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太太是奶奶的母親,約生于公元1911年,卒于公元1999年。
老太太是地主家的小姐,真真正正的小姐。我八九歲時,她已經八十多歲了,身子骨還是很硬朗的,人也是極其清爽的。夏天的早上或者傍晚,天氣不怎么熱,老太太總會拄著拐杖,慢悠悠地走上二三里的鄉間小路,上大女兒家來。我奶奶就是她的大女兒。她上身總是穿著白色的斜襟褂子,下身穿一條黑褲子,腳上穿著帶扣子的繡花鞋。一頭銀白色的頭發挽成個發髻束在腦后,一絲也不亂。她已經好老了,但是仍能依稀看出她年經時的模樣,不偏心地說,比我奶奶還要精致秀麗幾分,我奶奶可是公認的好看。
老太太在我家留宿時,有時要帶我一起睡,老人家都是喜歡和小孩子一起待著的。可是我有些害怕。我和小伙伴在一起玩耍時,會說起一些恐怖的故事。小伙伴跟我說過,八九十歲的老人人老成精,最喜歡吃小孩子。她繪聲繪色地說起,有一個很老的外婆,晚上帶兩個外孫女睡,半夜獨睡一頭的大外孫女聽到“嘎吱嘎吱”的聲音,問外婆在吃什么,外婆答道她在吃蠶豆。大外孫女不依了,也要吃。外婆遞給她一把蠶豆,大外孫女一看,這哪是蠶豆,分明是人的手指頭——原來外婆吃了她的妹妹,一直在啃她的手指頭呢,就像平日我們吃雞爪子一樣。唉,天知道是誰編出這樣的故事來嚇唬人。我小時候是很乖巧的孩子,雖然不怎么想和老太太睡,但還是忸怩著同意了,只不過我不和她睡一頭,我睡在有燈的那一頭,有什么動靜我就可以開燈喊人了。
老太太的年齡是我的八九倍。我對她除了好奇,就是敬畏了,細說起來,畏遠大于敬。其實,老太太是很慈祥和善的人。和她混熟了以后,我和表妹便拿過她的拐杖,細細把玩。時間隔得太久了,忘記拐杖是赭黃色還是暗紅色的了,不過清楚地記得是個小巧的木制龍頭拐杖,龍頭雕刻得惟妙惟肖,栩栩如生。龍嘴里還有一顆珠子,我們掏了半天,也沒有掏出來。拐杖上面還畫著祥云,這使我想起從語文課本上學到的一個詞:匠心獨運。當時我還美滋滋地想著,等爺爺奶奶上了年紀,也要給他們一人做一根拐杖,他們不用的時候,我就可以拿來玩了,想玩多久就玩多久。可是,爺爺奶奶壓根沒活到需要拐杖的歲數。
晚上洗腳的時候,老太太脫去繡花鞋和襪子,我看到她的腳,驚訝萬分。她的腳好小好小,似乎比我的手掌還小。腳背很高,從正面看只能看到兩三個腳趾頭,我非常好奇,央求她給我看腳的背面。老太太微笑著答應了,非常慷慨地滿足我的好奇心。我看到有三個腳趾頭乖順地貼在她的腳的背面,我扭扭我的腳趾頭,怎么樣都扭不到這樣的弧度,那三個腳趾頭分明是長到腳背的肉里去了。我問老太太這是怎么弄的,她細心地解釋給我聽,把三個腳趾頭折斷以后,裹上細軟的紙,再裹上布,用火燒。我嚇壞了,說那得多疼啊。老太太說,開始時很疼,后來就不怎么疼了。因為這雙腳受過這樣的折磨,我心里對它充滿了萬分敬意。聽到我奶奶那輩的人就不用裹腳了,我終于放下心來。老太太看著我的樣子,又笑了。我從沒見她開懷地大笑過,都是斯斯文文地笑著。
