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年紀輕輕卻被送去了養老院
亮獨自一人在大街上走著。剛從小酒館出來的他,步履略有些不穩。他抬起頭,街邊亮眼的霓虹燈有些失焦,在他眼里成了一團團浮動在半空,顏色不一的光圈。沒走幾步,他一個趔趄,跌倒在水洼里。
亮哼唧了一聲,翻了個身,就這樣四肢大開地躺在路邊。他抬起沉重的眼皮,凌晨墨藍的天空深邃看不到底,亮覺得自己仿佛慢悠悠地升了起來,被巨大的夜空一點點包裹進去。難怪梵高看了幾次星空就自殺了,亮心想。幾顆暗淡的星星被烏云蠶食,幕布一般的夜空在他眼里旋轉了起來,他感到恐懼,似乎看到了自己的宿命。
汽車急剎車的聲音把他拉回了現實。他感到左腿一陣鉆心的疼痛,自己的小腿一半卡在了汽車車輪下。一輛黑色加長轎車往后退了一些,停了下來。一個身穿西裝,面相儒雅的男人從后座走了出來。他看了看亮,對慌忙下車的司機說:“送他去醫院吧。”
五分鐘后,亮被送進了急診室。他左腿骨折,小腿被碾軋得血肉模糊。緊急手術后,亮被送進了病房。先前黑色汽車上的司機和中年男人坐在病房里,中年男人看到他,不帶感情地問道:“感覺怎么樣?”
“還好。”嘴上這么說,亮心里想的卻是完全相反。莫名奇妙被人弄成骨折,這種事情誰遇上都會覺得自己很倒霉。但是這個男人看上去不像是等閑之輩,亮不想冒犯他。
“你多大了?”中年男子又問。
“二十九。”亮回答,不明白這種寒暄有什么必要。
“父母呢?”
“死了。”亮不愿意提起這個話題,生硬而剪短地說。
“醫藥費的事情你不用擔心。”一旁的司機說。
“你們要我付我也付不起啊,”亮在心里想,“更何況本來就是你們的責任。”
“你腿好了之后,有什么打算嗎?”中年男人不帶感情的聲音再次響起。
亮看著窗外。他能有什么打算,他什么都沒有,過一天是一天。
“打算就是從醫院門口的大橋上跳下去。”亮略帶戲謔地說。他不是沒有想過。
“等他好了以后,把他送到我們的養老院里去吧。”中年男人對身旁的司機說。
養老院?亮懷疑自己的耳朵聽錯了。他這么年輕,去什么養老院呢?
司機似乎也有些驚訝,但中年男人語氣堅定地對亮說:“去那邊比你在街上風餐露宿要好得多。我們的養老院還在初步試驗階段,你過去,算是我為了表示歉意,救你一命吧。”說完,中年男人離開了病房,司機也跟著出去了。
亮雖然對剛才男人說的話云里霧里,然而也不愿意多想。管它是什么養老院,有個能棲身的地方也好。一陣困意來襲,亮迷迷糊糊地睡著了。
一個月后,亮出院了。出院的那天,他收到了一束花,花上的卡片上寫著:“祝你在凈路養老院有個新的開始。”署名是“凈路養老院”。估計這就是那個中年男人說要送我去的地方吧,亮心想。
兩個小時顛簸的車程后,亮被司機送到了目的地。
映入眼簾的是碩大無比的銀色建筑。與其說這里是養老院,更像是一個現代高科技工廠。讓亮感到奇怪的是,從正門走到大廳的這段路上,雖然風景優美,卻沒有見到一個在散步或休息的老人。
作了簡單的登記之后,一個穿著白色套裝的年輕女人成了亮的“看護”。女人從一開始就上上下下地打量他,讓亮覺得很不舒服。也許,她從來沒見過這樣年紀卻來養老院的人吧。
女人帶亮來到了“護理中心”。
“你的房間號是723。你以后可以叫我Lambda。”女人漫不經心地對他說。亮覺得這個名字有些好笑。
“Lambda?希臘字母λ嗎?”
