戒備


幽暗的樓道沒有一絲光亮,惠之余只能拿出手機打開手電筒照明。她捧在手里的光在這望不到邊界的黑暗中顯得微弱而又渺小,她一步一個臺階向下走,去往的地方不像是通往光明,倒像是要把她拽入萬丈深淵。

她壓制住內心緊張與不安的情緒,看似鎮靜地抬腳邁步,卻因那不自覺加快的步伐、略顯急促的呼吸暴露了她內心真實的恐懼。

惠之余盯著前方,腳步一頓。前面樓梯口處冒出了一簇和她手中一樣的光束,她沒有開口確認對方的身份,而是放慢步子調整呼吸穩健地朝那人走去。

“你好,是付珠師娘介紹來的嗎?”男人的身影漸漸清晰起來,他上前一步迎接惠之余并開口問道。

“對,是釋沛般學長吧。”惠之余走到他跟前打量起他。

他戴著一副銀邊眼鏡,鏡片后的眼睛柔和親切,臉上的笑容卻有些不自在,惠之余猜想大概是他第一次見來訪者有些緊張的緣故吧。他穿著白色的襯衫和西服褲子,卻配了一雙黑色的運動鞋,看起來專業又不過于正式。

雖然他還在實習階段沒有十足的經驗,但惠之余想到付珠老師對他的贊不絕口,把他稱為她老公教過的最優秀的學生之一,她在他面前還是盡量小心謹慎了些,同為心理學專業的她知道在他面前,自己很容易不經意暴露些什么。

“不好意思哈,不知道怎么搞的居然停電了。”釋沛般走在前面給她引路。

“不礙事,不過這樣我們今天的咨詢還能繼續嗎?”一路上壓抑的氣氛激起了惠之余心底太多的負面情緒,她跟在釋沛般后面有些猶豫,心生退意。

“沒事,剛剛通知說已經在修了,應該很快就好了。”釋沛般打開咨詢室的門,屋里點著蠟燭,彌漫著一種不易察覺的薰衣草的味道,他指引著惠之余坐在屋子靠里面的沙發上,自己則坐在挨著門口的位子上。

時間卡得很湊巧,就在他們坐下那刻,燈亮了。

“還挺靠譜,一點也不耽誤事。”釋沛般邊說邊起身滅了蠟燭。

惠之余借著屋里暖色調的光,帶著研究的目的端詳起這間咨詢室。

室內空間不大,惠之余和釋沛般坐在淺黃圓桌的兩側。他們坐的淺綠色的沙發呈一定夾角,來訪者不會感到咨詢師眼睛直視的壓力,也不至于一點視線交流也沒有,距離剛好。

因為是負一樓的緣故,屋子里沒有窗,但釋沛般在本該有窗的地方掛了兩幅畫。

左邊那幅是一只鳥待在一個開著門的鳥籠里,它本能輕易地飛出去,但它卻背對著向它敞開的門,看著眼前攔住它的鐵欄郁郁寡歡。右邊那幅是一只逆著鳥群的方向飛翔的鳥,它看似義無反顧地朝前飛,實際上它的眼睛卻在緊盯著背后的鳥群。

“你喜歡哪幅?”釋沛般注意到她的視線集中在那兩幅畫上,順勢問了一句。

“你是在試探我嗎?”惠之余條件反射似地反問,像是把他的問題當成了一次襲擊。

“心理學專業的學生果然很難交流,放輕松點,正常聊天而已。”釋沛般輕快的語調讓氣氛緩和了些,“怎么樣,這里還可以吧?”

“沒有窗,來訪者不會感覺壓抑嗎?”惠之余說出了自己的感受。

“現在條件不允許,只能在地下一層租個這樣的地方,等實習期結束,會搬到比這條件好的屋子里。”釋沛般停頓了下繼續說,“不過換個角度來看,沒有窗你在這里說的話就不會怕被別人聽到,這樣想會不會更容易讓人放下戒備。”

“是個好主意。”惠之余被他說服了。

“好了,那我們開始吧。”釋沛般長吐一口氣。

惠之余皺著眉看向他,不明白他這話是什么意思。

“師娘沒說嗎,我們這是正式的咨詢,不管你是以什么目的來的,對我來說,你就是我的第一位來訪者。”釋沛般收起玩笑的模樣,做好了隨時傾聽的準備。

惠之余聽到他的話后不自覺挺直了腰,有種坐立難安的無措感,但釋沛般確實說得沒錯,對于這次心理咨詢,付珠老師確實講得很清楚。

“同學們,大學四年的心理學課程幾乎已經學完了,理論知識你們現在已經有了一定的了解,但真正地要從事這份職業,你們還差得早。所以我給大家安排了一次心理咨詢,雖然是以來訪者的身份去,但大家可以觀察思考下咨詢師是怎么引導談話的,跟著他以自己為研究對象做一次真正的心理咨詢。我們都知道心理咨詢是需要循序漸進的,但我們時間有限,只能給大家一個月的時間去體驗,都好好對待哦,結束后要寫報告的!”

在一片抱怨聲中,惠之余獨自坐在位子上發呆,她在想她真的可以對一個陌生人講出自己的故事嗎?

