斷氣炮

1.

年三十夜,十一點半,我到當院點燃了一串鞭炮。不明所以的人可能會誤以為我迫不及待搶著迎財神呢。可還差半個鐘頭,財神尚在半道,我即使有心想迎他老人家,他也來不到。

我奶走了,走就是死的意思,恰如靈堂上寫的“駕鶴西去”。她享年八十六,雖是虛歲,也算壽終正寢了。那串鞭炮叫斷氣炮,老人走的時候放,旨在知會那邊的親人,有人去了,迎接一下。一串短炮,幾秒炸完,仿如人生般短暫。與斷氣炮相對應(yīng)的是咽氣轎,以前用蘆葦桿手工扎制框架,再糊上紙圖,如今紙花店也學(xué)會偷工減料,幾塊硬紙板一拼接,就算完工。按程序,放完斷氣炮,緊接著要燒咽氣轎,捋一根紅繩,一頭握我奶手心,一頭系在轎子門把手上,我覓了半天,發(fā)現(xiàn)門把手竟也是平面圖案,一點不立體,最后我只好用剪刀戳個洞,勉強將紅繩系上,口中念叨著,我奶,先將就著坐,等燒五七時,我給你燒輛轎車,凱迪拉克牌,您沒駕照不打緊,買轎車送司機,哪家紙花店都一樣。紙板并非純紙質(zhì),里面夾雜塑料泡沫,燃燒起來黑煙滾滾,臭氣熏人。

今夏我奶大病了一場,差點走了。雖未走成,卻落下個半身不遂。再送養(yǎng)老院,院長高興地迎了上來,畢竟少一位老人于他而言意味著客戶流失。等把我奶安頓好,院長將我爸拉到一邊,直截了當說,這種情況得漲點錢。我爸問,漲多少,院長比出一個手指,一千塊。我爸說,行,我回去和他們商量一下。所謂他們,是指我三個叔叔。一周后,我爸騎電動三輪車專程去交錢,到那一看,我奶歪坐在一張破舊輪椅上,太陽底下,滿頭是汗。我爸把輪椅推到樹蔭下,怒氣沖沖來到院長辦公室討要說法。

我爸推門而入時,院長正操剃刀給一老頭理發(fā)。他最擅長的發(fā)型是光頭,養(yǎng)老院的老人無論男女,都難逃他手里那把飛科牌剃刀。用他的話說,頭發(fā)剃光,干凈衛(wèi)生。大家伙都知他在圖懶省事,卻不拆穿。畢竟做兒女的都不能在父母面前盡孝,怎能苛求他人。住養(yǎng)老院,至少確保能吃口熱乎飯。說到吃飯,有次我去養(yǎng)老院探望,正趕上飯點,大伙兒都在食堂就餐,只有一瘸腿老頭貓在墻根處打盹。我問老大爺,您怎么不去吃飯?他睜開眼看看我,撇撇嘴,咕噥道,“我早上把稀飯弄灑了,罰我呢。”我說,這怎么行,我找院長幫您說道說道。他扯住我的衣袖,用那雙凹陷的眼睛盯著我,語氣里半帶懇求半夾無奈道,“別去。本來一頓飯的事,你要去說了,我在這地兒就呆不下去了。誰讓人在屋檐下呢。”大爺?shù)脑捠刮乙魂囆乃幔肫鹨痪湓挘先巳绾⑼刹皇锹铮@片低矮瓦房組成的養(yǎng)老院,好像一座幼兒園。惆悵之際,我掏出一支煙,點上,準備去食堂看我奶。

我沒注意到大爺正舉目打量著我,剛想抬步,聽到一陣輕咳,大爺分明有話說。

“怎么啦,大爺,是不是餓了,我去找院長說。”

“不,不餓。”這時我才注意到他眼神里射出兩道光,擊中了我叼在嘴邊的香煙。

“來一根?”

