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年以后,我走進父親的后花園,樹木久經失修,奇異地長得高大而濃密,遮住了遠處的山巒和夕陽,麻雀嘰嘰喳喳地叫著夏天,青草密密麻麻高低錯落,我準會想起那個夏天的傍晚母親干枯的手抓著沮喪的足足兩米長的甜瓜藤蔓氣急敗壞又哭笑不得的模樣。”
手提電腦的擴音器公放著周迅很多年前的專輯《夏天》,碗筷收拾妥當的母親在桌子另一邊站著,拿起遙控器打開電視機,選定動畫片《喜洋洋》。剛準備坐下,與客廳相連的五金店來了顧客,叫喚一生“凌師娘”,她忙放下遙控器去應對。
我坐在餐桌前寫完第一段。送走顧客,母親重新坐回電視機前。她眼睛盯著屏幕,但是心不在焉,心里還在復算著剛才的交易金額。
“文盲”母親的記性是得到父親的贊許的,幾百款產品幾百個價格,在她心里明鏡似的。因為不識字,每天晚上她還要將白天誰賒賬,賒了什么貨品,憑記憶轉述給父親記賬。有時候大概要記住的內容實在太多,她也會拿著一張小紙條畫上只有她自己看得懂的文字記號。
“那個7月初的傍晚,我跟隨母親的腳步在后花園興致勃勃地‘巡邏’嫩綠的苦瓜、紫色和粉色的鳳仙花、青翠的小辣椒、圓滾滾的麒麟西瓜……母親轉身到不銹鋼籬笆的角落去查看時,突然抓起什么東西,驚叫起來‘這要命的人啊!’她手里抓著一根藤蔓,氣得語無倫次,卻只會像不經世事的少女一樣笑罵‘這個傻子呀!這個傻子呀!’明明很生氣,但是依然小心心翼翼地繞過父親種的一大片新苗,‘這是甜瓜呀,我從老徐家討來的苗呀!施了很多次肥好好不容易長這么大的!’我猜母親也并沒有真的很生氣,只是看著奄奄一息的藤蔓哭笑不得,‘讓它往籬笆爬藤,沒有礙著他種的人參呀?!’土地里排列得整整齊齊的二十幾株人參苗氣宇非凡,個個仿佛將軍般不容侵犯,即使是邊疆的一小塊土壤也不容踐踏。同樣驕傲又眼尖的父親不知道哪天巡視時發現了母親和甜瓜的小伎倆,輕而易舉地就將其連根拔起,棄之一旁。母親抓著那根近兩米長已經枯死的甜瓜藤,繼續表達著自己的不解和不滿:‘他也不說。如果不是我特意來看,我都不知道被拔掉了。這個傻子呀,就他的人參是寶貝。就是不讓人種菜,這個傻子。也沒礙著人參呀……’”
母親心里大概復算完了,放松下來,安心地坐在凳子上盯著電視機,一手搖著扇子,和路過門口的老鄉打招呼。
她看起來這般悠閑,完全看不出她已經做了一家人的早飯,喂雞喂鴨喂狗,手洗了一家人的衣服,一大早殺了一只老母雞燉在鍋上,中午做了一大桌——八個菜,等大家吃完,再收拾桌子,洗碗……這是母親作為家庭主婦四十年如一日的日常。這不是工作,就如人必須吃飯睡覺一樣,沒有人會把花在吃飯睡覺上面的時間視為工作。我常想,對于母親來說,雜貨店的老板娘大概也不是她的工作,下地勞作才是她一生的真正工作。母親從未想過要逃離土地,她沒有那么“遠大”的志向。反而只要有一點空閑,她就會“逃離”父親給他的“板娘”身份,做回自己——面朝黃土背朝天的農民。
進來一個盲人,拄著長長的竹棍子。母親也沒把他當特殊的人對待,和對待所有人一樣漫不經心。也許是他說他記得我小時候長得特別好,于是我多問了一句“你是怎么習慣眼睛看不見的生活的?”他的話匣子打開了,即使他敏感地隨時做好收住自己聲音的準備。
我停下我正在寫的父親母親的日常故事,聽他講那更為跌宕起伏和無可奈何的遭遇。中途提到幾個和我年齡相仿的青年人,我都不認識。他感慨一句,現在這個世界人和人的關系越來越疏離,不像過去十里相鄰都很熟悉。我略微感到有些羞愧。我和家鄉的鏈接真的太少了。
中途進來一個“熟人”——我每次回家,她看見我都會好奇地端凝我,然后在我附近坐下。我能明顯感覺到她很想親近我,就像一個充滿好奇的小姑娘。當我在聆聽盲人老鄉并適當提問時,她有好多次不加掩飾地回頭看我,她的眼神只有好奇,沒有善惡之分。我也偷偷看她。即使村里人說她不是“正常人”。可能正是如此她一直吸引我。五十多歲的村婦,卻永遠穿著最鮮艷最花枝招展的服裝,頭發總是精心梳理,會上上下下編織幾個麻花辮,戴上玫瑰發夾,變化著各種各樣的布藝發繩。七年前在廣場舞落幕后,她獨自一人依然在“翩翩起舞”,那個時候我的目光就被這個不長大的“花姑娘”吸引。
盲人老鄉離開后,花姑娘趴在椅背上睡著了。母親笑了笑,自己也開始打盹。電視里播放著喜羊羊和美羊羊……母親時而搖著塑料圓扇,時而閉著眼睛,時而被自己下垂的頭頸驚醒。但她和每一個午后一樣,只是固執地坐著,似乎從未想過像父親一樣躺到床上睡個午覺。
“我也覺得父親的行為太好笑太霸道了,首當其沖地去臥室找他。剛洗完澡躺床上刷手機的父親見我們興師問罪的樣子有點尷尬,訕訕地卻又不容辯駁地回答,‘我還以為什么事呢。不是給你一個菜園子了嘛。’言下之意非常明顯,花園邊上已經割出一塊地給你種菜了,你應該知足,后花園是我的地盤,你不能隨意侵占。母親又當面笑罵了一句,這事就這樣神奇地過去了。”
花姑娘起身回去后,母親也不打盹了,起身換上了雨鞋。她問我要不要去床上睡會兒,不睡的話,店門開著,有人來買東西就給她打電話。她要去番薯地除草。然后母親就背著鋤頭下地去了。
我一個人吹著電風扇,風葉旋轉帶出涼爽的風,聽著窗外的知了聲,回想起三十年前的暑假的某個午后,母親背著鋤頭去地里干活,扎著兩只馬尾辮的小姑娘坐在父親親手打造的玻璃木柜臺里面,守著小小的雜貨店……
我站起身,穿過比三十年前大十幾倍的“雜貨店”,來到父親的后花園——這里有父親精心打造的假山、水系、魚池,親手搭建的孔雀棚、雞窩和狗窩,鋪了草皮,種滿了各處搜羅來的樹和花。還有父親高超的土木技藝的活廣告——思鄉涼亭。花園的西北角有一塊地用不銹鋼籬笆隔開,專門給母親種菜用,后來又種了一棵桃樹。但是再往后花園深處走走看看,就會發現各種瓜類藤類蔬菜已經悄悄地從角落蔓延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