此時坐在咨詢室里的惠之余仍舊在思考著這個問題:我真的能對他說自己的事情嗎?我真的可以嗎?她站在自己所建的高墻之下猶豫徘徊,這高墻是她用來保護自己的,她不敢也不能冒然推倒它。

“你該知道的,保密是我們心理咨詢師的工作原則之一,我跟你保證你在這里說出的每一個字都不會被第三個人知道。”釋沛般的語氣真誠而堅定,完全不像是一個研究生還沒畢業的學生,“只是聊天而已,不要把這件事想得太復雜。”

釋沛般的話讓惠之余緊繃的肩膀漸漸放松下來,她看著落在手中的柔和的光,感受著舒適的沙發給她的安撫。她抬眼瞥了下那兩幅畫的位置。

沒有窗,沒有其他人,她很安全,她可以在這里松口氣。


開端

“我......我不知道該說些什么。”惠之余小心翼翼地朝墻外探出頭來,但她許久沒和人好好聊天了,不知道從哪里開始,“我的生活其實挺無聊的,沒什么好說的。”

“你只管說就好。喜歡上的課?不喜歡的老師?愛看的電影?或者喜歡吃的東西?什么都可以的。”釋沛般邊說邊注意她的表情變化,看到她情緒不僅沒提起來反而更消沉后,便主動找了個話題,“要不聊聊你為什么選擇這個專業?”

惠之余緩緩抬頭看向釋沛般,他用溫柔的視線回視她,輕微地點了點頭。

“是因為我媽媽。”她停頓了片刻,釋沛般不做聲耐心地等著她繼續往下說。

“我媽媽得了心理疾病,在我高一的時候發病的,那時我對這些一點都不懂,就像是被捆住了手,什么辦法也沒有。”

惠之余記得那天放學回家,家里關著燈,她本以為媽媽不在家,但打開燈那瞬間把她嚇了一跳,她看到媽媽一動不動地坐在沙發上,她跟她說話,她不回答她,反而說著一些前言不搭后語的話。

“今天有個學生做錯了道題,我講了好幾遍了,他還是做錯了。你說他怎么那么不聽話呢,不讓他去他偏要去。行,都不愛聽我說話,那我干脆死了算了,這下你們都清凈了。”

惠之余的媽媽是一位初中老師,她以為媽媽只是在抱怨那些又惹她生氣的學生,她沒當回事,拎著書包回屋了。

但是那天晚上發生了件奇怪的事......

惠之余在睡夢中被一些聲響吵醒,意識完全清醒后,她發現聲音是從自己家里發出來的。她不敢開燈,只是借著窗外微弱的月光輕輕地把門開了條縫,從縫隙中傳來的聲音更加清晰了。

急促又沉重的呼吸聲、悶聲的捶打聲。惠之余躡手躡腳地循著聲音走去,腳步停在媽媽的房門前。

她輕聲喚媽媽,沒有回應,屋里的聲音也沒有停止。

她有些擔心地打開門,眼前的畫面讓她霎時頓在原地。她看到媽媽把頭蒙在被子里,身體不停地顫抖,她一只手拽緊被角,另只手不斷地捶自己的腦袋。她看起來正在遭受很大的痛苦,每一次呼吸都帶著呻吟的聲音。

惠之余怔了片刻,連忙跑過去拉住媽媽錘打自己腦袋的手,她急哭了,大聲地一遍一遍地喊她,可是媽媽就像看不到她似的,一點反應也沒有。

那一刻,她除了哭,什么辦法都沒有。

在朦朧的視線里,惠之余瞥到了桌子上的手機,稍恢復了些理智。她拿著手機的手在發抖,撥出的號碼不是急救電話,而是小姨的手機號。

小姨趕來的時候,媽媽已經冷靜下來了,但那雙空洞的眼睛還是看不到任何人。

后來小姨帶媽媽去了醫院,醫生診斷說媽媽得了抑郁癥。

小姨幫媽媽跟學校請了假,幾乎住在惠之余家里。媽媽雖然情緒還是有些消沉,但那天晚上的情況再也沒有發生過。

可就在惠之余逐漸適應了這樣的生活時,媽媽又變成了另一個她不認識的樣子。

惠之余正在屋里寫作業,媽媽讓她出來吃飯。她還有一道數學題就做完了便說了句等會,可沒想到媽媽聽到這句話后情緒突然變得很激動。

“等!等!等!每次都要等!哪那么多時間讓你等!我每次說話你都當耳旁風,是不是你也早煩我了,想離開這個家了?要走趕緊走,我還能少伺候個人!”媽媽的語速很快,聲音越來越大。

惠之余頓時慌亂地跑出來坐到餐桌上,她小聲安撫媽媽,跟她道歉,但媽媽就像剎不住車似地茫然發泄著自己的情緒。

媽媽扔了手中乘米飯的勺子,將另只手拿著的碗猛地摔在桌子上,惠之余想進去把媽媽拉出來,可剛邁前一步就停住了。

廚房里的媽媽正握著一把刀胡亂砍著桌上被她摔破的碗,惠之余后退一步不敢上前,像那天晚上一樣,她又一次束手無措。不過比上次幸運的是小姨及時回來了。

沉浸在驚嚇中的惠之余,不記得小姨是怎么奪走媽媽手中的刀,也不記得媽媽是怎么冷靜下來的,她只記得當她再次抬眼時,小姨和媽媽正抱在一起放聲大哭。

惠之余隨著她們的哭聲默默流淚,就在那時她下定決心要報考心理學專業。


緣由

“醫生重新診斷說我媽媽的病是雙相情感障礙,病情有些嚴重,需要住院治療,那之后我就跟著小姨一起生活了,這么多年每次周末我和小姨都會去看媽媽,她比以前瘦了不少,但上次我們去時醫生說媽媽最近狀態很穩定,用不了多久就可以出院了。”惠之余說出這句話后表情并沒有因此放松,反而擰緊了眉頭若有所思。

“你不想讓你媽媽出院?”釋沛般看出了她的顧慮。

“是。”惠之余沒有否認,“我怕她再受什么刺激,如果那時我們都不在她身邊,事情會變得更糟糕。”

“那你知道你媽媽是為什么得了這個病嗎?”釋沛般問。

“因為我爸爸......”

