著我們的生活。我們因為自我否定而受到懲罰。我們竭力要壓制住的每一種沖動都在頭腦中孕育著,并毒害著我們。而肉體只要犯了罪,就與罪孽無關了,因為行動是凈化的一種方式。除了快樂的回憶,或奢侈的悔恨,就什么都沒有了。擺脫誘惑的唯一方法就是屈服于誘惑。若抵制它,你的靈魂就會渴望自己被禁止的東西,就會渴求那些被可怕的法律弄得可怕和非法的東西。這樣,你的靈魂就會得病。據說,世間諸般大事都發生在頭腦里。而正是在頭腦里,且只是在頭腦里,孕育了世間的大惡。你,格雷先生,就以你自己來說吧,紅玫瑰一樣的青年時光,白玫瑰一樣的少年歲月,你曾擁有過的讓自己都感到害怕的激情,那些讓自己備受恐懼折磨的念頭,那些讓你一想起來就滿臉羞愧的白天黑夜做過的夢……”
? ? “別說了!”道林·格雷吞吞吐吐地打斷勛爵說,“等一下!我被你搞糊涂了,不知該說什么了。你有自己的答案,可我找不到。你別說話,讓我想想。噢,算了,還不如盡量不去想。”
? ? 他站在那里,一動也不動,嘴巴張著,眼睛亮得異常。就這樣過了大約有十分鐘,他迷迷糊糊地意識到,自己的內心受到了一種全新的影響。然而,這種影響卻似乎正來自自身。巴茲爾的這位朋友對他講的幾句話——無疑,只是隨口說說,而且帶有刻意的悖論——卻觸動了他內心深處某根秘密的心弦,這根弦之前從未被觸動過,但現在卻以奇怪的節律搏動著。
? ? 音樂也曾如此讓他悸動,多次讓他煎熬,但音樂并不能清晰表達,它在我們內心創造的不是一個新世界,而是另外一種混亂。語言啊!只不過是語言!它們是多么可怕、清晰,又多么生動、殘酷!誰都無法逃避它們。然而,它們有著一種多么微妙的魔力啊!它們似乎能賦予無形的東西以可塑的形狀,并把自身變成一種音樂,像維奧爾琴或魯特琴一樣動聽的音樂。只不過是語言啊!可還有什么比它們更真實?
? ? 是的,少年時代的他確有很多東西不懂。現在他懂了。生活于他忽然變得像火一樣紅。他似乎一直就是在火中行走著。為什么以前沒覺察到呢?
? ? 亨利勛爵觀察著他,臉上露出神秘莫測的微笑。他準確地知道何時是一言不發的最佳心理時機。他興趣大增,對自己的話竟產生這種突然的影響力感到驚異,他想起了自己十六歲時讀過的一本書,這本書向他揭示了很多他以前所不知道的東西,不知道林·格雷是否也在經歷著相似的體驗。他只不過無的放矢,箭竟中了目標?這小伙子真迷人啊!
