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護者(三)

阿當推開門,女人跟著走了出來。

山林寂靜,月色也有些孤獨。

山下的小城依舊燈火通明,而山林里的人似乎都已經睡著。小村里家家戶戶都已經滅了燈,只有墻角的幾只蛐蛐還在爭吵。

由于是外來戶,阿當的屋子幾乎已經出了村子。小小的院子圍了一圈籬笆,籬笆外是一片還沒有翻的荒地,荒地旁并排長著幾顆老柏,黑壓壓看不分明的樹林在老柏背后沉默不語。

阿當幾乎出門就看到樹陰下的人。

那人穿一身黑衣,仿佛已于黑暗化為一體,除了一雙白鞋。

黑幕里的白鞋實在是很奇怪!

那雙鞋走了出來,于是阿當就看到那張白皙且年輕的臉。他實在沒有想到女人話里恐怖的劍三竟然是個少年人。

那人于荒地中央站定。

他看著女人和阿當,好像發現什么有趣的事,原本抿著的唇忽然勾出一抹曲線,于是窄臉上的橫眉也跟著生動了起來。

那表情可能有一百種意味,但那絕不是笑,因為他的眼睛已現出悲哀的色彩,原來無論多么偉大的劍客,一旦平凡起來,也可以如同村婦一般卑微尋常。

阿當在籬笆口停下腳步,女人通常就站在這里迎他回家。他有他的任務,他只能停下,他看著身畔的女人走出籬笆,走向荒地,他依舊沉著,他盡量表現的不那么焦慮,可他握刀的手已沁了汗。也許只有他自己知道,要適應這突然的角色變換有多么困難。

女人走的不快,她的腳步很小,好似穿著鞋走在泥濘的地里,鞋底的泥越來越多,鞋變得越來越重,她的腳步也越來越慢。幸好他們距離不是太遠,少年人總算能耐下性子等著。他看著慢慢走近的女人,他的眼里射出熱烈的光彩,因為他發現一件有趣的事,雖然女人的步伐還是很慢,可它們已經越來越輕,等到她面對少年人站著的時候,簡直已經像是甩掉了沉重的泥鞋,露出了光潔優美腳踝。她似乎已經輕的可以被一陣風吹地飄起來,她仿佛可以從每一個角度走過去將劍刺入對手的身體。誰能防的了風呢!

這幾乎是他見過最輕的步伐、最可怕的敵人!他簡直想要大笑一場,還有什么比遇到如此可怕的對手更讓他著迷的呢!他實在已經不愿意再說一句話。于是他閉上了眼睛,右肩微震,原本背在背上的寬大銅劍忽然已握在手上,寬大的劍刃指向女人,劍尖微點,猶如蛇信,風看不到,可鼻子能嗅到,皮膚能感受到,所以無論風從哪里吹來,一定都會迎著這吞吐的劍尖。他想看看女人的劍是否真如傳說中的那么快,他已準備好迎接女人的劍。

女人的右手一抖,自袖中滑出一柄銀白短劍,劍身狹窄,劍刃比普通劍短一些,劍尾綴一根紅繩。此刻短劍劍尖斜指地面,猶如入定。

銅劍短劍忽然都靜止了。

月光下女人和少年人相對站著,空氣似被拉扯的久了,突然“啵”一聲輕響,斷成了兩半,裂痕里擠出了一絲風。這風吹過荒地,帶得女人的劍尖往上挑了一下,少年人的劍身跟著往下移了一寸。

阿當視野中的女人忽然不見了,荒地中央亮起了一團白花,這花團團圍著中央的少年人,八個方向的花瓣幾乎同時射出一道白芒刺向黑色的花蕊。少年人的銅劍忽然活了過來,好似一條黃魚在白芒刺來的方向游了一圈,白芒似乎有些畏懼黃魚,每每刺到魚身都會怕疼似的縮回花瓣。白花不停的綻放,花心的黃魚時而向左,時而向右,總能在白芒穿過空隙的一瞬擋在它面前。