惠之余的媽媽余蓓結婚前的人生其實一直都很順利。家里條件不錯,父母恩愛,人長得出眾,學習還好。

所以余蓓念書那會有很多的追求者,但她一心都撲在學習上,她要考大學。

事情如她所愿,她考上了大學,報考的中文系。

她很喜歡看書,不管是真實的故事還是虛幻的小說,她共情能力很強,翻開書就如同進入了另一個時空,有趣時忍俊不禁,動情時潸然淚下,合上書得好一會兒才能回過神來,她需要時間將自己從剛剛的故事里抽離出來。

也是因為這個原因,她喜歡上了惠之余的爸爸惠鐸濤。

那天余蓓到圖書館看書,剛坐下準備翻開書時,一陣風將幾張紙吹到了她腳邊,她拾起來發現那是幾張小說的手稿,環顧四周并沒有人,她便不請自讀了。

“同學,這是我的稿子。”她讀得正投入時被人打斷,抬起頭看到了一個戴著眼鏡長相很老實的男生。

“哦,不好意思,我以為是沒人要的了。”她把稿子整理好遞給眼前的男生,但眼睛一直不舍地盯著那幾頁紙,就在男生要把稿子拿走時,她手一緊,有些不好意思地看向男生說,“那個同學,能讓我看完嗎?你這寫得可太有意思了。”

“真的嗎?”男生的聲音有些激動,“你是第一個說我寫的東西有意思的人。”

那是余蓓第一次見惠鐸濤的場景。

余蓓欣賞惠鐸濤的才華,惠鐸濤視余蓓為知己,兩人自此在學校經常約著見面,聊文學、聊理想、甚至聊愛情。

大學畢業后,余蓓帶惠鐸濤回家,鎮上的人甚至家里的人都有些納悶,她怎么找了個這樣的男人。個子不高,長得也就一般,穿得一板一眼說起話來卻磕磕巴巴,說是個寫小說的人,卻掙不了幾個錢。

余蓓爸媽其實并不滿意這個女婿,但閨女喜歡,看他對自家閨女也挺好便并沒有為難他。

事情又如她所愿,他們結婚了。

他們結婚后在小城里買了房,余蓓在一所初中學校任語文老師,而惠鐸濤則悶在家里寫著既沒人賞識又賣不出去的小說。

他們的關系是在余蓓懷上惠之余以后開始變化的,余蓓自從懷孕開始就一直感到不安,她不知道她的工資夠不夠再養活一個孩子。

深思熟慮后她跟惠鐸濤聊了聊,她想讓他出去找份工作添補家用,小說可以休息的時候寫。余蓓講完后,惠鐸濤并沒說什么,只是又和往常一樣回屋寫小說了。但第二天一早他就出門了,余蓓知道他是去找工作了,她知道不管自己說什么,他都會聽的。看著惠鐸濤的背影,余蓓既欣喜又惆悵。

從那天起,兩人雖然誰都沒再提這件事,但他們心里都知道現在的他們和以前不同了,理想敗于現實的戲碼發生在了他們身上。

惠鐸濤在一家保險公司當業務員,雖掙的錢不算多但也總比窩在家里寫小說強。余蓓生完孩子后脾氣變得越來越大,但好在惠鐸濤從不與她爭執。

旁人聽到他們家里的動靜總會說余蓓太強勢了,但背地里她們也都羨慕她有個乖巧的女兒和脾氣好的丈夫。

那場改變她命運的意外發生在那個周六,惠鐸濤跟余蓓說領導嫌他業績低,讓他出海跟那些漁民們推銷保險,領導說出海捕魚有一定的風險,要抓住這點開單。

余蓓正在拖地,簡單聽了聽沒當回事地點了點頭。

惠鐸濤出門前又補充了句,“晚上可能得晚點回來,今天必須得開一單。”

“知道啦!”余蓓應聲說。

那天傍晚起了好大的風,吹得家里的玻璃當當直響,余蓓拿了張紙塞到窗縫里嘟囔了句:白天還是大晴天呢,晚上怎么起這么大風。說完愣了一下,她想到惠鐸濤走之前跟她說今天要出海。

她的心猛地一抽,變得緊張起來,她給惠鐸濤打電話沒有人接,內心的不安不斷蔓延增加,她慌忙跑出去到海邊找他。

海浪在風的慫恿下,氣勢洶洶地朝岸邊席卷而來,陰沉而暴躁的海水似在向她挑釁示威。

余蓓無力地跌坐在地上,她不停地否認自己心中已經猜到的結果,“他可能已經回家了,對,他肯定早就回去了,說不定現在就在家等她呢。”她將希望寄托在這顆虛無的救命稻草上,顫抖著朝家的方向跑去。

這一次事情并沒有像她所期盼的那樣發生,惠鐸濤一夜沒有回來。

那場突如其來的海浪讓很多漁船遇了難,有虎口脫險的,也有命喪于此的。

第二天平息后的海邊聚滿了人,有跪在家人尸體旁痛哭的,也有因為找不到人而焦灼急躁的。

警察在那片海域搜救了好幾天,最后還是有沒找到的遇害者,惠鐸濤就是其中一個。但他們發現了一支鋼筆,那是惠鐸濤從不離身的一支筆,那是他用來寫小說的筆。

雖然沒見到尸體,但所有人都知道惠鐸濤死了,他再也回不來了,包括余蓓。

“我爸爸走后,媽媽經常一個人躲在屋里抽泣,我當時以為她只是還沒從這件事里走出來,并沒有想到事情會發展到現在這樣。”惠之余的語氣一直沒有很大的起伏。

心理咨詢師有時需要給來訪者一定的留白時間,那段時間他們可能會捕捉到來訪者短暫松懈下來的真實情緒。

釋沛般當下就是這么做的,他沒有出聲打擾惠之余,但與想象中不同的是,他還沒來得及發現什么,惠之余就開口打斷了自己沉浸在剛剛故事里的情緒。

“事情就是這樣。”惠之余轉頭看向釋沛般,樣子像是完成了他給出的任務,正在等待下一個指令。

釋沛般沒有繼續問她什么,而是選擇在這時結束這次聊天,“時間也差不多了,那我們今天就到這吧,我們下次再見?”最后一句帶著詢問的語調,他其實在問她下次還來嗎?