? ? 亨利勛爵走到花園里,發現道林·格雷正把臉埋在清涼豐碩的紫丁香花中,喝酒般貪婪地吸著它們的香氣。他走到道林身邊,把手放在他的肩上。“你那樣做很對,”他低聲說,“只有感官才能拯救靈魂,就像只有靈魂才能拯救感官一樣。”
? ? 年輕人吃了一驚,朝后縮了縮。他頭上沒戴什么,樹葉撥著他不安分的鬈發,纏著他金色的發絲。他的雙眼露出了一絲恐懼,就像一個人突然被叫醒了。他輪廓明晰的鼻孔顫動著,某根隱秘的神經觸動了他鮮紅的雙唇,任它抖個不停。
? ? “是呀,”亨利勛爵接著說,“那是生活的偉大秘訣之一——靠感官拯救靈魂,靠靈魂拯救感官。你是一個奇妙的創造物。你所知遠比你自己以為所知的要多,就像你所知遠比你想知道的要少一樣。”
? ? 道林·格雷皺起了眉頭,轉過頭去。他忍不住喜歡上了身旁站著的這個高高的、優雅的年輕人。那橄欖色的浪漫臉龐和疲憊不堪的神情使他興趣陡生;那低沉緩慢而懶散的嗓音里有一種極其迷人的東西;甚至那冰涼、白皙、鮮花一樣的雙手,也有一種奇異的魔力。他說話時,雙手就像音樂一樣舞動著,似乎有自己的語言。但他害怕眼前這個人,并因害怕而感到羞愧。為什么要讓一個陌生人來向自己揭示自己的內心呢?他與巴茲爾認識已數月,但他們之間的友誼并未能改變自己。突然,他的生活中闖進來一個人,他似乎向自己揭示了生活的秘密。然而,這又有什么好怕的呢?他不再是個小男生或小女生了。感到害怕,實屬荒唐。
? ? “我們到樹蔭下坐坐吧,”亨利勛爵說,“帕克已經端來飲料,如果你在這種陽光下再待下去,你要被毀掉的,巴茲爾也絕不會再畫你了。你一定不要把自己曬壞了,不能那樣做。”
? ? “那有什么關系?”道林·格雷叫道,他一邊笑著,一邊在花園一角的座位上坐下來。
? ? “應該至關重要才是,格雷先生。”
? ? “為什么?”
? ? “因為你擁有最奇妙的青春,而青春是一件值得擁有的東西。”
? ? “我沒有那種感覺,亨利勛爵。”
? ? “不,你只是現在沒有感覺到。某一天,當你又老又丑,臉上爬滿皺紋,當思考讓你的額頭光潤盡失,刻滿線條,當激情將其可怕的火焰烙上你的雙唇,你就會感覺到了,強烈地感覺到。現在,無論你到哪里,你都會迷倒世界,但會永遠這樣嗎?……你有一張美到極致的面孔,格雷先生。別皺眉,你確是如此。美是一種天才的形式——實際上,是一種高于天才的形式,因為它不需要解釋。美是世上的一大客觀存在,就像陽光、春光,或者如同我們稱之為月亮的,銀色貝殼般在黑水中的倒影。這是毋庸置疑的。它有自己神圣的自主權,它把占有美的人變成王子。你笑了?唉!當你失去美時,就不會笑了……人有時會說美只是一種膚淺的東西。或許如此,但至少不會像思想一樣膚淺。對我而言,美是奇跡中的奇跡。只有淺薄之人才不以貌取人。世界真正的神秘存在于可見之物,而非不可見之物——是啊,格雷先生,諸神眷顧你,但諸神賜予你的,他們很快會再取走。你可以真實、完美、實在地生活的時間只有幾年。一旦青春不再,你的美也會隨之而逝,那時你就會突然發現,不會再有什么勝利的凱歌,或者你得用那些微不足道的勝利來取悅自己,而對往昔的回憶則會使這些勝利比失敗還要讓你痛苦。月復月兮,美漸消殞,迫你日漸接近某種可怕的東西。時間妒忌你,與你的花容月貌作戰。你會臉色灰黃,雙頰下陷,目光呆滯。你會忍受可怕的痛苦……啊!當你擁有青春時,你就要認識到它。不要虛擲你的黃金歲月,去聽冗長乏味的說教,試圖彌補無望的失敗,或把你的生命獻給無知、庸常和低俗。這些是我們這個時代病態的目標,虛偽的理想。活著!活出你寶貴的內在生命。什么都不要錯過,始終去尋找新的感受。無所畏懼……一種全新的享樂主義——正是我們這個世紀所需要的。你可能就是其實實在在的象征。憑你的個性,你無所不能。世界只有一個季節屬于你……我與你相遇的那一刻,我就看出,你沒有明確意識到自己究竟是怎樣一個人,以及你實際上可以成為怎樣一個人。你身上有那么多讓我迷戀的東西,以至于讓我覺得必須把關于你的一些事告訴你。我想,如果你虛度光陰,那會多么不幸。因為你的青春時光稍縱即逝——只有那么一點點時間。普通的山花謝了,還會再開;明年六月,金鏈花依然會像現在這樣綻放金黃;一個月后,鐵線蓮就會長出星星狀的紫花,年復一年,深綠色的葉子支撐著紫色的星。但我們卻再也喚不回青春。我們二十歲時歡快搏動的快樂脈搏,現在變得柔弱無力了。我們四肢乏力,感官衰退。我們蛻變成了可怕的傀儡,只剩下曾令我們恐懼不已的激情,和我們沒有勇氣屈服于之的巨大誘惑,依然縈繞不去。青春啊!青春!除了青春,世界再無他物!”
