涼生去后

南浦橋頭,常年坐著一女子,小小的竹篾擺成個小小的攤子,賣的物件更顯得不合時宜,手工繡帕,繡帕上經年不變的是同一首次詞。她不去附近熱熱鬧鬧的山塘街,也不去人頭涌動的寒山寺,她就坐在人煙稀少的南浦橋頭,從年輕時的一道風景,到中年時的一段謎,到如今的絲絲縷縷白發。

? ? ? 每天的早上,約摸五六點的光景,她就早早地起了,一番梳洗,著旗袍,化淡妝,尋常而又隆重。有時是月白,有時是天青,一水兒淺淺淡淡的色調,但必須是旗袍。她這脾氣,女兒是知道的。從前老母親在的時候,笑她不開化,念舊,其實心頭是柔得化不開,自己的姑娘,哪有不了解的,對也罷錯也罷,叫她一輩子做了那畫里的人吧。伊化妝的時候,眼線還是打不好,眼角處瞄著瞄著就花掉了,從前是太急躁,現在是,老了吧?哎~心底一聲幽幽地嘆。女兒給打理好早餐,一塊吃了才去上早班。她知母親的胃口挑剔,吃不慣外頭的。飯畢,她一個人斜側挎著小竹篾,走在長長的巷子里,消瘦而又不緊不慢的影子,與匆匆趕著上班的人群形成反差。弄堂里頭老老小小似是無不認識她,又無有跟她很熟絡的,莫不是點點頭笑一個示個意。即使有意也搭不上話,閑話大媽大爺們呼嚕嚕地喝著稀飯,咂著咸菜疙瘩,仿佛太咸了似的揪巴著嘴嘖嘖地掠過似笑非笑的表情,又不約而同地收了回去。她是知道的,這么些年了,也見怪不怪了,她旁若無人地走在悠長悠長的弄堂里。

? ? ? 南浦橋頭,一晃二十幾個年頭了,上學堂的后生都換了幾茬了,附近的民居拆遷的拆遷,改建的改建,早已不復原來的模樣,只有那座橋和那河里的水還是涼生去時的舊景。那一年的秋天,桂花開了兩茬了,正是盛時,滿城的香氣,街道啊,黃包車呀,連人們問候的話語啊都是香糯的。老母親採了一整籮筐的桂花,曬在小院子的石臺上,說是釀桂花酒,冬至時候涼生回來就好吃酒了。

? ? ? 伊的繡帕純手工的,細致的緊,一方帕子,錦繡羅織,煞費心血,只為那一首詞,卻無有落款。無人問津的時候,她便繡著她的帕子,并不急于出賣。一方帕子出來,閑工慢活的,也要一個星期,哪里是街市里頭打著10元3件的機器分分鐘就可以復制出來的物件可比的。她不喊價,也不解釋,偶爾繡的累了,抬頭望向河畔,眼睛一晃神,就瞧見涼生朝他笑著走來,還是當初走時的樣子,干凈的綢衫,干凈的笑容。他仿佛還說:幾個月不見,月兒長大了沒。她揉揉眼,疑心自己看錯。就果真是看錯了的,老眼昏花了,伊心中戚戚然。

伊也有想過不再繡帕子了,或者不再繡那首詞了,可是一不小心繡了那么些年,光景日子心緒都繡進去了,再繡不了其他。偶爾也會遇上懂她的人,嘆著詞好,繡活兒好,免不了送上一串嘆息,想要從她嘴里探出一點消息或者其他想法。伊只是笑笑,并不解釋,不像早些年,心中還有波瀾。

波瀾,伊心中曾經是有的,在遇到涼生之后,在涼生離開之前,在最初帶著期盼的那些年。

? ? ? ? 老母親快要咽氣時,還是不能夠放心的下這個已經為人母年過四十的閨女兒。她把閨女的手交給孫女(不是把未成年的孫女交給閨女兒),用力地握緊,她說呀,娘在時拖累你不能自由,要是不死心就去找他,香港也不遠,況又回歸了,嗷,閨女兒,不委屈了自己,娘給你攢夠了錢,別不舍的......

女兒永遠記得外婆走的時候,她是把母親交給自己的,她像個小大人一樣處處照應著母親,說話都不帶大聲怕吼著她,直到現在,事事由著她,不問緣由。事實上伊也不是任性的人,她沒有去香港,確切滴說,在女兒完成學業之前她從沒有離開過蘇城。涼生走后,家里的絲綢鋪經營不下去了,她就去絲綢廠上班,絲綢廠倒閉了,她也內退了,之后又做了會計。但這么些年,她的手繡帕子一直都在,有時是早上有時是下午,后來真正退休了幾乎是全天。她幾乎不用思考,那闕詞就在穿針引線的十指中流了出來:

? ? ? ? 《青玉案》

? ? ? 風荷似舉流年憶。夜色遍,欄桿細,花語沉香人歷歷。風橋雪院,恨天情地,多少魂思寄。

? ? ? 嘆今不敢聲聲遞,只恐無常斷情意。芳草晴川何處是,多情易寫,怨筆誰侍。今古同一字。

涼生走時,女兒月兒剛滿月不多久。只說參加香港的絲綢展,好尋個對外合作的路子。內地剛時興機械化批量生產絲綢,勢頭猛的很,手工繡品頓時失去了大部分生存空間,涼生哪里服氣,手工繡品,一針一線,那才是絲綢的靈魂,哪里是機器可比的。不談絲綢倒也罷了,一提起絲綢,涼生拗得很。伊和涼生可以說是因絲綢結的緣,所以伊理解他的心思,當時縱有千般不舍,也是沒有阻撓的理由。

? ? ? 還是伊去給涼生買的船票。十月的桂花開了兩茬了,香的有點膩人,天氣不冷不熱的,一切都剛剛好。他們都以為就是十天半月的光景,多也不過冬至前一定是要回來的,還要早點給女兒張羅百日呢!

就像伊無數次望向南浦橋頭的斜陽,是那么的相像,仿佛就是昨日,船啟航了,又靠岸了,忙碌卻又靜寂。

? ? ? ? 當時蘇城的晚報上說那艘船失事了,穿上人員盡數或死亡或失蹤。小城一下子就鬧哄起來,人們四下里奔走相告,似是全城的人都知道了,獨獨瞞她一個。人們在街上遇上她,眼神躲閃又避不開滴小聲嘀咕著可憐一翻。伊到底還是知道了,她一點都不相信,她不哭也不鬧,避開所有的口舌,日日去南浦橋頭等呀等,開始是抱著女兒,女兒大了,能走了,上學了,她便成了現在這個樣子,繡著帕子,等著。

? ? ? ? 一件事情堅持久了,慢慢又衍生出新的流言。有說活要見人死要見尸,又沒見涼生真有死亡的消息,指不定在別處安生了。有說從香港回來,見過涼生,穿著富貴,大約是傍上富婆了,以致不回頭。有說某處看到涼生模樣的男子,宿醉街頭,過得并不好。伊也就聽著,時喜時悲,喜他還活著還有盼頭,悲他活著怎么可以不回來?!后來人們的日子漸好了,有了閑錢,腳力就遠了,遠的出國,近的也香港、深圳、西藏地串著門子,漸又有了新的流言,說出來,花頭多了,善意的成分也少了,仿佛是對其無言地守著南浦橋的回敬和譏諷。伊并無言語。

? ? ? 女兒畢業后,她也陸續去過幾個城市,卻獨不去香港。她怕真的有一個謊言就在那里等她二十多年,她怕支撐她的信念瞬間塌陷,她也怕再也沒有回憶。

? ? ? ? 清晨的巷子里,喝稀飯咂巴咸菜的大媽們,從前也有過擱在心尖兒上的“涼生”,只是煙火生活久了,早已厭了倦了,肥膩的皮囊上多了嫌惡的老繭,所以她們瞧不慣伊,甚至還有些子幸災樂禍。那些喝稀飯咂巴咸菜的大爺們,更是意味深長了。

? ? ? 伊不愿解釋,從當初的守侯,到后來的慣性,她竟不知道不去繡帕子,不在南浦橋頭等候黃昏的落日,還能干什么。凡事都還有個始終,她沒看見結局,也就想不出未來。她常在那片黃昏中看到涼生向自己走來,還是干凈的綢衫,干凈的笑意。

? ? ? ? 涼生說,這詞你寫的?那驚為天人的表情,夸張又認真。

? ? ? 涼生拖著濕潤潤的嗓音說,絲——綢,思——愁也,把你的名字也繡上去唄,那才完美。

? ? ? ? 涼生笑說,你的眼線又畫花了,畫到眉毛上去了都。

涼生說,咱們月兒快叫爸爸呀,咱們月兒快長大呀,阿爸教你唐詩,教你宋詞。

? ? ? ? 涼生說......

? ? ? ? 涼生到底說了多少話,竟把伊的一輩子都說完了。

? ? ? ? 哪一天,涼生真的回來了,一點不見老,還是當年的樣子,干凈的綢衫,干凈的笑。伊一時歡喜到淚流滿面。涼生濕潤潤滴嗓音喊:芷——蘭——

? ? ? ? 只一聲,喊回了二十多年,喊回幾乎被遺忘的名字!

? ? ? ? 多好聽呀,涼生,你再喊一聲吧。

? ? ? ? 涼生濕潤潤的嗓音喊:芷——蘭——

? ? ? ? ? 芷蘭心滿意足地閉上眼睛,她幾乎是不受控地拿起做繡工的剪刀刺向涼生的胸口.......

? ? ? ? 這樣的場景無數次滴在芷蘭的夢境中出現。

? ? ? ? 然而第二天,她依舊著旗袍,畫淡妝,輕煙裊裊地出現在悠長悠長的巷子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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