“好,下次見。”惠之余給了他肯定的答復。

在惠之余起身快要踏出咨詢室門口時,釋沛般對她說了句話,“謝謝你,我們老師經常對我們說很多來訪者第一次來,都不會透露太多自己的生活。他們總會聊些有的沒的來隱藏自己的真實情感,但你真的對我說了很多,謝謝你的信任,第一位來訪者遇到的是你,我感到很幸運。”

“應該的,再說我也是要完成作業嘛。”惠之余說話時眼睛一直不敢直視他,她時不時地瞥一眼樓梯的方向,想要趕緊離開似的,“那我就先走了,下次再見。”

釋沛般注視著她離開的背影若有所思,她似乎真的在隱藏著什么。


隱情

惠之余和小姨照常在這個周末去醫院看媽媽,余蓓的氣色看起來確實比以前好了不少。但惠之余卻是一臉憂心忡忡心不在焉的樣子,她從進門開始視線就頻頻落在余蓓身上,好似要從她的臉上找到一些反常的表情。

余蓓和妹妹在聊一些家長里短,惠之余便坐在一旁削蘋果,可剛一動刀余蓓僵硬的聲音就沖她而來。

“不是跟你說了嗎,削蘋果要從頭削。”

“沒關系,換過來就好了,之余,你過來陪媽媽聊會,小姨來削。”小姨出聲安撫余蓓,因為怕她受刺激再發病,小姨一直都順著她來。

可是惠之余聽到這個聲音后身子瞬時緊繃了起來,她收起刀藏在椅子上的包里,起身慢慢地走向余蓓。

“沒用了,它已經壞了,它已經跟以前不一樣了,不一樣了。丟掉,對,得丟掉,壞了的東西就得丟掉。”余蓓緊盯著蘋果站起身,在她要進行下一個動作前,惠之余上前手腳并用地束縛住了她。

“小姨,把蘋果丟掉,丟到外面的垃圾桶里,然后把護士叫來。”看到小姨把蘋果拿走后,惠之余輕聲撫慰余蓓,“媽,丟掉了,你看不到它了,看不到它就不會難受了。”

“你也要跟著它走對不對,你也不要我了是不是。你也覺得我是累贅,你也累得喘不過氣是不是?可是我呢,我好受嗎?我就好受嗎!”余蓓邊哭邊拍打惠之余,是質問是責備,也是不安是求救。

“媽,我不走,我哪也不去。你難受了就打電話給我,想我了我就過來陪你。”惠之余漸漸卸去了手中的力氣,抱著她輕輕拍她的后背。

余蓓打了針躺在床上睡了,惠之余和小姨等她睡安穩后就離開了。

回去的路上,小姨握著惠之余的手關切地問,“嚇到你了吧?”

“沒有,是我大意了。”惠之余淡淡地說。

小姨注視著她不禁紅了眼眶,這么多年這孩子過得實在太苦了,別人看電影、逛街、旅游甚至談戀愛的時間,她都在照顧媽媽,她一個人咽下了這么多苦楚,卻從不抱怨一句。

小姨想到她剛剛有條不紊地應對媽媽發病的樣子,心里又起了一陣憂傷。她長大了,和以前一看到媽媽發病就只知道哭的小孩不一樣了,也許是眼淚在那時都流盡了吧,她的眼睛如今再也容不下一滴沒用的淚水了。

和小姨告別后,惠之余沒有回學校,今天是第二次心理咨詢的日子。

今天的樓道很明亮,屋里和屋外一樣并沒有什么落差,惠之余在咨詢室的沙發上落座,一種陌生的熟悉感縈繞在她周圍,沒等釋沛般挑起話題,她先開了口。

“我媽今天發病了。”

“看來你之前擔心的事真的發生了。”釋沛般順勢問出了自己心里的疑惑,“我上次其實就想問你,你好像很確定你媽會再受到什么刺激。”

惠之余眉頭緊皺了下,略顯煩躁地說出了一句釋沛般沒想到的話。

“我爸其實沒死。”

“那為什么......”

釋沛般盡量讓語氣平穩一些,但他的話還沒說完,惠之余就自顧自地往下說。

“他偷偷來找過我。”

釋沛般沒再接話,只是安靜地聽她說。

惠鐸濤雖然滿口答應了領導要出海推銷保險,但他并不覺得這個方法有用,要不是領導以再不開單就開除他為理由逼他,他才不會去。

他跟著漁民上了船,簡單跟他們介紹了下保險內容——鋼筆就是在那時不小心弄丟的——但他們該買的都買了,沒買的也并不想買,他沒跟幾次船就放棄了,所以在風浪開始前他就已經離開了。

他離開后沒回家,而是到一家小飯館里喝起了酒。他聞著酒味回想了下自己每天的生活,越想越覺得憋屈。在家受媳婦的氣,在公司受領導的氣,想到小說他就更失落了。酒一杯接著一杯下肚,麻痹的神經讓他好受了些。