女人并沒有回答,也許是覺得亮有些無聊。
“那我以后可以叫你11號嗎?”Lambda白了亮一眼,顯然不喜歡這種聽上去像是監獄犯人一樣的名字。
“你叫什么?” Lambda的語氣聽上去不像是真的想知道。
“井戶亮。大家都叫我亮。”
“和日本男星同名啊。”
“我可比他帥多了。”從小到大,每次亮作自我介紹,總會有人提起那個叫錦戶亮的日本人,亮已經聽得耳朵都長了繭。
“是么。” Lambda又上上下下打量亮一遍,不置可否。現在自己這么邋遢,這么說好像確實有些厚臉皮了,亮有些不好意思。
經過一個狹長的走廊,一排玻璃房間映入眼簾。亮不禁張大了嘴巴,他從未見過這樣的養老院。一個個排列整齊的玻璃房間,每間里躺著一個老人,這其中也有少數像亮一樣的年輕人。他們的腦袋上,用金屬線連接著五花八門的儀器。為什么大白天的,大家都像在睡覺的樣子?亮有些害怕,自己該不會是被騙了吧,這里難道是類似于人體試驗工廠的地方?
Lambda似乎看出了亮的心思,不屑地對他說:“放心吧,這些儀器對身體都是無害的。”她在一個玻璃門前停下,門上刻著723。亮忽然覺得這串數字有些眼熟。“我們先做一些數據的收集,躺上去。” Lambda指著房間中央的床說。所謂的床,其實就是看牙醫時候的躺椅的加大版。亮環顧著并不大的玻璃房間,他左邊的房間,也就是722號,躺著一個看上去已經七八十歲的老人,右邊的724房間則是一個和亮差不多大的男孩。亮心想:“在這種地方,養老的質量真的有保障嗎?連隱私權都沒有啊,自己在干什么都能被這兩個人看得一清二楚。”
“快點。” Lambda有些不耐煩地說。也許,她知道自己是一分錢沒付就來得這里吧。亮有些心虛,趕緊拖了鞋子,躺在了床上。
“你好幾天沒洗澡了吧。” Lambda撇了他的腳一眼,略帶厭惡地說。
亮有些不好意思,他已經臟了慣了,從來不會因為這些小事不好意思,也許因為和干凈美麗的Lambda相比,現在的自己如同一個乞丐,這讓他掩埋了好久的屬于男人的自尊心有些受挫。其實,如果不是這一年渾渾噩噩的生活,他稍稍收拾打扮一下,也能迷倒不少女生吧,亮有些不服氣地想。
Lambda把一個金屬頭套套在亮的腦袋上。“我說開始的時候,努力回想你人生中最美好的時刻。”
最美好的時刻?亮覺得這幾個字對他來說十分陌生。他不知道他的人生有沒有所謂美好的時刻。如果有,也只有她了吧。
“開始。” Lambda的指令響起。
亮閉上眼睛,他腦海中那個人的音容笑貌漸漸清晰了起來。
“喂,醒醒。”迷迷糊糊中,亮被推醒了。他做了一個很長很長的夢,夢里有爸爸媽媽,有過去生活的點點滴滴,當然,少不了的,還有她。他睜開眼睛,第一個看到的是Lambda的鼻孔。
“你怎么在這兒?”亮猛地彈了起來。
“我一直都在這兒。”Lambda就站在他床邊,亮能感受到她的聲音里帶著不屑。
“真是俗氣啊。” Lambda接著說。
“什么俗氣?”亮不解。
“你——美好的——回憶。” Lambda似乎是故意拖長了音說。
不會剛剛做的夢,她都知道了吧?亮感覺自己似乎被脫光了一般,尷尬地出了一身汗。
“不好意思,我睡著了。”亮說。
“不用道歉,” Lambda看了亮一眼,她的眼中居然閃過一絲友善,“這樣采集的信息可能更真實,是件好事。”