夏天中午的時候,我和老太太曾在我家屋后的大樹下乘涼。我們躺上竹床上,她手里拿著竹扇,一邊扇風一邊驅趕蚊蟲。我纏著她給我講故事,她給我講了梁山伯和祝英臺的故事。她講梁山伯和祝英臺同窗三年,如何要好,梁山伯如何的呆,那么久都沒有發現祝英臺是女兒身。我覺得好玩死了,心想我怎么沒有和男同學這么要好,后來一想平日里男女同學都不怎么在一起玩,自然不怎么要好了。又想到梁山伯那么乖,不像我的男同學那樣總是喜歡搗亂,喜歡欺負女同學,心里便對梁山伯生出無限的好感來。老太太還說祝英臺每晚都要在她和梁山伯的床中間放一碗水,我只覺得祝英臺真是傻死了,一個不小心,水灑了,怎么睡覺呀。老太太給我講故事時,口齒和思路都很清晰,而且很風趣,我都沒想過她年紀這么大,故事講得這么好,是件極難得的事情。
也許丈母娘和女婿之間難免有積怨。爺爺是愛憎分明的人,因為一些陳年往事,對老太太很有意見。我奶奶是家中長女,有一弟一妹,為弟弟妹妹、為娘家犧牲也是常有的事情,難免落得爺爺埋怨。我看見奶奶難過,非常心疼奶奶,覺得爺爺真是好討厭,一個大男人這樣委屈自己的妻子,真是不應該。不過,爺爺是不會撒謊的,聽他說起那些往事,我認為老太太是有很多地方做得很不對,想到她害得我爺爺奶奶時常吵架,害得奶奶受了那么多委屈,便不喜歡她了。
我十一二歲時,老太太病重,奶奶很著急,要帶我去看望她。我已是小小少女,懂得怕羞,不愿意多見人,又因為心里對她存了意見,還因為害怕老人生病的樣子,不愿意去看她。怕奶奶難過,便寬慰她,老太太平日里身體那么好,肯定不會有大事的。我說得很篤定,奶奶像得了保證似的,好像放心了一些。在小孩子的眼里,生病是很常見的,死亡卻是不常見的。我不覺得老太太生病了就會死掉。但是,老太太真的死掉了。奶奶很難過,她在廚房里抹著淚跟我說,讓你去看她,你就是不去,現在老太太真的登仙了。我心里愧疚,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當時我很愧疚,日后便是悔恨了。老太太去世三年后,我奶奶便去世了,不比她父母高壽,她只活了58歲。我奶奶去世后,我常常追憶她生前的種種,可惜在那些雖早熟但還是懵懂無知的年月里,我腦子里根本沒存下多少記憶。回首往事,只能抓住一瞥驚鴻。我想起當日老太太病重,我不愿意去看她,恨透了自己的任性自私冷漠無情。病人纏綿床榻,如果有人尤其是自己的子孫過來探望,心里也會快慰幾分。老太太是怪我吧,才會那么快就帶走我的奶奶。在她去世前一兩年,我奶奶罹患癌癥,動過手術,似乎已無大礙。據說老太太去世之時最放心不下我奶奶。我們那兒有迷信的說法,死者最放心不下誰,誰可能就會遭厄運。我奶奶臨終時最放不下我,有位年老的親戚對她說,你這樣放心不下她,是要帶走她嗎?你這樣放不下她,是害了她呀。我奶奶囑咐爺爺一定要好好照顧我,爺爺對她做了保證,她才放下心來。過了八年,爺爺也死了,似乎他多活了八年,就是為了履行對奶奶的保證。
可能老太太真的是實在放心不下我奶奶,才會帶走她。我常想,如果我當初去探望她,她看到年幼的曾外孫女那么離不開自己的奶奶,是不是就不忍心帶走我奶奶了。我奶奶呢,一生操勞,身心都很疲憊,我們這些做兒孫的,都只會向她索取,也許只有在她的母親身邊,她才有片刻的放松和安寧。
隔著近20年的光陰,我似乎看到一身清爽的老太太正拄著拐杖慢悠悠地走在鄉間的小路上,而正在家中忙碌的奶奶看到母親的到來,定會無比喜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