“噓,小點聲,別讓人聽到。他們不讓我抽,說不健康,我都這把年紀了,還他娘的能健康的了嗎,一身毛病,坐吃等死罷了,時間問題。”

大爺總結(jié)的很到位,人間一切事都只是時間問題。從出生到死亡,從低谷到榮光,從陌生到熟悉再到遺忘……

我掏出煙盒,抖出一顆,遞給大爺,給他點上。大爺一邊抽,一邊盯著院長辦公室,生怕院長搞突然襲擊。我說,大爺你放心抽,我來放哨。大爺爭分奪秒,不出一分鐘,一支煙被他消滅殆盡,最后心滿意足地窩在椅子里仰望天空。

“大爺,看什么呢?”我順著他的目光,看到清澈的天空,萬里無云。

“看天。看一天少一天,吃一頓少一頓。到了這把年紀,真應(yīng)了那句話,活受罪。”我當時沒在意大爺這句話,只把它當成了一句牢騷話,但當我看到我奶躺在床上奄奄一息時,才明白“活受罪”三個字的深刻含義。

自打出院后,我奶的身體每況愈下,養(yǎng)老院的費用在短短三個月漲了兩次,以至于家人商量著是否把老人接回家照料,錢是次要的,兄弟幾人平攤承擔得起,主要是她時日不多,我爸說,再不在床前盡盡孝良心上過意不去,兒孫一大家,萬一我奶在養(yǎng)老院走了,旁人在背后說閑話。今年秋天,村里一獨居老嫗上吊自殺了,自殺地就在他二兒子屋后,吊在那棵老人親手所栽的桃樹上。發(fā)現(xiàn)者是村里仨中學(xué)生,晚上閑來無事,拿彈弓去打鳥,正好路過,瞥見一身影,手電筒一照,一個吊死鬼。三人嚇得魂不附體,舉手電的直接癱倒在地。聽我爸說,老人有病,兒子不給治,一氣之下上吊死了。死了也得讓兒子膈應(yīng),堵得慌。我爸還說,去年村東頭一老人死在家里三天后才被發(fā)現(xiàn)。

大家庭微信群里,輪流發(fā)言,經(jīng)過一輪又一輪激烈討論,最后達成一致——春節(jié)前接回,不再送回養(yǎng)老院,從之前一個月一輪改成半個月一輪,輪流盡孝,不偏不倚。

臘月二十六,我奶終于回家了。她的意識已是一時清楚一時模糊。院長再三勸我爸,別來回折騰了,老人待這挺好,一天三頓,有稀有稠,吃得健康,回去你不一定能伺候好,說句不中聽的話,真接回去,也就年前年后的事,我怕老人回不來。我爸說,你放屁。大過年的,哪有把老人放在養(yǎng)老院的道理,這不是罵我們呢嘛。還有,這次不回來了,不存在來回折騰。

結(jié)清了帳,我爸和三叔把我奶抬上車,院長送出門,臨別對我爸說,老人走了別忘了給我消息,這里呆過的我都會送個花圈略表心意。一旁的三叔嘀咕道,狗嘴里吐不出象牙,走了也不通知你,花圈留著自己享用吧。

剛回去時,我奶意識尚算清醒,左鄰右舍一進門,我爸就問我奶,你看看這誰來看你來了,她抬眼一瞟,遲鈍片刻,依舊能準確說出來者的身份。到了第二天,情況突然惡化,連我爸也認不出了,眼神迷離,滴水不進。

“看來我娘過不了這一關(guān)了。”我爸坐在病榻前,和三個叔叔商量起后事來。

“好歹撐過年三十,也算又過了一個年。”二叔說出了全家人的心聲。

不吃不喝,又撐了一天。大年三十中午,外面鞭炮齊鳴,我爸端一碗飯,夾幾口菜,來到我奶面前,想讓她再吃口飯,不能做餓死鬼。一年前,她牙齒脫落到只剩一顆,她依靠這顆光桿司令又支撐一年。

“娘,你再撐一撐,至少熬過今晚再走。”我爸像是在和我奶商量似的。二叔在一旁正研究著新買的抽痰器如何使用。俗語有云,老人回痰,離走不遠。

三叔悶聲不響出了門,半小時后,村衛(wèi)生所的醫(yī)生春風來了。

“春風,你給看看,能不能吊點蛋白質(zhì),再撐兩天?”