“你……都看到了嗎?”雖然基本確定自己的回憶已經曝光在這個女人面前,但亮還是存在著一絲僥幸心理。
“你以為我想看嗎,” Lambda瞪了亮一眼,“一點新意都沒有。”
“拜托,11號,你能有點同情心嗎?”亮有些惱羞成怒,畢竟那些都是自己的隱私啊,是他不能被觸碰的痛處,而這個才剛剛見面的女人,不僅全部都知道了,而且居然一丁點的關心都不表示。
“可笑,” Lambda冷冷地說,“你覺得自己很可憐了是嗎?來這里的,比你慘的數都數不清。”說完,Lambda轉身走出了房間,伴隨著高跟鞋“嗒嗒”的聲響,玻璃門自動打開,又自動關上。
“喂,11號,你先幫我把頭上這些線拔了吧?!”亮朝著Lambda的背影吼了一聲。這個女人真是奇怪,忽冷忽熱。亮躺在床上,頭上仍然套著笨重的金屬頭套。他環顧四周,不大的房間里,擺滿了大大小小的儀器,這些儀器連接著他的頭套。
“通過這些儀器,就能知道我在想什么,夢到什么了嗎?”亮自言自語道,“也就是說,這些家伙,是可以讀心的咯?真是神奇啊。”在此之前,亮不知道能解讀人大腦影像的機器存在在這個世界上,他以為那都是電影和小說里才有的。
“也不知道那個奇怪的女人為什么要知道我的回憶,還一定要什么最美好的回憶。”亮心想。這一切對他都太突然,他的內心深處有一種預感,他的人生軌跡就要發生改變了。
“吃飯的時間到了。”過了不知道多久,大概有一兩個小時,Lambda回來了。
“咕咕咕——”亮的肚子適時地發出了惹人注意的聲響。
“你不會今天來之前都沒吃東西吧?”Lambda嘆了口氣,“因為沒錢買吃的嗎?”這后一句更像是嘲笑。
“我也沒有窮到吃不上飯啊,11號大姐。”亮有些討厭Lambda總是漫不經心地說出他的痛處。
其實,一年之前,亮還沒有像現在這樣窮困潦倒。雖然父母在事故中去世了,但是留給了他可觀的遺產,他自己也在投行有一份頗有前景的工作,是盧娜的去世,徹底打垮了他。他把父母給的錢和自己大部分的存款都給了一直照顧他的叔叔一家,辭去了工作,搬出了原先的公寓,在市郊租了一間破舊的小閣樓,過起了流浪藝術家一樣的生活,以為這樣就能忘記盧娜的死帶來的傷痛。其實,他漸漸有些后悔了,覺得自己不需要做得這么決絕,一點后路都不留。后悔的原因他不愿細想,因為一細想就讓他覺得自己是個負心漢。
亮忽然聽到了聲勢浩大的腳步聲,仿佛有幾百幾千人在慢慢走近。可是亮聽不到一點人交談的聲音,只有腳步聲。真的是人嗎?還是動物?然而,腳步聲聽上去確實更像人的腳步聲。
“是什么?”亮問Lambda。
“和你一樣在這里養老的人。”
亮剛想問更多的細節,只見走廊盡頭的轉角處浩浩蕩蕩地來了一群人——大多是老人,其中也夾雜著少數和他一樣的年輕人。每個人身旁都跟著一個和Lambda一樣穿著白色套裝的女人——應該是他們的看護吧,亮心想。老人幾乎都坐在輪椅上,有一些年輕人甚至也坐著輪椅,這讓亮大為驚訝——這里也收身體有殘疾的年輕人嗎?然而,亮轉念一想自己來這里的不算原因的原因,也就不再覺得奇怪。這些人排著整齊的隊伍,朝著走廊的另一頭前進,除了看護之外,不用輪椅的人卻也一個個都步履松散,沒有精神。走進了,亮被嚇了一跳:不論老少,每個人的眼睛都渾濁得如同將死之人,即使是那些少數亮的同齡人,看上去也沒有一點年輕人該有的朝氣。
“行尸走肉啊。”亮看到眼前的這一幕,驚訝地張圓了嘴。