他喝得有些上癮,直到店里打烊了他才發覺時間已經很晚了。

他顫顫巍巍地朝家走,感覺整個世界都在他的視線里打轉。他的腳像是踩在了棉花上似的不聽使喚,他左腳絆右腳,暈睡在了一旁的草坪里。

第二天他是被路過的行人叫醒的,他扶著腦袋迷迷糊糊地醒來,發現自己竟然在路邊睡了一晚。

意識清醒后,他不禁擔心起來,昨天又沒開單又沒回家,他一時不知道該怎么面對眼前的問題了。

他徘徊在家附近隱蔽的小路上,想到對他大喊大罵的老婆,將他拒之門外的領導,渾身直冒冷汗。對昨天的酗酒行為他十分懊惱,以前不管出什么事都是余蓓替他收拾爛攤子,可這次他連見她的勇氣都沒有了,他不敢回去。

可就在他一籌莫展的時候,鄰里間關于他的交談聲傳到了他的耳朵里。

“對,叫惠鐸濤,一晚上沒回來。”

“那肯定是沒了,昨晚那么大風呢。”

“說是還沒找到尸體。”

“海那么大,找不到也正常,不知道被卷到哪里了,被魚吃了也說不準。”

惠鐸濤躲在樹后面豎著耳朵聽了一會后才理順了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他短暫地忘記了剛剛自己正在擔心的事情,他朝海邊跑去,他要告訴余蓓他沒死。

可下一秒他邁出的步子緩緩地收了回來,他心中隱隱冒出了一個大膽的想法——裝死,這樣既不用怕領導指責開除,又不用擔心怎么跟余蓓解釋了。

懦弱的人只有在逃避時才無所畏懼。

他逃走了,一身輕地逃離了這個壓到他喘不過氣的地方。

但是差不多一周之后,所有人都以為死了的惠鐸濤突然出現在了惠之余眼前。

惠鐸濤戴著帽子口罩把放學回家的惠之余拉到一個隱秘的胡同里。

“之余,是爸爸!”惠鐸濤摘掉口罩穩住掙扎著要逃走的惠之余。

“爸,你還活著!”惠之余興奮地拽著他的胳膊,“走,我們回家,媽媽一定很高興。”

“之余,你聽爸爸說。”惠鐸濤的手放在惠之余的肩膀上,微俯下身對她說,“爸爸和媽媽其實已經沒有什么感情了,我很早就想跟你媽媽分開了,但一直不知道怎么跟她說,正合適現在出了這事,就讓她以為我死了吧。”

惠之余后退一步甩開他的手,不可置信地看向他,“你怎么能說出這樣的話!”

“你難道看不到我每天在家過得有多憋屈嗎?她每天把我說得像個廢人一樣!之余,爸爸受夠了,再待下去會瘋掉的!”

惠鐸濤越說情緒越激動,惠之余瞪大的眼睛像是在看一個陌生人。

“你媽變了,她不是以前那個既溫柔又懂我的余蓓了,她變成了一個滿腦子只有錢的婦人!你知道我每次回家的腳步有多沉重嗎?不對,那不是家,是一個讓我感到窒息的黑洞。之余,那里讓我喘不過氣,我不能回去,不能回去的!”

惠鐸濤說出了憋在心里許久的話,他表面上對余蓓百依百順,其實心里已積攢了很多的不滿。他無數次想跟余蓓提出離婚,但話到嘴邊又怎么都說不出口。他膽小懦弱,遇事總想逃避。現在大家都以為他死了,正好,他要趁此機會開啟一段新的人生,一個只有他自己才說得算的人生。

“那你還來找我干什么?”惠之余冷言道。

“爸爸現在回不去,你幫爸爸個忙。”惠鐸濤恢復了以往老實的樣子,“我抽屜最下面有個盒子,那里面是我所有小說的手稿,你幫我偷偷拿出來,我要證明給你媽看她是錯的。”

惠之余回家后像丟了魂似的,她不知道是告訴媽媽爸爸還活著,還是幫爸爸把手稿偷偷拿出來。她在床上翻來覆去地睡不著,對每個選擇帶來的結果做了無數的猜測。

第二天她頂著兩個黑眼圈起床吃飯,發現媽媽的情緒似乎緩和了一些,雖然情緒依舊消沉,但話說得明顯比昨天多了。惠之余能感覺到媽媽正在接受爸爸離開的事實。所以她在那時下定了決心,不能告訴她爸爸還活著,既然爸爸不想回來,那就如他所愿,讓媽媽覺得他死了吧。

“所以我選擇了把手稿偷拿出來給我爸。”惠之余低下頭摳著指甲。

“但是你媽媽還是知道了真相。”釋沛般適時地接上她的話。

“后來我爸對寫小說終于死心了,回來找過我媽幾次,但都被我媽拒之門外了。可是每次見完我爸,我媽都會犯病。”

“所以,你媽媽今天發病也和你爸爸有關?”

“是,他來醫院了。”

惠之余和小姨進醫院時,余光瞥到了一個熟悉的身影,她有些擔心就找了個借口讓小姨先進去,她跟在那人的后面,在拐角處叫住了他。

“爸?”

惠鐸濤轉過身尷尬地笑了下。

“我跟你說過很多次,當年你既然選擇了裝死,就不要再出現在我們面前!”惠之余的語氣冷得刺骨。

“我就是來看看她。”惠鐸濤說話的底氣略顯不足。

“就是看看?”惠之余步步相逼。

“也聊了幾句。”惠鐸濤不敢看惠之余,“我跟她說我找到了份新工作,工資還可以,只不過要去......”

“所以,你是來炫耀的?”

“不是。”他急忙否認,“我只是想讓她知道我這樣的人都可以重新開始,她也肯定能好起來。”

“我再跟你說最后一遍,我們沒人在意你現在過得怎么樣,你對我們來說在那年已經死了,請你不要再來打擾我們的生活!好嗎?”惠之余對他發出最后的警告,說完很干脆地轉身離開。

“對不起。”惠鐸濤對著惠之余的背影說。

“你要是真覺得抱歉就請你裝死裝得徹底一點!”惠之余沒有回頭。

“所以其實我猜到了我媽可能會在今天犯病,因為擔心她,我削蘋果的時候沒注意,不小心成了她發病的引子。”

“所以你媽真正發病的原因是你爸騙了她?”