春風掰開我奶的眼睛瞧了瞧,把掛在脖間的聽診器塞進耳朵,另一頭放到心臟位置,聽一陣,直搖頭,一副無力回天的表情。他隨即苦笑道,“還撐兩天呢,能過今晚十二點就不錯了。”他委婉地表示,其實吊不吊水,老人該什么時候走還是什么時候走,吊水只是給活著的人一點心理安慰罷了。最后,他問我爸,還吊不吊,蛋白質(zhì)可不便宜。

我爸擲地有聲道,“吊。”

“能不能找到血管還說不準,藥配好了就不能退了。”春風有言在先。

“放心吧。不差你錢。”

“不是這意思。”

三小瓶鹽水只吊了半瓶,我奶的手臂上起了一個大包,只能拔掉針頭。奇效出現(xiàn)了,一直閉眼不睜的她像一只蝴蝶似的撲騰著翅膀企圖再次展翅高飛。經(jīng)過幾次努力后,她居然睜開了眼睛。

“我奶醒了!我奶醒了!”我激動地喊出聲來。

她雖能睜開眼,眼珠卻并不轉(zhuǎn)動,只是呆呆地望著天花板。

三叔說,這是好跡象,看來吊水還是有用,得相信科學(xué)。

“依我看……這不是一個好兆頭。”我媽忍不住插話道。潛臺詞我們都聽得懂,這是回光返照,她再看兒孫一眼,就能安心走了。回光返照這事兒我曾碰到過,爺爺病逝前一直迷迷糊糊,不認人。就在斷氣前,突然清醒了一陣子,清醒得好似正常人,認得我們每一個人,叫的出名字。他說,剛從那邊回來,見到他叔和他爸幾人正在打麻將,見他去了,問他,你怎么來了。爺爺說,我也不知道我怎么來的,我應(yīng)該是死了,這里是陰曹地府吧?可你們怎么穿的跟生前一樣,他又摸了摸麻將,斷言說,這麻將也不是紙糊的,看來我來錯地方了。接著我爸又問他,那邊和這邊有什么不同,爺爺沉思了一會兒,說,他們都不嫌老,和多年前的模樣差不多。我爸好奇,想再打聽一點兒信息,爺爺說,我累了,閉上了眼,再未睜開。

2.

天黑開始,我奶嗓子里便發(fā)出咕嚕咕嚕的響聲。痰液越積越多,抽痰頻率隨之增高。家門的一個老人見此情形,搖搖頭說,弄到堂屋吧。依風俗,老人臨死前要抬到長子家里,放到堂屋。十點鐘時,我奶穿上送老衣,已是奄奄一息,一口痰卡住說走就走。咕嚕咕嚕的聲音越來越響,像沸騰的開水。

十一點半,咕嚕聲戛然而止。她走了。走得異常平靜。以至于點燃斷氣炮的一剎那,我想,我奶走得挺是時候,再晚半小時,恐怕她的斷氣炮要湮沒在迎財神的隆隆炮聲里。活人常說存在感,死人好像也挺在乎消失感,有兒孫圍在左右,總比一人孤老要好。放完斷氣炮,家人哭了一通,便開始商量后事。我爸說,春風真厲害,中醫(yī)講望聞問切,他一望便知,說得一點不差。我不敢茍同,小聲嘀咕道,這明擺的事,誰都看得出來,沒那么邪乎。再說,春風是西醫(yī),學(xué)得臨床專業(yè)。

家門幾個長輩聽到斷氣炮,聞聲趕來。一場家庭擴大會議在煙霧繚繞中開幕。會上討論激烈,一包煙抽完,大家伙的眼睛齊刷刷盯著我爸。作為長子,很多事情還得他拿主意。我爸總喜歡用試探性的話來表達意見,比如,他早想好初二出殯,卻不自個兒拿主意,而是征求兄弟們的意見,采用民主集中制。你們看年初二入土怎么樣?三個叔叔都沒意見,于是一件件事就這么敲定了。