阿當從沒有看過這么快的劍,他實在不能想象,那個最初連切菜都顯得笨拙的女人竟能舞出這樣不可思議的光華!他用刀,也算是小有名氣的刀客,他可以在原地眨眼之間劈出十六刀,可在他實在沒有把握在如此密集的劍雨里撐過一秒。他看向白花中央站立不動的少年人,他依然閉著眼,表情寧靜,銅劍織出的黃魚快速游走,黑夜里的白鞋穩穩地站在原地,沒有移動過一步。

叮,黃魚咬住了最后一點白芒,荒地里閃起火花。女人已回到原地,白裙下的胸口微微起伏。

少年人睜開眼睛,眼觀鼻鼻觀心,無悲無喜,他橫執銅劍,一手執劍柄一手托劍鋒,曼聲低吟:“我本瑯琊樹,生來獨一枝。耳聽風吹葉,眼觀雨落低。九天仙人來,邀我赴瑤宮,世道皆虛妄,莫作貪嗔癡。晨起訪朝露,日暮磨劍心,身無纖塵染,芒鞋自在居。我五歲學劍,至今十年又兩載,自創‘聽風’和‘落雨’兩套劍法,剛剛以‘聽風’對師姐六十四劍,自知自保尚可,克敵卻無望,現以‘落雨’請師姐品鑒。”

少年人且行且吟,語落劍至,原本橫置的鐵劍忽然刺向女人,厚重的劍刃在他手上仿佛輕的像一根稻草,剎那間就已遞到女人胸前。其實這樣的劍當它能在使用者手上像稻草一般輕時,無論它是用刺的、用削的或是用砸的,都是尋常兵器無法抵擋的。所以女人開始退,她腳不動膝不彎,突然就向右移了數尺,又向后退了幾尺。可銅劍還在,它劍尖輕點,連續點在女人橫置胸前的短劍劍身,短劍劍刃顫動,被彈的飛了出去。少年人催動內力,銅劍劍身震蕩,劍刃忽然綻放出璀璨的劍芒,這劍芒加上寬直的劍刃幾乎已如同女人整個身體的寬度,密集的劍芒猶如一面雨墻推向女人,女人已避無可避,她的短劍已被彈開,此時也擋無可擋!劍風所激,女人忽如風中蘆葦直直的飄起丈余。雨墻逆轉向上,繼續向上推去!

阿當驚呼出聲,他已看出等到女人勢窮下落的時候,迎著她的必然是暴雨般的劍芒,屆時女人絕無幸存的可能。他記得女人的囑托,他咬牙控制著自己不沖向戰場,可他實在想不出女人如何才能脫離這暴雨般的劍網。

女人已開始下墜,腳下的劍網已近在咫尺。她的右手忽然開始畫圈,一圈一圈的紅線自手腕上垂了下來。一道白光自地面彈起,飛虹般射向少年人背后,少年人背脊一涼,銅劍快速回旋,橫靠后背,堪堪抵住激射向上的白光,女人迎面落在少年身前,左掌拍向少年人胸口,少年人左掌伸出硬接一掌。女人以上擊下,攜下墜之勢,少年人悶哼一聲落回荒地,橫劍在握,已作“聽風”起手勢,巍然如山。女人皓腕疾飛,紅線漫天飛舞,另一端系著的短劍猶如蜂刺,飄忽飛旋,忽至上而下刺天靈,忽穿地而起襲下陰。銅劍或上或下,忽左忽右,黃魚游動,每每于不可能處將女人的攻勢化作無形。