惠之余看向釋沛般的眼神有些猶豫,“其實發病原因不是單一的,它是一種長期負面情緒的出現、累積直至爆發。”

“看出來你學習很好了。”釋沛般微微一笑,繼續追問,“所以還有別的原因是嗎?”

“學長,我有些累了,今天可以先到這嗎?”惠之余雖是用詢問的語氣,但身體已是準備好要離開了。

“當然可以。”釋沛般干脆地答應,但下一句畫風一轉,“你聽說過這么一句話嗎?‘能說出來的,未必是太在意的;能寫出來的,其實是可以放下的;存在心里的,才是欲罷不能揮之不去的’。學妹,逃避是不會解決問題的。”

惠之余聽后停頓片刻,還是走了出去。


真相

惠之余走后釋沛般沒有離開,他坐在屋子里閉著眼一幀一幀地回放惠之余在講述時的狀態,雖然這些確實都是她所親身經歷的,但她似乎一直都在以旁觀者的身份講述。她自己呢?她在這個故事中又扮演著什么角色,有著怎樣的情緒呢?

釋沛般正投入思索時,門口突然有人氣喘吁吁地闖了進來,他的思緒一斷,怔怔地看著站在門口的人。

“是我。”惠之余鼻尖冒了汗,大概是出去跑了一大圈又回來了,“是我害了我媽。”

“坐下說。”釋沛般沒料到她會回來,但他還是先穩定了情緒集中注意力聽她講述,他知道她接下來要說的話才是她真正的心結所在。

“我爸走后,我媽把全部的精力都放在了我身上,我放學回來她會在我書桌旁看著我寫作業,如果我作業完成得早,她還會額外給我安排別的卷子。從那以后,我幾乎沒有可以玩的時間,就連周末她都給我排了個課程表。我唯一的休息時間就是到門外,她的視線范圍內,伸展一下胳膊,活動一下腿。”

“你知道嗎,那時我好像懂我爸跟我說的那些話了,我體會到了他說的窒息感。有天我終于受不了了,口無遮攔地沖她發了脾氣。我只記得一句,我對她大喊:就是因為你,我爸寧愿裝死都不愿回來,所以,你現在是還要逼走我嗎?

說完我摔門跑了,冷靜下來后我才反應過來我對她說了什么。但我回去后她沒有對我提起這件事,我以為她沒聽清我說的話,可就在我暗自慶幸時,她發病了。她肯定是聽到了受了刺激才發病的,是我,是我讓她受刺激了。”

“她發病時總說我不聽話,要攆我走之類的話,我想我那時的反抗和出走對她來說是一種背叛吧,我爸離開之后她只有我了,我卻那么對她。”

惠之余深陷在對媽媽的愧疚之中。

“她每天為了我既要工作賺錢又要洗衣做飯,從不讓我干一點活。可我呢,我連坐在那學習都做不到!我連多做幾份卷子都不愿意!我還跟爸爸一起騙了她,我還瞞著她幫爸爸偷走了手稿,我還沖她大喊大叫,把她一個人扔在了家里。是我對不起她,是我沒心沒肺,是我害了她。”

惠之余捂住自己的臉低下頭去,不停地責備自己。釋沛般第一次看到她情緒失控的樣子,他沒有打斷她,只是靜靜地等她恢復過來。

惠之余抬起頭那刻,釋沛般隱約從她眼睛里看見了淚水。

“可以問你個問題嗎?”釋沛般從她的講述里發覺一些不對勁,看她點頭后他繼續說,“你回去后關于你爸的事你媽一句也沒問?”

“對,我也很納悶,她什么都沒問我,就好像我和她吵架這件事沒發生過一樣。后來我想她就是因為總把這些情緒壓在心里所以才會病的吧。”

“那你有沒有想過也許還有另一種可能。”釋沛般想了想還是說了出來,“你媽,早就知道你爸沒死?”

惠之余突然愣住了,她呆呆地看著眼前純白的墻壁,思緒飄回了余蓓突然發病后的那段日子。

“說實話有想過。”余蓓發病后的那些難眠的夜里,這是惠之余無數猜測中的一個,“但我不敢在媽媽面前提爸爸,所以從來沒問過她。”

“你覺得只要不提你爸,她就會好起來嗎?”釋沛般的話很直接。

“起碼不會更糟。”惠之余當然知道這樣不能從根本上治好媽媽。

“你沒發現嗎?其實不想提起你爸的一直都是你,而不是你媽。”釋沛般尖銳地指出她的問題。

“說什么呢?是因為一說起我爸我媽就會發病所以我才不提的,怎么就扯到我身上了?”惠之余感到莫名其妙,但內心有種難以壓制的忐忑。

“你爸都為了他所做的錯事道歉了,那你呢,你有對你媽媽說過對不起嗎?”釋沛般繼續追問。

“他道歉有什么用?”惠之余抬高了聲音反駁釋沛般。

“那你為了你媽報考心理學專業就是有用的?你為了照顧她犧牲了你所有的休閑娛樂時間,甚至是你的人生,你覺得這樣就是有用的?”釋沛般看她沒說話,趁勢放緩聲音連續反問她,“你難道想以后一直在你媽身邊小心翼翼地過日子嗎?做什么事情之前都要思考,權衡利弊,生怕哪一句話,哪一個動作刺激到了她。就算你可以,你媽就想過這樣的日子嗎?”