時值年關(guān),村里老少爺們都在,辦起事來格外順利。治喪委員會由村長獨挑大梁,作為主事人,其余人等悉聽尊便。場地,燈光,水源,有條不紊就位。村里在外面干水電工的不在少數(shù),接幾個燈泡,拉幾根水管,自然小菜一碟。雖然爆發(fā)了新冠肺炎疫情,但我村并無武漢返回人員,因此戴口罩者寥寥無幾,前來吊喪者仍絡(luò)繹不絕。

兩家嗩吶班子,擺開架勢,摩拳擦掌,躍躍欲試。東邊的先吹,一曲《天下第一情》,吹得婉轉(zhuǎn)凄涼。西邊的緊隨其后,吹了一曲《母親》,樂聲如泣如訴。嗩吶班,當?shù)胤Q喇叭班子,很久以前,以吹為主,吹各種經(jīng)典曲目,《百鳥朝鳳》是必吹曲目之一。后來,漸漸成了唱為主,吹為輔。雇主開頭便問,有沒有好的唱將,尤其是碰到兩班以上嗩吶對壘時,嗩吶班代表的不僅是自己,還有雇主的面子。娘家雇的,閨女家雇的,加上本家雇的,三足鼎立,真唱頂真起來,哪班掌聲不如別人多,坍了臺面,雇主臉上掛不住。這時,雇主便會私底下加條煙,塞個封子(紅包),讓嗩吶班子拿出壓箱底的絕活。我記憶最深刻的是十歲那年,到小胡村聽嗩吶,姚北趙對陣磨盤王,兩個班子吹紅了臉,主吹手都站在八仙桌上,有時輪流吹奏,比誰的掌聲多。有時同時吹,比誰換氣少,兩人臉憋得通紅,猴屁股一樣,沒人甘拜下風。那天,整整吹了一夜,幾乎所有能叫上名的嗩吶曲目一個不落。后半夜,大眾點歌環(huán)節(jié),兩人竟沒有一個被難倒。他們旗鼓相當,半斤八兩,此事在當時引起了不小的轟動,一度成為街頭巷尾,甚至田間地頭的重要談資。親身經(jīng)歷的人都銘記住了那一晚,即使我還是個孩子,但那一夜嗩吶帶給我的震撼足以讓我銘記終生。

今非昔比,如今的嗩吶班子,會吹幾首流行音樂就不錯了,經(jīng)典曲目老吹手還會一點,新人幾乎吹不出來,全靠伴奏。班子之間和諧許多,沒有以前那種劍拔弩張的氣氛。同行見面打打招呼,遞根煙,后面也就唱唱雙簧罷了,出工不出力,彼此都落得個輕松。

嗩吶班來人問,要不要哭靈堂,市場價,兩百塊一場,童叟無欺,連哭帶唱,保證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淚,唱的是民間小調(diào)《孟姜女哭長城》,全段無刪減,情緒飽滿,跟死了親娘一樣。我爸說,滾一邊去,我娘八十六走的,算是喜喪,哭什么哭,得唱。讓你們的唱將拿出絕活來,給老少爺們亮點真本事。班主悻悻退了出去,嘴里嘟囔道,這家人真小氣,兩百塊都不舍得。我聽得分外清楚,卻未上前和他爭辯。我覺得爭論沒有意義,和哭靈一樣無聊。

我跪在靈堂前,隔一會兒就燒點紙錢,燒紙講究火候,火盆不能冷,也不能過熱,過熱的話會崩掉。火紙大部分是吊唁者帶來,質(zhì)量參差不齊,有的是天然草紙,有的為增加美觀度添加化學(xué)成分,看著金黃,燒起來卻冒黑煙,氣味刺鼻。我爸從賬桌上拎來一捆冥幣,說,燒這個。我拆開一看,面額巨大,起步一百萬,甚至還有單張十億的。我心想,這么大面額,那邊的人豈不是各個都是百萬富翁,我又一想,似乎不對,那樣的話錢就不值錢了,跟民國法幣差不多,買袋米都得扛一捆錢,太費勁。