“跟在隊伍的尾端,就能去食堂了。” Lambda對亮說。左右房間的人和他們得看護已經出門等待。
亮走向玻璃門,玻璃門自動打開了。他跟隨在隊伍的最后,Lambda也跟在他身后,緩慢地向食堂前進。亮發現走在他旁邊的就是住在他左右的老人和年輕人,他拍了拍年輕人,年輕人仿佛受到了驚嚇一般抖了一下身體,腳步慢了下來,木訥地轉頭看了一眼亮,又轉頭回去繼續走路。
“你好,我叫井戶亮。”雖然覺得這人既奇怪又沒有禮貌,亮仍然熱情地做了自我介紹。然而,這一次,年輕人目視前方,頭轉也沒轉。
“您好,老伯,我叫井戶亮,就住在你旁邊的房間,723。”老人像是對亮的聲音渾然不覺。
“別徒勞了。”Lambda用帶著諷刺和無奈的語氣說道。
亮嘆了一口氣,他不明白為什么這里的人都如此冷淡,但決定在到食堂之前,都不再和別人搭訕。
食堂到了。
亮不禁在心里嘀咕,這個養老院看上去不像是一個資金緊缺的計劃,畢竟剛進來看到的門面還是挺現代氣派的,可是為什么食堂卻如同監獄的食堂一般,一排排冰冷的鐵桌和鐵椅,讓人完全沒有食欲,空氣中也聞不到一丁點食物的香氣。
“你的。”Lambda丟給亮一個硬硬的用錫紙包著的方塊。和他同桌的人也陸續拿到了由他們的看護送過來的同樣的方塊。
“這是什么?”亮撥開錫紙,里面露出一個淡黃色的類似于壓縮餅干一樣的東西,“這是……前菜嗎?”亮的聲音略有些顫抖,他有一種不好的預感,Lambda會告訴這就是這一餐他全部的食物。
“能量塊,5分鐘吃完,之后我們就能回去干正事了。干完正事我也就能下班回家休息了。”Lambda顯然對亮的“多嘴”有些不耐心——對比坐在這桌的其他三個人,兩個老婦人,一個中年男人,每人都在安安靜靜地吃著自己的那份能量塊,亮的話確實有些太多了。
亮不情愿地啃起了能量塊,味道和壓縮餅干有些像,算不上難吃,但絕不算可口,他有些絕望:今后不會都只能吃這個吧。他最初能來這個養老院享福的算盤,十有八九是落空了。可是,Lambda剛才說的“正事”,是指什么呢?之前采集的美好回憶,又是做什么的?
“咳咳咳,”坐在亮對面的老婦人似乎因為吃得太急而被嗆到了,她的看護——一個看上去有些刻薄的約莫30歲的女子,漫不經心地拍了拍老婦人的背。“這么著急地吃是要去投胎嗎,”亮心想,困惑不已。他打量了一下老婦人,老婦人穿著非常得體,也許得體還是一個不恰當的詞,應當說是高雅,亮確定她的衣著都價值不菲。亮又觀察和他坐在同一桌的其他兩個人,也是同樣的情況,和亮這種街頭流浪型的人簡直是天壤之別,雖然一年前的亮也過著衣食無憂的生活。亮嘆氣,畢竟是自己的選擇,怪不了別人。
同桌的人都吃完了能量塊,陸陸續續地離開了,他看著離開的人的背影,心想:究竟是什么,讓這些原本應該在上層生活中安享晚年或歡度青春的人們,選擇了這里狹窄的玻璃房間和無味的壓縮餅干呢?他想起Lambda的話:“來這里的,比你悲慘的大有人在。”這其中一定有著一個足夠有吸引力的原因。亮漸漸覺得有趣了起來,三口兩口吃完了能量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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