? ? 道林·格雷聽著,大睜著雙眼,一臉困惑。一束丁香花從他手里落到砂礫上。一只毛茸茸的蜜蜂飛過來,圍著花嗡嗡飛了一會兒。接著,它就在橢圓的放射狀的滿是小花朵的花球上,開始忙忙碌碌,爬上爬下起來。他饒有興味地看著小蜜蜂,是那種奇怪的對瑣屑小事的興趣。我們往往是在害怕大事來臨,或者是當受到一種新的情緒的刺激卻又難以表達,或者是當某種讓我們害怕的念頭突然糾纏著頭腦,迫使我們屈服時,才產生這種興趣。過了一會兒,蜜蜂飛走了。他看見它鉆進了泰爾紅紫旋花的臟兮兮的花朵里。花似乎顫動了一下,隨后輕輕地來回搖擺起來。
? ? 他們起身,一起沿小路向畫室走去。兩只綠白相間的蝴蝶從他們身旁飛過,花園一角的梨樹上,一只畫眉開始鳴叫。
? ? “你很高興遇見了我,格雷先生。”亨利勛爵看著他說。
? ? “是呀,我現在很高興。但不知道我會一直這樣高興嗎?”
? ? “一直!這是個可怕的詞,我一聽到這個詞就發抖。女人們總是喜歡用這個詞,她們為了使浪漫永存而把浪漫破壞殆盡。這個詞也毫無意義。一時興起和終生不變的激情的唯一區別,就在于前者比后者更持久一些。”
? ? 道林·格雷挽著亨利勛爵的手臂走進畫室。“既已如此,就讓我們的友誼變成一時興起的產物吧。”他細聲說,因為自己的莽撞而雙頰緋紅。隨后他邁上畫臺,按原來的姿勢坐好。
? ? 亨利勛爵一屁股坐進一張大柳條扶手椅里,看著他。畫筆劃過畫布上的沙沙聲打破沉寂,除此之外,只有霍華德時不時退后幾步,遠遠地打量作品的腳步聲。斜陽透過敞開的門照射進來,灰塵在陽光中飛舞,一片金黃。濃郁的玫瑰花香似乎充溢了每一個角落。
? ? 他從桌上拿起燈,悄悄上了樓梯。當他撥開門閂,一絲愉快的微笑掠過他那張年輕得出奇的臉,笑容在嘴角邊停留了一會兒。是的,他要做好人了,他藏起來的那件可怕東西不會再讓他驚恐不安,他仿佛覺得心頭的重擔已經卸下。
他輕輕地走進屋,習慣性地鎖了門,拉開罩在畫像上的紫色簾子。只聽一聲痛苦而憤恨的叫喊——除了眼睛里多了一分狡詐之色,嘴角上添了幾條偽善的皺紋外,他沒看到畫像有任何變化。這件東西仍然讓人厭惡——如果可能的話,比以前更讓人厭惡——它手上的紅色露滴似乎更加閃亮,像是剛濺上去的血。他顫抖起來。他只是出于虛榮心才做了那件好事嗎?或者像亨利勛爵嘲笑時所暗示的那樣,只是渴望尋找一種新刺激?或者只是扮演某個角色的一時沖動,而這種沖動有時會促使我們做出超越我們自身的好事?或者這些原因都兼而有之?為什么紅色的污漬比之前大了?污漬像可怕的疾病爬上了皺巴巴的手指。畫像的腳上也有血了,似乎是滴下來的——甚至沒有拿過刀的那只手上也有了血跡。去坦白嗎?這是在暗示他應該去坦白?去和盤托出,然后被處死?他笑了。這個想法荒誕不經。而且,即使他真坦白了,又有誰會相信?被殺掉的人痕跡全無,屬于他的所有東西都已銷毀,藏在樓梯下的東西是他親自燒掉的。全世界都只會說他瘋了。