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畢業典禮暨學位授予儀式，還有10分鐘就要開始了。
體育館里座無虛席，人們在嘈雜的環境中高歌、啜泣、打鬧、自拍、玩手機、閑言碎語。如果硬要問準畢業生的小顧在做什么，她不過是吐出一口二氧化碳，再把它吹遠。為了掩飾內心的尖刻消極，她常做出一副眉笑顏開，好相處的模樣。
“小顧，咱們宿舍還沒拍過照。”
“小顧，你蹲下拍，找好角度，構圖會吧？”
“小顧，天啊。你把我拍得好胖，哎，湊乎吧。我自己后面P一下好了。”
“再來一張。”
人們拿禮貌的話和并不過分的請求消耗她。小顧抖抖手腕，活動一下僵硬的踝關節，人一站起來，膝蓋骨發出嚼豆的聲響。正在搔首弄姿找角度的人們發現不了小顧的心不在焉，事實上，她只是一份微笑的在場。
2018年畢業典禮暨學位授予儀式，正式開始。
歡迎校領導入座。
叫每一個領導名字前，都配一串官銜。底下的學生禮貌而又識時務的鼓掌、吹口哨。然而，對很多默默無聞的學生來說，元老級的校長是份新鮮面孔，別說校長，連自己屈指可數的任課老師都記不全，那也不要緊，反正跟著大流鼓掌就對了。
小顧基本摸清了跟在哪幾個句話后要鼓掌：大家好后；前程似錦祝福語類后；美好明天展望語類后；謝謝后。
鼓掌是門學問。不能多鼓，不然影響演講者發揮。也不能少鼓，易暴露觀眾溜神沒仔細聽。更不能不鼓，顯得像是發言人在對牛彈琴，唱獨臺戲。照此規律，發揮的最是出類拔萃的要屬臺下前三排，然后依次退化，后座全憑心情鼓掌，至于二樓的觀眾只要弄出點響動就算是掌聲了。
小顧站在二樓，冷眼縱觀。焦黃的燈光下，一個又一個的畢業生，肩膀貼肩膀，依次碼開，像奶奶冬天腌地大白菜：各個又粗又壯，曬到表皮微干，海鹽搓勻，大火爆炒蔥姜蒜做底料，一顆貼一顆碼實在缸底，送入地窖，來年有得會爛掉發出腐味，有得芳香四溢。
小顧不忍再看，這些層層疊疊的畢業生，也會像奶奶的腌白菜，有得芳香，有得陳腐。興許偌大的一個會館，其中只有不到3%的人能過上自己滿意自足的生活，其余的97%不過是為這3%的人當觀眾，服務員。最掙扎的人莫過于只有屬于97%那類人的天賦、機遇，偏偏不甘平庸，卻硬要做那3%的人。這意味著，在追逐的路上，他們的終身快樂與心智健康都將得不到保障。
校領導站在演講臺上發射出大劑量美好明天，前程似錦的祝福，事實可能恰恰是令別人心痛的東西。小顧鼻子冷哼一聲，表示自己可不吃這一套。她一邊嘆惋應挫教育的缺失，一邊提醒自己不要上這些美好的當。
小顧甚至懷疑，這場聲勢浩大的畢業典禮，不過是在給全體畢業生注射致幻劑：你要相信前途是光明的，你們的未來必定前程似錦。今天你以母校為榮，明天母校以你為榮。
小顧聽到前程似錦時，笑得像吃了口餿飯。真不知道這種空穴來風的自信從何而來。幾個曾有幾面之緣的人湊上來與小顧拍照，她幾乎本能似的脫口而出，打著哈哈，用前程似錦打發走人。她驚詫自己在上當與施騙之間如此快速的成長。她像所有老師教導她的那樣，蠱惑一個血氣方剛，擼袖子準備大干一場的同學，送去前程似錦，一帆風順類型的祝福，即使她對此抱有懷疑。
生活和一帆風順本就是一對矛盾。
一夕之間，小顧似乎體諒了那些冠冕堂皇，千篇一律的漂亮話。不然怎么辦好呢，坦蕩直白的告訴你，前路兇險，大學一結束，你的好日子已經到頭了。生活的殘忍，以后多的是。有的是人給你潑冷水，放暗箭，還不如畢業前給你打打氣。當你踟躕在逼仄的陰溝里時，別忘了看看天上月，興許能想起一兩句前程似錦、美好明天的場面話，多殘喘片刻。
難道老師能不知道，這些漂亮話多數是要落空的，他們早就是過來人，誰還不清楚這注定是一場鏡花水月。人是社會動物，三六九等、貧富差距沒辦法避免。適度的平庸，是終身快樂和心理健康的重要保證。與其教導一個七、八點的太陽，如何學會與平庸自處，不如讓他們狂妄一點，天不怕地不怕一點，他們有大半輩子時間與平庸為伴，囂張放肆的韶華是不可再生的易耗品，用一點少一點。
小顧走出會場的時候，吹過一陣暑熱熏郁的風，把自己摟得更緊些。她和這風一樣，不知道下一秒身在何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