北地三奶枯坐著,一言不發(fā),到了飯點,喊她吃飯也不去。她與我奶同齡,“兔死狐悲”,人之常情。我奶沒去養(yǎng)老院那會兒,倆人經(jīng)常結(jié)伴趕集,去教堂做禮拜。一次下雨天我奶摔了一跤,好在鄰居及時發(fā)現(xiàn),給我爸打電話,我爸連夜從蘇州趕回。家人聚在一起開了個會,經(jīng)過討論后一致認為,送養(yǎng)老院是一個切實可行的方案。鑒于各家基本“國情”,顯然都不允許騰出一個勞動力來專門伺候她,因為如此一來,幾乎斷了一家的經(jīng)濟來源。地里那點收成只能解決溫飽,這年頭還有誰為溫飽發(fā)愁呢。溫飽是最低要求,要奔小康。我記得政治課本上有句話,先富帶后富共奔富裕路。可先富的跑得太快,后面的人望塵莫及。小孩讀書要花錢,結(jié)婚買房要花錢,處處要花錢,錢從哪里來,從城市來,因此要到城市去,去打工,去勞動,去搞建設(shè),去描繪社會主義新藍圖,實現(xiàn)偉大的中國夢。城市擠滿農(nóng)村人,農(nóng)村只剩下孤寡老人以及留守兒童。也有安于現(xiàn)狀的,呆在家里,老婆孩子熱炕頭,一心務(wù)農(nóng),這一小部分人成了村里人眼中的“不務(wù)正業(yè)”。正業(yè)不是種地,是掙錢。種地沒出息,別人開汽車,你卻只能開拖拉機。

養(yǎng)老院以前不叫養(yǎng)老院,叫敬老院,鄉(xiāng)里就有個敬老院,各村沒有子嗣后代的五保戶年齡大了生活不能自理就去那里。因此,當我爸提出要把我奶送養(yǎng)老院時,她大哭一場,說養(yǎng)兒防老頂個屁用,到老了還是孤苦無依,和那幫絕戶頭一個下場,到敬老院等死。我爸糾正說,是養(yǎng)老院,不是敬老院。敬老院是公家辦的,服務(wù)不行。養(yǎng)老院私人開辦,住二人標準間,配備空調(diào),冬暖夏涼,還有護工專門伺候,這要擱到幾十年前就是地主待遇。憑借我爸三寸不爛之舌的一番動員,終于把我奶說動了。

到達養(yǎng)老院時,我奶朝門口瞟了一眼,遲遲不愿下車。“這不是以前的破學(xué)校嗎,哪里是養(yǎng)老院?”

我爸解釋說,這以前確實是學(xué)校,后來搞合并搬走了,別看外面破,里面重新裝修過,墻白的跟面粉似的,實話不瞞您,押金我都交了,不給退。要不您先進去看看,試住一個月,如果不滿意,再說,咋樣?我奶眨巴眨巴眼,問,押金多少錢。我爸說,一千塊。

那就先住住看,后面的錢可別急著交。我奶松口了。

掛“春暉養(yǎng)老院”招牌的位置以前是“青山小學(xué)”招牌,四字中間有顆五角星,熠熠生輝。“春暉養(yǎng)老院”幾個字據(jù)說是當?shù)刂麜摇皸罱淌凇碧釋懀f是魏碑,我看和楷書無差。十里八鄉(xiāng),每逢紅白喜事,總少不了他的身影,風雨無阻。每次出場,他總拎一皮包,包內(nèi)裝文房四寶。我奶去世,少不了他。駕鶴西去四個字他寫得力透紙背。楊教授今年七十有三,耳不聾眼不花,年輕時學(xué)過四書五經(jīng),其父曾是當?shù)赜忻乃桔酉壬映懈笜I(yè),當了幾年老師,后因計劃生育超生解甲歸田。因?qū)W識淵博,當?shù)厝私o他起了個響亮的綽號——楊教授。他欣然接受,引以為豪。