“那我能怎么辦?”惠之余這段時間的疲憊從她的聲音中顯露了出來,卸下防備后的她依舊是那個不知所措的小女孩。

“和你媽聊聊吧。”看到惠之余投來的疑惑的表情,他補充道,“好好地認真地聊一聊。”

“聊我爸也可以?”惠之余一臉不敢相信的表情,“要是再犯病呢?”

“你不是已經能駕輕就熟地應對了嗎?”

看惠之余還在猶豫,釋沛般緊接著又說了句。

“也許她在等你先開口呢。”


釋懷

這次咨詢過后,惠之余一直在想釋沛般對她說的話。如果將惠之余的心臟比作一條被冰凍的河水,那么釋沛般的話就如同幫她破了一塊冰,她該是慶幸的,但她又害怕,害怕冰下的水會淹沒了自己。

這一周的時間,惠之余眉頭緊皺,做什么事都心不在焉。上課走神、走路摔跤、睡覺失眠成了她的常態。她再三思量,最后終于下定了決心,她要讓媽媽真正恢復健康!

可決定與行動還是有些差距的,該行動時她甚至連第一步都邁不出,她連怎么開口都不知道。

小姨今天公司臨時有事來不了,惠之余一個人有些尷尬地坐在媽媽床邊。媽媽問一句,她就答一句。

“吃飯了嗎?”

“嗯,在學校吃了過來的。”

“最近學習怎么樣啊?”

“還可以,差不多都要結課了。”

“哦,我看天氣預報說明天要降溫,記得多穿點衣服。”

“好。”

這么多年惠之余雖然經常來看余蓓,但她們母女的關系實在不算太親。

她們對過去的事都很有默契地閉口不談,現在發生的事,似乎也并沒有什么好聊的。

余蓓生病以后,惠之余除了她的病情狀況外,對她沒再有別的了解。余蓓也是,只是知道惠之余在哪上學,學的什么專業,對她的學校生活也一概不知。小姨在的時候氣氛還能好一點,小姨偶爾有事來不了,她們就會渾身不自在。

兩個人就這么沉默地坐著,腦子里都在想再說點什么呢?

“媽。”惠之余率先打破這份沉默,“我們要不聊聊?”

“可以啊,你想聊什么?”聽到女兒想跟她聊聊,余蓓的內心掩蓋不住的開心。

“嗯......聊、聊聊、以前的事可以嗎?”惠之余磕磕巴巴地帶著試探的語氣問。

“你是想聊你爸吧。”余蓓瞬間拉下了臉。

“沒事,你不想聊咱就不聊。”惠之余緊張起來,想趕忙結束這個話題。

“說吧,你想問什么?”余蓓語氣淡淡的,但情緒還算平靜。

惠之余猶豫了下,覺得不能錯過這個機會,“你是不是早就知道我爸沒死?”說完后她摒著一口氣觀察余蓓的反應。

“是。”余蓓的表情沒什么變化。

“我那天去別的學校聽課,回來時在路上看到了一個在大夏天裹得嚴嚴實實的奇怪的人,我本想躲開走的,但我聽到他的聲音后猛地停住了。你爸的聲音我怎么可能聽不出來呢,我不敢相信地走近他,看到他纏著一個人在說什么稿子的事。本來我還是有些懷疑的,但看到他手里拿著的紙稿,就幾乎確定了。我抖著聲音喊出他的名字,你猜他怎么著?呵,他愣了一下,撒腿跑了。我本能地追了上去,但不得不說,他很會躲,我沒能找到他。”

“我想不通啊!想不通他既然沒死為什么不回家,想不通他為什么躲著我,然后我每天都去那個地方守著,終于讓我逮到了。但是見了他以后我就后悔了,我還不如當他死了呢。”

“他說沒辦法和我一起繼續生活了,求我放了他。他說他不想再忍了,他要繼續寫小說。到頭來,是我耽誤他了!”

“回去之后,我癱在沙發上覺得自己好失敗,我竟然把他逼成這個樣子了。我就那么躺著,這十幾年就像電影一樣在我腦子里一遍遍地放映。他說我變了,對,我承認我是變了,在我為了班級的語文成績教學生們用套路解析文章的時候我就變了,可我能有什么辦法呢,我得養活我們這個家啊。他難受可以跟我說的,可他什么都不說就突然給我來了個這么大的‘驚喜’,我怎么受得起啊,他讓我覺得我這么些年做的所有事一點意義都沒有。”

“那時的感覺就好像被困在了漫無邊際的雪地上,我瑟瑟發抖卻怎么走也走不出去。可就在我準備放棄掙扎的時候你回來了,我突然想到還沒給你做飯呢,就硬撐著身子爬了起來。”

“我看著你就想開了,他走就走吧,我還有你呢,我要把你培養成一個優秀的人。但是,我又錯了。那次爭吵你跑出去后,我很害怕,我怕你去找你爸爸了,我怕你再也不回來了,我怕你也不要我了。”

余蓓抱著膝蓋蜷縮著身子哭了起來,“你不要走好不好,媽媽錯了,媽媽再也不逼你了,你留下來陪著媽媽好不好。”

惠之余起身坐到床上抱住余蓓,淚水無聲地從她眼角滑落,“媽,對不起,是我做錯了,是我太不聽話了,是我對不起你。”

余蓓沒有回應她的道歉,只是反復念叨著:你不要走,你別走,你別跟你爸走......