如果他咬定此事,人們就會把他關起來……然而,他有責任去坦白,去公開受辱,公開贖罪。上帝是存在的,他召喚世人向天地說出自己的罪孽。只有懺悔了自己的罪孽,他才可能洗凈自己。他的罪孽?他聳聳肩。巴茲爾·霍華德的死對他來說似乎算不上什么。他想到了赫蒂·默頓。這面鏡子,這面他在照的靈魂之鏡是不公正的。虛榮?好奇?偽善?難道他自我克制就只是因為這些原因?應該不止這些,至少他認為是這樣。但誰能說清呢?……不,沒有別的了。他放過了赫蒂,就是出于虛榮;他戴上良善的面具,就是出于虛偽;他竭力自我否定,就是出于好奇。他現在認識清楚了。
? ? 但這次謀殺——它會不會尾隨他一生?難道他要永遠背負過去?他真該去坦白嗎?絕不。現在只留下一點點不利于他的證據,就是這幅畫本身——它就是證據,他要毀了它。自己為何會把它保留那么久?觀察這幅畫變化、變老,曾給他帶來過愉悅,但最近他已經感受不到這種愉悅了。畫像讓他夜夜無眠。他一離開家就驚恐不安,總是害怕有人會看到這幅畫。畫像讓他的激情蒙上了一層憂郁,只是想到它,就能毀了無數快樂的時刻。畫像就像是他的良心,是的,它就是他的良心。他要毀了它。
? ? 他環顧四周,看到了那把刺死巴茲爾·霍華德的刀。這把刀他已經洗過很多次,刀上一點血跡都沒有了,明晃晃、亮閃閃的。既然它曾殺死過畫家,那么也應殺掉畫家的作品,以及它所隱含的一切。它會殺死過去,而過去一旦死了,他就自由了。它會殺死這種畸形的靈魂生活,若沒有畫像的駭人警告,他就能歸于平靜。他抓起刀,刺向畫像。
? ? 只聽見一聲喊叫,緊接著一聲撞擊。叫聲痛苦而可怕,仆人們都被嚇醒,悄悄溜出了房間。正從樓下廣場路過的兩位紳士停住了腳步,抬頭望了望這幢豪宅。他們繼續往前走,直到碰到一個警察,并把警察帶回來。警察按了幾次門鈴,無人回答。除了頂樓一扇窗戶里亮著燈外,整幢房子都黑漆漆的。過了一會兒,警察離開,站在附近的柱廊里觀察著。
? ? “那是誰的家,警官?”兩位紳士中那位年長的問。
? ? “是道林·格雷先生的家,先生。”警察回答。
? ? 兩人四目對視了一下,冷笑著走開了。其中一位是亨利·沃頓勛爵的叔叔。
? ? 仆人的房間里,衣服都未穿好的仆人們在竊竊私語著。年老的利芙太太絞著手在哭。弗蘭西斯像死了一樣,面色蒼白。
? ? 大約一刻鐘后,弗蘭西斯帶著馬車夫和一個男仆悄悄上了樓。他們敲了敲門,沒人應答。他們大喊起來,依然寂靜無聲。他們想破門而入,但沒有用。最后他們只好先爬上屋頂,再下到陽臺上。窗戶很容易就打開了,門閂已經陳舊。
? ? 他們進到屋內,發現墻上掛著一幅主人光彩奪目的畫像,與他們上次見到他時一樣,神奇地保持著極致的青春和美麗,真是奇跡。地板上躺著一具尸體,穿著晚禮服,心臟部位插著一把刀。他形容枯槁,滿臉皺紋,面目可憎。直到看了死者手上的戒指,他們才認出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