我爸讓我到靈堂前替他跪一會兒,他內(nèi)急,去解手。我一邊燒紙,一邊忽然想到加繆的《局外人》,正如開頭那句,“今天,媽媽死了。也許是昨天,搞不清了。”我雖然身處喪事核心區(qū),卻絲毫悲傷不起來,像個局外人。對面我三奶比較應(yīng)景,眼淚不停歇,一坐就半天,也許在她看來,陪伴我奶的時間不多了,明天一早就要入土。說起我奶,其實我們和她不怎么親近,我們從小喜歡往老太家跑,她有啥好吃的緊著我們吃。反觀我奶,有次我親眼撞見她在吃果子,見我出現(xiàn),她竟飛快藏了起來。以為我沒看見,她嘴巴油汪汪的,附著的芝麻粒猶在。還有一件事我印象特別深,爺爺去世時,殺了她的豬,說好按市價給她錢,結(jié)果辦完事賬桌空空如也,她便坐在我家門口哭訴討錢。那會兒日子困難,加上我爸身體不好,被逼無奈,我媽只能回娘家借錢。當時我很討厭她,認為她在刁難我爸。多年以后,我才明白她的心酸之處,老伴走了,她一個人手里沒一分錢,指望張嘴問小的要?小的自個兒尚自顧不暇,想孝順也沒能力。有了賣豬錢,她心里才有底。

我們這邊,火葬和土葬沒啥區(qū)別。最后都是裝進棺材,入土為安。火葬的初衷是號召進墓地,節(jié)省土地資源,可我們鄉(xiāng)直到去年才規(guī)劃了一片墓園,之前一直是火葬后再土葬,沒有節(jié)約半寸耕地。

墓園名字土得掉渣,叫松鶴園,據(jù)說這三個字也是出自楊教授手筆。墓園還未完工,便跟期房一樣,搖號預(yù)定,不到一天,哄搶一空。好“地段”據(jù)說光有錢買不到,還得有關(guān)系才行。

如果非要找出二者之間的不同,火葬顯然更麻煩。要驅(qū)車到五十公里外的火葬場。二十年前,爺爺去世時,剛流行殯葬改革,上面盯得緊,不敢偷埋。清晨出發(fā),就是為了趕頭一鍋,臨送進鍋爐前,偷偷塞給工人一點錢,意思清晰明了,待會火小點。不塞錢的,燒成灰燼,一根骨頭不剩。我爸塞了錢,因此燒得不透,大骨架俱在,哪是胳膊哪是腿,一目了然,等到入殮,從頭到腳擺放整齊,再把衣服套在四肢上,看上去才有點人樣。

后來,火葬場被私人承包,口子也松了,畢竟生意好,不差這幾鍋爐。漸漸的,有人偷偷下葬,圖個全尸。再后來,偷埋的多了,火葬場生意驟降,場長兼承包商到縣民政局反應(yīng)情況,說,再這么下去,火葬場快要關(guān)門了,我賺不到錢不要緊,別讓殯葬改革開倒車,這是歷史的倒退。民政局領(lǐng)導(dǎo)點一根煙,淡淡問了句,去年你母親去世,在哪火葬的?一句話問得場長臉紅得火焰山一樣。

兩天后,民政局接到一電話,縣委主要領(lǐng)導(dǎo)批評了民政局的懶政行為,當即指示,在全縣范圍內(nèi)開展殯葬改革糾察行動。一時間,宣傳殯葬改革的標語掛滿大街小巷,上面還有舉報電話,明確舉報有獎,人民幣1000元。這筆獎勵資金來源于火葬場。效果立竿見影,當月火葬場爆滿,門口甚至出現(xiàn)堵車的盛況。也有頂風作案的,我村就有一戶,偷偷把老人埋了,結(jié)果墳頭的土還沒干,民政部門的人就來了,來了也不打招呼,靈車直奔墳頭,把尸體拉走,留一紙公文,蓋民政局大印,告知親屬去火葬場先交罰款,后領(lǐng)骨灰。這還算人道的,聽說鄰鄉(xiāng)一家,挖出之后,直接澆上汽油現(xiàn)場燒掉,以儆效尤。那段時間,火葬場生意興隆。至于我村那戶,倔強無比,愣是沒去認領(lǐng)骨灰。每逢過年,吃過午飯,他必會醉醺醺地出現(xiàn)在村道,雷打不動。窮盡污言穢語,罵得酣暢淋漓,繞村一圈,無人敢勸。打那以后,我村偶有偷埋的,再不見有人舉報。誰家沒有老的,即使沒有,也不至于為一千塊錢,年年挨罵。

