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相殘殺

楚軍不宣而戰，大兵向晉軍撲面而來，身為中軍主帥的荀林父竟然“不知所為”，似乎還沉浸在一心和議的思維慣性里沒有跳出身來，一心只想著“我是要避戰的”。軍情萬分緊急之下，倉皇失智的荀林父竟然下了一個匪夷所思的軍令：

“全軍撤退，先渡河者有賞！”

這道命令下的如此突兀，不僅晉人不理解，連對方的楚人都無法猜透荀林父到底是怎么想的。要知道即便是兩軍沒有開戰的情況之下，渡河的一方都有可能被對方“半渡而擊”導致潰敗，更何況是在這種楚軍已經撲到眼前的情況下，情形只能更加危急。

更重要的是，即便是要撤退，晉軍對此也毫無準備。除了士會的上軍事先設定了埋伏，中軍有趙嬰的一部提前準備了船只之外，中軍的大部和下軍的全部都是在毫無準備的情況之下渡河的。再退一步講，即便是情勢危急不得不在毫無準備的情況下退卻，也要有序的退軍，先安排一部分兵馬殿后，以掩護前軍的撤退，這樣才不至于倉皇失措。可是荀林父連這點意識也沒有，可以說是完全慌了神了。

無組織撤退已經是致命傷了，而荀林父所下的命令：“先渡河者有賞”，更是讓情況變得不可收拾。跑得快希望領賞的，和跑得慢害怕追兵掩殺的人爭先恐后混成一團，互相搶奪船只。已經上了船的人為了能盡快脫離危險，不等后面的人就急忙開船離岸。而沒有上船的人就跳入水中，攀著船舷想要爬上去，讓船只搖搖晃晃隨時都有可能傾覆。船上的人于是就用刀猛剁，以至于船上被看下的手指頭都堆了起來（舟中之指可掬也），場面一片血腥。

這樣混亂而慘烈的潰退從第一天的上午，持續到了第二天。看到晉軍如此慘不忍睹的場面，楚軍也不好意思再追擊了，就在邲地駐扎下來。在楚軍大營中，可以分明地聽到晉軍潰逃渡河時的喧鬧聲哭喊聲震天動地，一夜都沒有消停。

晉軍中軍和下軍不戰而潰、爭相渡河的同時，士會和郤克所率的上軍并沒有聽從荀林父的將令而撤退。楚莊王整合了唐國軍隊和潘黨所率的四十輛戰車組成方陣，前去攻擊晉國的上軍。郤克之子郤锜想要迎戰楚軍，士會卻說：“楚軍士氣正旺，左拒雖然不足為慮，但是如果對方全軍都轉移過來攻擊我們，恐怕也是扛不住的。就算是他們不圍攻我們，我們打敗了楚軍這支方陣，全軍皆敗，唯有我上軍取勝，恐怕會遭致嫉妒，還不如回去與眾卿一起分擔失敗的罪責呢。”士會于是就下令上軍有序撤退，自己親自帶兵殿后，再加上事先安排的七支伏兵，使得上軍最終得以完好無損地撤退。

這次的邲之戰雖然被視為一場大戰，卻絲毫都沒有大戰的樣子。戰爭開始的時候，楚莊王還正在野外，根本就沒有對楚軍進行任何的布局調整。他所期望的是能夠激怒晉軍，或者俘獲晉軍的將領，以逼迫晉軍展開決戰。楚軍出動的目的也只是為了接應楚莊王，也不是楚軍原先設想的戰略，因此他們幾乎是在沒有統一指揮的情況下盲目出動的。

戰爭就這么毫無預兆地開啟了，兩軍之間也沒有發生任何實質性的較量，晉軍就聞風而退了。而他們在此戰中所造成的兵員損失，幾乎全部都是由于自己人相互擁擠踩踏、自相殘殺造成的。就在戰爭在紛亂中被無意開啟的時候，誰也沒有預想到情形會發生如此大的逆轉，可以說整個邲之戰就是一場沒有戰爭的戰爭。

貴族風度

左傳中記載了一些發生在邲之戰中的一些趣事，其中一件是發生在楚莊王的身上。原本楚國以右為尊，楚王出征時也通常都乘坐右廣的指揮車。但是邲之戰發生前，趙旃前往楚營挑戰時正值左廣值班的時候，因此楚莊王就直接乘了左廣的指揮車出戰。

到第二天楚軍警衛部隊找到楚莊王后，他從左廣指揮車上跳了下來，準備乘右廣的指揮車繼續戰斗。左廣的車右屈蕩對此不甚滿意，就勸楚莊王說：“大王是乘左廣的指揮車開始作戰的，最好還是能夠堅持到戰爭結束為妙。”楚莊王聽了這話心想也對，就沒有換到右廣，但有了這樣的先例以后，楚國便開始以左為尊了。

楚莊王北上伐鄭和與晉交戰的主要目的是為了成霸，因此其一切的行動都是圍繞著成霸這個中心展開的。楚國對于霸業的追求，使得他們早已經接受了中原的禮樂文化，征戰殺伐所要的結果僅僅是取勝從而取得諸侯的擁護，而不是要求最大限度地消滅敵人的有生力量。當晉軍潰退爭相渡河的時候，如果楚軍趁機掩殺，晉軍的損失恐怕會更大，其效果不亞于晉國伏擊秦軍的崤之戰，很可能會使得晉國從此一蹶不振，幾十年內都無力與楚國抗衡。

但是楚莊王并沒有這么做，而是選擇了停止追擊，晉軍渡河一夜的時間里，楚軍沒有出動一兵一卒。戰后潘黨曾建議楚莊王，將晉軍的尸體埋在一起，建造一座高大的京觀，以紀念這次戰爭的勝利，并昭示天下。楚莊王也斷然地拒絕了這個建議，所謂止戈為武，武有七德，如果無法達到這些德行而建立京觀，恐怕天下人都不會服膺于楚國。

楚莊王的這些做法雖然也是為了拉攏諸侯，但也從一定程度上反映了當時人們的普遍價值觀念。上至君侯，下至普通貴族，無不對禮有一種莫名的敬畏。這其中較為典型的就是晉楚兩軍的兩次致師行為，樂伯和魏锜分別射了一頭麋鹿獻給追擊自己的人，就可以讓對方停止追擊，這在后世都是很難理解的行為，但這在當時都是很普遍的觀念。

左傳中對這次戰爭一個細節的描述，也不禁讓人捧腹。說是在戰爭進行中，楚軍一輛單車追擊晉軍的單車，晉軍的那輛戰車陷在泥里無法行動，車上的幾個人很是著急，但越是著急就越想不到辦法。楚人追上來之后就指導他們抽出車前的橫木，晉人照做之后果然脫身。但不久之后這輛戰車又出了故障無法前進了，拉著戰車的四匹馬一直繞著轉圈。楚人又追了上來，再次指導他們拔掉車上的大旗，扔掉車轅上的橫木，這才再次脫身。這幾個人上了車之后，轉過頭來沖著楚軍笑道：“楚國不愧是大國，果然是在逃跑這件事上比我們有經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