荒地中央紅線飛舞,劍刃交擊。漫天紅線越來越密,猶如漁網將黃魚團團圍住,少年人好似被包裹在一個紅色的光球里,只偶然的黃魚游動,露出紅線中央少年略顯遲疑的表情。黃魚靈巧擺動,少年人面色漸毅,他忽然往前走了一步,一根紅線繞過黃魚在他白皙的臉上拖出一抹血線。少年一動光球跟著往前移動,密集的紅線交織變換著位置,光球外緣的兩根紅線即將纏繞閉合之際,光球中央突然射出一道劍芒,這劍芒細若牛芒,眨眼間沖出縫隙,紅色的線網被其撕出一道裂口,寬大的銅劍由裂口刺出,持劍的少年人“落雨”展動,劍勢一往無前的刺向女人,女人飛身后退,皓腕疾旋,五指若飛,一根根紅線纏向不斷接近的銅劍。少年人目光若狂,銅劍劍刃震蕩,劍芒似瀑,漫天紅線沾之即斷,銅劍終于突破層層紅墻刺到女人胸前,一道劍芒如江中飛魚,離劍射中女人右肩。女人眉頭微蹙,拇指勾動,自身前地下射出一柄銀白短劍,由下至上刺中銅劍劍鋒,雙劍相擊,火花綻放。銅劍終于勢窮,被短劍擊得刺向上空。場間莫名風起,悄然襲至少年脖頸的一根紅線忽然斷裂,少年隨劍而飛,臨空一個倒轉,穩穩的落在遠處。

荒地中間忽然多了一個人。

這人不高不矮不胖不瘦,黑面短須,蓑衣草鞋,腰間系一根麻繩,麻繩上插一根劍狀模樣的物事,似是尋常江邊打魚的漢子。

女人凝視著右手尾指上斷裂的紅線,低聲道:“劍大”?

來人背朝女人,沒有說話,只微微點了點頭。

少年人面色不忿,垂劍而立。

劍大問:“你不服?”

劍三低頭不語。

劍大道:“你以為她的劍如何?”

劍三抬頭道:“她有三處破綻。”

劍大道:“那她為什么還沒死?”

劍三沉默。

劍大道:“她沒死是因為那三處破綻是她故意留給你的。”

劍三目光寒了下來。他當然知道這三處破綻本不該出現,他只是好奇女人的意圖。

劍大道:“如果你幾年沒有用過劍,你的劍也會慢下來,能夠讓你最快找回狀態的只有熱血和死亡。”

女人肩膀上的衣服已浸出了血,她舉著劍的手不再抖,呼吸慢慢變得平穩。她看著劍大的背影,眼神淡然。

劍大盯著劍三道:“你輸了。”

劍三沒有說話,只是冷笑著。似乎自尊和自負是每一個少年人都擺脫不了的情緒。

劍大看著劍三,他似乎看到另一個年輕的自己,同樣自負,哪怕自負的代價是自己的生命。他突然覺得眼前的少年人很可愛,所以他更不能看著他死。

劍三道:“師兄,別人都說你生來劍眼,無所不識,可是剛剛你至少看錯了一件事:我的劍或許不如她,可她也贏不了我。”

劍大突然變得沉默,或許是看穿了少年人的想法,他的目光充滿憐憫,他的語氣和藹:“我知道你不怕死,可你不該死,以你的悟性到了我們的年齡,你必定會超越我們。到那時你會有你的對手,這里不是你的戰場,走吧。”

少年人的眉頭皺了起來,這一對從無相關的濃眉似乎有些排斥對方,甫一接觸忽然又舒展開來。沉重寬大的銅劍已回到背上,他向著女人的方向抱拳道:“謝師姐賜教。”又向著劍大躬身道:“謝師兄點撥。”

他轉身走回黑暗,走出樹林,似乎對即將發生的決戰沒有一絲興趣,他堅信自己的劍道,也明白自己唯一欠缺的只是時間。

阿當忽然覺得這個少年人很有意思,甚至內心隱隱有些佩服。因為拿得起放得下的人都應該得到尊重,更何況他還那么年輕。

劍大轉身緩緩自腰間抽出劍,與其說是劍不如說是削尖的木尺,握手的部分纏著干燥的谷草。

他面向女人舉劍齊眉:“春風樓劍大請師姐賜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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