后來,各鄉(xiāng)鎮(zhèn)靈車被私人承包,成了一門壟斷生意。只要搞定開靈車的,便問題不大。膽小的,讓靈車來一趟,假裝拉了人,出去兜一圈,其實,人早就在棺材里,被單里包的并非骨灰,而是香灰。膽大的,直接省略上述掩人耳目的步驟,只不過要在天亮前出殯,減少圍觀。參與者都是近親,自然安全。如此一來,靈車司機賺得比之前還多,哪還有多事的道理。

院長不知從哪得到的消息,果然帶著花圈來了。梳大背頭,腋下夾皮包,獨差件風衣,派頭就跟港片里的大哥所差無幾。上完賬,直奔靈堂。進屋頭件事,哭著說,大娘啊,你咋走得這么快啊,這才回來幾天吶,聽聞此言,我爸臉色鐵青,但一直憋著,隱忍不發(fā),來者是客,都得招待。院長抬頭瞧見我爸的臉色,話鋒一轉(zhuǎn),對我奶說,我代表養(yǎng)老院來給你送行了。我奶臉上蓋著火紙,院長想瞻仰遺容,征求我爸的意見,我爸揭開火紙,院長打量了一眼,吐出兩個字,瘦了。他還想說點什么,我爸把火紙匆匆蓋上,朝我使了個眼色,我便上前拉著院長往外走,告訴他,快開席了,趕緊找位置坐。

回到靈堂前,我說,爸,院長是真哭吶。我爸哼了一聲,說,你以為他是哭你奶,他是哭生意黃了,逢場作戲,給別人看呢,外人一看,這家伙有情有義,等于給春暉養(yǎng)老院的招牌增加無形資產(chǎn)呢。上面按人頭給養(yǎng)老院補助,當然是多多益善。院長席間也沒閑著,到處發(fā)名片,這哪是吊喪來的,分明暗藏玄機,來攬生意的。

3.

出殯時間定在清晨四點半,天氣預(yù)報說有大雪。四點鐘時,人員陸陸續(xù)續(xù)來到。三奶拄著拐杖步履蹣跚,不到四點就來了,我爸勸她回去休息,她說睡不著,送送我奶。出殯前,三奶突然情緒失控,大哭起來,一邊痛哭,一邊念念有詞,我以為她有話對我奶說呢,我爸告訴我,她其實不是哭,是唱,唱的是贊美詩,我奶以前也信主,她這是用宗教禮儀送別我奶呢。我雖聽不懂贊美詩的具體內(nèi)容,但通過三奶情深意切地演繹,我能感受到其中的厚重。我想,我奶真幸運。等三奶去世,估計沒人給她唱贊美詩了。三奶的眼淚,一方面為我奶而流,一方面為自己而流,她仿佛看到了自己的未來。流程幾乎雷同,只不過躺在棺材里的人不同罷了。

時間一到,鳴炮奏樂,在一陣哭聲中,送喪隊伍浩浩蕩蕩出了村子。剛出村,天空就下起鹽粒子,不是真鹽,因形狀酷似鹽粒而得名,其實就是水蒸氣遇冷而形成的小冰粒,學(xué)名叫霰。鹽粒子噼里啪啦打在臉上,跟刀子劃過似的。

到了地里,繞墳三圈。入土之前,發(fā)生一個小插曲,二叔嫌打坑的人挖得不夠深,怕棺材露出地。打坑人解釋道,這里面有講究的,棺蓋就得露出地面,這叫“高棺”,諧音“高官”,寓意美好。二叔聽后,還是擔憂,說,得長遠考慮,以后平墳的話,還是深點好。見打坑人不樂意,二叔脫去外套,掄起鐵鍬,跳進坑里,開始勞作。半小時后,二叔掐腰擦汗,目睹棺木入坑,見其完全沉入地平線,他滿意地點點頭。

