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重聲明:文章為原創首發,文責自負。本文參與「薇泩鈴單月征文」第六期【藝術人生】
黃永玉,湘西鳳凰人,自學美術、文學,為一代“鬼才”,這是作者旅歐期間著的游記散文集,黃裳在本書的序文中寫道:“永玉是個‘好弄’之人,木刻、繪畫、雕塑、造型藝術......之外,尤好弄筆。”書的內容分為兩部分,一為沿著塞納河、二為翡冷翠情懷,為作者旅居兩地的所見、所聞、所感。精美的畫作穿插于樸實的文字間,似一顆顆珍珠,散發出璀璨的光芒。
書的封面便是作者創作的一幅精美的油畫,只見老先生身著棗紅色的上衣,端坐其中,手握畫筆,正聚精會神地望著面前的畫架,思索著該如何落筆,身后站著幾位外國朋友,有老人、有小孩、還有一只狗,他(她)們安靜地看著老先生作畫,面帶微笑或驚嘆的神色,近旁是蒼翠的樹木,那一片一片的翠葉,泛著柔和的光,遠方是一座座磚紅色屋頂的房子,高高的尖塔聳立著,依次矗立在河流的兩岸。這張畫作題名為“他鄉”。
書中的畫作有盧浮宮外大橋、法國寫生、巴黎圣母院、塞納河畔書攤、比薩斜塔、威尼斯水巷、翡冷翠街景、意大利街頭寫生……油畫、版畫、速寫,風格各異,那一根根或粗或細、或長或短的線條,那或疏或密、或淡或濃的繽紛色彩,交錯著、疊加著,浸透了作者辛勤的汗水,彰顯出藝術的魅力,引領著讀者走進藝術的殿堂,欣賞異國美麗的風物,飽嘗色彩的盛宴。
作者旅居歐洲時,已是一位67歲的老人,文中寫道:
每天早上我幾乎是全身披掛地帶著這些行頭去流浪四方。畫框拆散捆成一捆,畫布卷成一個筒,到地之后架起來,再用膠紙把畫布粘在畫框上。畫完如法地拆下來卷起。這一批隨手攜帶的行頭,少說也有二十公斤。
人時常為自己的某種自以為快樂的東西而歷盡煎熬。背負著這些東西的時候,我想起了唐三藏。
有一次,兩位賣畫的阿爾及利亞青年問老先生:“老頭,太久了,你不累嗎?”老先生回答:“天天如此,一輩子如此,不累!”“天天如此”,有幾人能做到?讀到此,不禁心生敬意。老先生對繪畫的熱愛,對藝術永無止境的追求與探索,不知激勵了多少幾近懈怠、幾近羞愧的心,重新振作起來往前走。
作者筆下的歷史名人讀來也更為真實,生動,少了些許神圣的光環,多了幾分平易樸實,他們依然是人,而不是神。
作者提到徐志摩時寫道:
他的極限的功績就是為一些有名的地方取了令人贊嘆的好名字:“康橋”“香榭麗舍”“楓丹白露”“翡冷翠”……徐志摩筆下的巴黎,不如說是巴黎生活中的徐志摩,讓五六十年前的讀者眼睜睜地傾聽一個在巴黎生活的大少爺宣述典雅的感受。
文中生動傳神的比喻,即便沒有讀過徐志摩的詩,讀了上面這段文字,也大致了解了他的詩的風格。作者此時筆鋒一轉,寫道:“我倒是從雨果和左拉、巴比塞以及以后的愛倫堡、阿拉貢這些人的文字里認識到巴黎真實的人的生活,那種詩意的廣闊、愛情和艱辛。”通過比較,不同詩人的詩歌特點已是“一言以蔽之。”
作者介紹愛倫堡,并不直言自己的觀點,只是借列寧的話,“這個小蓬頭鬼寫得不錯咧!”表達了對愛倫堡作品的喜愛。同時,愛倫堡的形象也更貼近生活,仿佛就在昨天。
在《梵高的故鄉》一文中:“梵高的弟弟好像是為了照顧可憐的哥哥才來到這個世上似的;梵高一死,弟弟第二年也跟著離開人間。”作者提到,梵高一生中唯一賣出的一幅畫,是他的弟弟為了安慰梵高而設下的一個善意的圈套。在當時人們的眼中,梵高是一位怪脾氣的、長滿紅胡子的荷蘭人,說起梵高的自信,“給我們居住的小小寰球來了一次很藝術的地震。人們瞠目結舌幾年也難得復原。”讀著這質樸的看似平淡的文字,隨手拈來的生動的比喻,字里行間滿是對梵高短暫的一生不幸遭遇的同情,雖寥寥數語,梵高的性格特點及藝術成就,已是展露無遺。文中配有一幅畫作,題名“依偎著的梵高兄弟”,兩塊墓碑,靜默在鮮花綠葉叢中。
在《紀念館和薄伽丘》一文中:
在中國,想古人的時候,翻書而已;在翡冷翠,“上他家去好了”。喬托、米開朗琪羅、列奧納多·達·芬奇、但丁、薄伽丘......的家,有的就在城里,有的離城不過三十分鐘汽車。
他們的家,跟活著時候一模一樣,窮就窮,富就富。兩百年、三百年、五百年,紋絲不動,用不著今天的子孫來作不倫不類的擦脂抹粉。
在老先生的心里,富麗堂皇的紀念館,遠沒有簡簡單單,實實在在更富于教育、紀念意義,紀念館體現的是一個時代的文化、智商高低及誠實的程度。實是求是,尊重歷史,是老先生一生不變的追求與堅守。在《教訓的回顧》一文中回憶,老先生感動于達芬奇樸素的故居,想要為其寫一次生,興致高昂,架起畫架,從晚飯后一直畫到半夜兩點,這里修修,那里改改,將原本滿是亂草的地面,改成了鮮花怒放的花園,并點綴了一些熱帶植物園的奇花異草。
臨近完成的時候天已黎明,我仿佛從夢中醒來——理想的花園出現,列奧納多·達·芬奇樸素的故居到哪里去了?