惠之余捧著余蓓的臉,讓她的眼睛看著自己,“媽,我在這,我哪也不去,就待在這。媽,你看看我,我在這呢。”

余蓓漸漸緩了過來,她盯著惠之余的臉,伸出手擦掉了她臉上的淚水,“之余長大了,但還是和小時候一樣愛哭。”

余蓓說完,惠之余抱著她哭得更兇了。

那天惠之余沒有離開,她像小時候一樣睡在了媽媽身邊。那天晚上,媽媽對她說了個秘密——

惠之余緩緩地在余蓓身旁躺下,她溫柔地看向余蓓說,“媽,我看今天又有位阿姨出院了,你也要快點好起來,我們搬回家住。”

余蓓握著惠之余的手,有些不好意思地對她說,“媽媽有件事瞞了你。”

“什么事啊?”惠之余語氣輕盈,心里想著能這樣躺在媽媽身邊就夠了,其他什么事都不重要。

余蓓躲開惠之余的視線,心虛地說,“媽媽有時故意沒吃藥。”

“什么?”惠之余聽到后忽地從床上彈起來了。

“我知道你是為了照顧我才留下來報考心理學專業的。”余蓓有些委屈地說,“我怕我好了你就走了。”

惠之余躺下重新握起余蓓的手,緩緩地一字一句認真地對她說,“媽,你總說怕我離開,怕我丟下你,其實我也怕你離開啊。每次你發病的時候我都怕你傷到自己,我每天最擔心的事就是接到醫院的電話。我也很不安,我也很害怕你哪天突然就這么把我扔下了。”

惠之余看向余蓓的眼睛繼續說,“所以媽,我們以后好好吃藥,好好接受治療好不好,你健健康康的,我帶你回家。”

“好。”余蓓深深地點了點頭。


回家

第二天惠之余上完課去了釋沛般那里,她聽了媽媽的話多穿了一件衣服,雖然天氣降溫了,但她的身體依舊是暖暖的。

惠之余進門后,看到釋沛般坐在接待室里悠閑地玩手機。

“姿勢松懈,翹著二郎腿,看來是沒有來訪者了。”惠之余一本正經地看著他說。

釋沛般抬眼看向惠之余,隨后站起來挑起眉上下打量她,“眉展顏舒,語氣輕快,看來是聊得不錯。”

惠之余低頭淺笑了下,再抬頭時看向他的眼睛多了幾分認真,“謝謝。”

惠之余感謝釋沛般幫她解開了心結。

“我的榮幸。”釋沛般沒有謙虛,而是坦然接收了她的感謝,“也謝謝你,給我帶來了我事業中的第一份成就感。”

惠之余不知道的是,她作為釋沛般的第一位來訪者,對他的全然信任也緩解了他初次進行心理咨詢的緊張與不安的情緒。

“我的榮幸。”惠之余學他的語氣回答。

兩人相視一笑,彼此的人生都照進來了一束名為希望的陽光。

“走吧,最后一次咨詢。”惠之余朝咨詢室的方向指了指,這一次她走在了釋沛般的前面。

惠之余走到門口后一停,看著正對著自己的那兩幅畫說,“你說我是不是很像左邊那只鳥,明明門開著,但我就是裝作看不到。”沒等釋沛般回答,她轉過身看著他接著問,“你說我現在屬于看到門了嗎?”

釋沛般意味深長地搖了搖頭,而后笑著說,“你應該是已經飛出去了。”

與前兩次沉重壓抑的氛圍不同,這次咨詢進行得輕松而又從容。

惠之余對釋沛般講了自己和媽媽的交談內容,釋沛般看著她時不時浮現出的笑臉,雖覺得陌生但也有了一絲被治愈的感覺,他想他從事這份職業的意義就是如此吧。

咨詢結束后釋沛般問惠之余:“你以后也打算做咨詢師嗎?”

惠之余點點頭說:“不僅是因為我媽。”

“我相信。”釋沛般也沖她點了點頭。

“那我以后如果遇到難題的話,還能找你幫忙嗎。”惠之余對他的能力十分認可,不僅是以來訪者的身份,更是以一名心理學專業學生的身份。

“可以,就當是給我人生中第一位來訪者的福利。”釋沛般答應了她。

惠之余出門后,深深地吸了一口氣而后又順暢地吐了出來,太陽西下,收起了刺眼的光,她順著溫和的光芒注視著太陽,覺得太陽也看到了她。

一個月之后,惠之余以一個畢業生的身份去接余蓓出院。

回去的路上,惠之余牽著余蓓的手問她,“媽,你嫁給我爸后悔嗎?”

現在她可以放松地和媽媽聊這些了。

“如果讓我回去再重新選一次,我應該還會做出同樣的選擇吧。”余蓓看向遠方,陷入了回憶,“你爸是真的有才華的。”

惠之余一臉不相信地說:“你那時是情人眼里出西施吧?”

“當時有人收他稿子的,但他心氣太高,不愿按照人家的要求改。”余蓓有些惋惜地說,“再后來他的小說就過時了,再怎么改也不會有人要的。”

“唉,這也賴不著別人,是他自討苦吃。”惠之余說完突然想到了什么,“對了媽,他最近沒再來打擾你吧?”

“沒有。”余蓓拍了拍惠之余的手讓她放心,“他考了駕照,說是要去跑長途送貨,日子也算是穩定下來了。”

“哦。不對,你怎么知道這么清楚的?”惠之余問。

“他不定時會給我發短信,你看。”余蓓拿出手機翻給她看。

“這人怎么這么難纏。”惠之余搶過手機,“我幫你把他拉黑。”

“不用,知道他過得還不錯我心里也能舒服一些。”余蓓制止了惠之余。

“媽,你不會原諒他了吧?”惠之余呆呆地看向余蓓。

“沒什么原諒不原諒的,沒必要總是揪著過去的事不放。他開好他的車,我走好我的路,媽媽想開了而已。”余蓓朝惠之余坦然地笑了笑。

“媽,你可以啊,你現在想得都比我開了。”惠之余摟著余蓓的肩笑得更開心。

風吹開了厚厚的云層,陽光瞬時裹住了她們。

她們牽著手,聊著天,披著陽光,回家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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