等到把墳堆起來,天已破曉,回到家時,門口已經(jīng)貼上了紅對子。這叫回喪喜,家中有年輕人,三年內(nèi)要成婚的皆循此例。白對子變紅對子,煙酒桌布同步更換。紅對子依舊是楊教授書寫,他是公認的“對聯(lián)大王”,不論紅白事,總能因事制宜,寫出貼合實際的對聯(lián),通常胸有成竹,提筆便寫,一氣呵成。

鹽粒子變成冰雨。我爸打量著從天而降的雨珠,冷不丁冒出一句,下雨好啊,雨淋新墳,必出貴人。看不出來,我爸還挺會拽文的。說完那句話,我爸就回屋里睡覺去了,我進屋時見他頭上系著毛巾,酷似歌手阿寶,我知道他頭疼老毛病又犯了。我把門輕輕帶上,到西屋躺下,準備睡個囫圇覺,兩天沒怎么合眼了,上下眼皮總掐架。

臨近中午,我被一陣廣播室吵醒。吱吱啦啦的廣播里傳來村長的聲音:村民們請注意,現(xiàn)在播放一條緊急通知……

通知內(nèi)容,無外乎通報新冠肺炎疫情的嚴峻性,號召村民不聚集,不竄門,勤洗手。并且宣布從即日起開始封村。我伸個懶腰,撩開窗簾,一看窗外,白雪皚皚,足有半尺深。我爸也被吵醒了,他摘掉頭上的毛巾,感嘆道,你奶走得真是時候,可謂天時地利人和。晚走一天,我們得多遭多少罪,事也辦不成了,不讓聚集咋辦事,辦事辦的就是人。我補充道,還有錢。趕明兒燒五七給她燒輛豪車,我可是答應(yīng)她,凱迪拉克牌。我爸說,沒問題,燒飛機都行,只要紙花店有貨。我問爸,你頭不疼了。他打量著屋后白茫茫的雪,若有所思道:今冬麥蓋三層被,來年枕著饅頭睡。好雪,好雪!

還是那句話,真會拽文。

我打量著銀裝素裹,忽然想到一個問題,我問我爸,大力怎么沒出現(xiàn)?

大力是村里一“傻子”,小時候發(fā)燒燒壞腦子,成了弱智,逢人就笑,嘴咧得跟瓢似的,露出《天下無賊》里傻根似的標志性笑容。每每村里有人辦事,他準會現(xiàn)身,從始至終,全程蹭吃,直到結(jié)束。有他的地方少不了歡聲笑語,他具備天然的笑料。來,大力,笑一個,旁人一慫恿,他便將各種笑聲一一表演,嘿嘿……呵呵……哈哈哈,從竊笑到狂笑,惟妙惟肖。表演出彩時,旁人獎勵他支煙,他抽得有模有樣,邊抽邊笑,有時抽猛了,嗆得直咳,仍掛著笑。不知何故,大力的缺席,讓我覺得,我奶的葬禮缺少點什么。

我爸說,大力丟了,去年秋天的事兒。尋人啟事滿大街貼,都石沉大海。聽人說,大力被人拐走了。我說,誰腦子有病,拐個弱智,他飯量可不小呢。我爸說,他腦子壞了,可身體其它器官是好的,隨便摘個腎能賣幾十萬呢。聞言,我后背一涼。我和二力同齡,他眼瞅奔三,尚未成婚。相了幾次親,女方一聽說大力的事,就黃了。別人眼里,大力是累贅,是負擔,誰敢拿自己的婚姻當兒戲呢。我爸說,二力訂親了,年初六的期,因為疫情八成要推遲。去年麥收時,我曾在地里遇見大力,他走反了方向。我停下車,指著南方,告訴他,家在那,筆直走,就到了。他呵呵笑了笑,孩童般天真,活蹦亂跳地走了,那天烈日炎炎,金色麥浪隨風起伏。在他的世界里,仿佛始終無憂無慮。一個傻子竟令我如此懷念,我又忽而想到,如果大力死了,誰給他放斷氣炮呢,沒這個信號,他能找到那邊的親人嗎?恍惚之間,我看到大力在雪地里奔跑,一路向北,離家漸遠,直至消失……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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