然而經過了一整天及一整夜的勞作,得到的只是羞愧的悔恨。三天之后,決定重返芬奇鎮,將畫上所有的鮮花都刮了,將草地重新畫一遍。
我庸俗的劣根性玷污了你和你的草地,你知道,幾十年來我一直徘徊在如何辨別理想的歧路上,真辛苦和煩惱......
將辛辛苦苦耗費一整天、一整夜的畫作否定,重新來過,內心該是怎樣地掙扎。在每一個十字路口,在人生的取舍、去留之際,或許每一個“我”都在與內心的那一個“我”作斗爭,不一樣的選擇,反映了不一樣的人生態度,結果便是截然不同的人生。或許一個人的內心,無論他(她)是多么的正直,我想總會有些灰暗的念頭閃過,念頭的生成是一個過程,從思想到行動又是另一個過程,如何去除灰暗,讓陽光照進來,永遠守住一顆初心,這需要毅力,也需要智慧。人生恰似一場修行,在自我的肯定與否定中,不斷地成長。
有一次,老先生坐在草地上遠遠地在畫一張鐵塔,這時來了一位漂亮的法國女人,看著老先生畫畫,倒了兩杯水,一杯她自己,一杯給老先生。“喝不喝呢?喝吧!我身邊只有很少的錢,為了一個寫生的老頭下‘蒙汗藥’是不上算的。”待女子走后,“我馬上摸摸后褲袋的煙皮包在不在?這種下意識的動作很卑劣;”還有一次,房間飛來一只金絲雀,“我馬上想的是‘關窗!’但沒有說出口。”面對著小鳥對人類的信任,老先生又一次感到慚愧,金絲雀后來飛走了,“它好像一座小小的會飛翔的懺悔臺。”
細膩入微的心理描寫,真摯感人的內心獨白,那一次一次的自我對話,是一場心靈的凈化,也是靈魂的提升。不由得想,面對過去,我是否也有勇氣正視自己的過錯,在內心建一座懺悔臺?
老先生熱愛交朋友,那位視中國為第二故鄉,在湖北待了十八年,“多情而腸斷的老神父”,老先生驚訝于他從中國帶回的許多民間工藝美術品,然而卻不值錢,但又非常重要。有次將畫架橫在鐘表店門口,然而店主人——意大利小作坊主,只在一旁靜靜地欣賞,并不制止,后來兩人成為朋友,老先生稱他為“翡冷翠文化藝術的國防戰士”。還有穿著隆重禮服做客的皮耶托、路易奇兄弟。一次下午茶結束后,老先生的女兒送給兩兄弟每人一包點心,皮耶托跟坐在樹陰下的老太太們打招呼。
捏著點心袋的手放在背后,只用一只手打手勢。
他背著手和老太太們告辭,當他走過人群時,急速地把捏點心的手轉到前面。我不相信那些老太太發現不了他的秘密,底下的話題便會是皮耶托藏在背后的那只手以及捏著的那包東西……
讀到此處,不由得驚艷于老先生極細微的觀察力,傳神的動作描寫及細膩的心理刻畫,幽默的語言令人莞爾一笑。
無論是沿著塞納河,還是翡冷翠,牽掛于心的,依然是故鄉、故友。老先生傷心地憶起他的啟蒙老師鄭可先生,在老先生的心里,鄭可先生誠懇而勤奮,在巴黎待了十五年。到巴黎的船票是鄭可先生用賣了豬、賣了房子的錢買的。他回國后,誠墾樸素得連話都說不好,說起話來就激動。鄭可先生懂建筑學,為人熱心,曾將家里珍藏的大鐘小鐘都送給了北京鐘表廠,只是沒有再做雕塑,“十五年在巴黎的學習,一身的絕技,化為泡影。”八十多歲住院,因半夜小解不愿打擾護士,“偷偷拔了氧氣管上廁所,回來就咽了氣......”無限的深情與追思,盡在這一句“鄭可先生!如果能跟你一道重游巴黎多好......”中。
老先生是一位熱心腸的人,有一次在意大利寫生時,教堂門口一位老太太突然暈倒,老先生藝高膽大,使出當年在農場當“草藥組長”時的渾身解數,從隨身帶的火柴盒里抽出一根火柴,輕輕觸動老太太的人中,又為她按摩耳部,老太太竟清醒了過來,老先生為此自豪了好一陣子。
讀完這本散文集,感受到老先生博大的胸懷,樂觀的心態,以及對藝術創作永無止境的探索與追求。它不僅僅是一本游記,也是一本精美的畫作,還是一場歷史之旅,心靈之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