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佟家二爺天微亮便帶著貼身奴才打馬出城,趁天涼馬健快跑一陣,便是日頭不高也可避在樹蔭下催馬急行,若是日上三竿,烈烈的人、馬兩身汗,就只得就近找個酒家車店休息。吃飽喝足晌覺睡到日頭偏西,又可趁著蔭涼出發,幸而天長,可在天全黑前趕到縣城或繁華些的集鎮尋個大些的客棧。也幸而關內人多村稠,才敢這么胡亂趕路,不愁露宿荒野。
就這樣,500里官道,驛兵快馬加鞭一日可達,這主仆二人也匆匆跑了三天,伏旱,路上的浮土都能沒過馬蹄,傍晚趕到自家旗莊,二人二馬皆成灰色,汗順著臉頰滾成一道道深色條紋,眼花的門子還以為是村頭老墳邊的那對石人馬,唬得一愣,匆匆要關門閉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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莊稼人都知道“有錢難買五月旱,六月連陰吃飽飯”。可自打去年入冬這惱人的老天爺就只賞了場小雪,開春麥苗蔫哄哄的,莊頭發動親丁壯丁又雇了不少短工一齊上陣手擔肩挑才勉強給靠近河坑的麥地澆上兩次水。
入伏只是干旱無風,麥子早就見黃,但搓開麥穗,干癟的麥粒卻是半包漿水。家境不好的老人家開始琢磨鬧病絕食,尋死上吊,他們知道怕是要鬧年饉了。
盼到黃風起,麥熟一晌,莊稼人頂著日頭搶收,可不知是天干走火還是莊稼漢抽旱煙崩了火星,幾百頃旗田三天竟著了五場天火。急得莊稼漢們起早貪黑的搶收,要不是沒有月亮,恨不得連夜割麥入場,莊頭也發了狠,白面饅頭送到地頭,親丁隊也帶著鞭子跟到場邊,一斗旱煙不讓抽,一片火石不許帶!
忙忙活活十來天,這日各莊的收成齊繳到總莊。總莊頭包圖一早就盯著過稱入庫,誰打招呼都不應聲,只是黑著大圓臉。直到最后一袋入庫,竟然連庫底都未堆滿。莊里出奇的安靜,包莊頭冷哼一聲,非但也沒像往年麥收一樣擺席設宴,反而是給幾個投充莊頭一頓臭罵,并勒令各莊再各拉十大車糧食來充庫。有能耐就把地主大戶庫存的陳糧收來,沒能耐就去繳佃戶的口糧掏老鼠洞,總之十天為限,否則!
3
楊連山趿拉著鞋撩開門簾,這暑夏清晨的涼爽最是難得。院門已經開了,那半截埋在院里的大缸里已經添了半缸清水,這個田大個子,真是沒覺,又跳墻進來開門挑水。看地上瀝瀝拉拉的泥痕,田大個子至少挑了兩趟水了。
楊連山也沒耽擱,轉身繞到后院牲口棚。他是個倔老頭兒,打小就覺少,養成了天蒙蒙亮就起炕的習慣。兒媳婦進門后按規律得比公公婆婆起的早,可有這么個比公雞起的都早的公公可真是苦了兒媳,本來勤快的媳婦整天哈切連連。后來他干脆給兒媳婦下了道令,不用比他起的早,只要他早上回來能吃上飯就行。
他得牽上他的犍牛和大黑叫驢去村外坑邊飲水。這可是他幾十年的習慣,悠悠走在出村的土道上,他就著牛,驢就著他。村外坑里的水干凈,還能路過自家的地,飲完水犍牛和叫驢還能悠閑的啃幾口青草,雖然掛露濕的草牲口吃了會拉肚子,可架不住他寵這倆玩意兒,啃兩口解解饞就牽走也就罷了。
楊連山也是行二,自家大哥在他不記事時便夭折了,所以也就自得繼承了祖上的田產,才沒有兄弟分家那些羅爛事。
雖有百十畝田產,家里也雇著田大個子這個長工,可楊連山和縣上那富戶地主家們的家境可沒得比。他頂多算是個田產較多的自作農。擱上幾輩,他家的日子也是過得自在,大部分地都租給了佃戶,自家種著二十畝一級地,這一年兩種兩收,有長工照應著再雇些個短工,也不勞累。收上的租子足夠一年交兩次皇糧,年年都有富余,家境也過的殷實。
可自打十幾年前這幫子鼠尾清蠻來跑馬圈地,老楊家的好日子也便到頭了。
一個被皇上恩寵的大官奉旨把這片大小五十一個村子都圈作旗田,直接圈占了兩個富戶的莊田,說他們祖上也不是通匪還是通官來著,反正是把兩個富戶滿門抄斬了。像他家這樣的小自作農好像也沒被這圈地的大官夾在眼里,就派幾個兵各村貼了道關文,大體意思是皇上隆恩,以后旗莊所有土地都不用交皇糧了,但自作戶們得投充到旗田總莊,否則田地房產一律沒收!
得!老楊家這幾輩子的逍遙自作戶一下子也成了佃戶,不交皇糧說的倒好,可一半的收成得交旗莊。楊連山氣的摔了桌上的那個缺耳梅瓶,第二天早起也沒去飲牲口,摘下梁上吊的饅頭筐,揀了個涼包子便出門朝旗總莊走去。
既然抗不了命,晚投不如早投,于是楊連山便成了這五十一個村子里頭一個投充的,后來還給封了個莊頭。也有幾個硬氣的,最后被抄了家砍了頭。
4
眼瞅著,五月節過,天還是無陰無雨,莊上備下玉米豆種牲口犁具,只等雨來便可搶種。可偏這雨就不來。
實在等不急了,包莊頭決定把河溝兩岸的好地先種上,等個三五日,若下雨便能保個出苗有個收成,若不下雨,使把子力氣,挑水澆地也不能干死了苗。
可斷也沒有料到,只這三五日的毒日頭,竟曬干了河溝。這事也太過蹊蹺,包莊頭便派兩個親丁沿河查勘,天黑時親丁回報,原來是上游的王莊筑了壩,他倆未及理論便挨了打,匆忙回來。
王莊!包莊頭思來想去也沒敢去求水,他自知招惹不起。
第二天包莊頭頂著一嘴的火泡指揮壯丁趕挖了十幾眼水井。這要是在往年里,河灘地挖水井也算是脫褲子放屁的稀罕事。可今年不比往昔啊!
年饉終是來了,六月見底也無雨,準是錯過了播種。
包圖,張羅著親丁賣掉陳糧換成歲銀,并新麥一起送往京城主子家。還好,年饉糧貴,陳糧都翻到了往年新麥三倍的價錢,所以歲銀也算湊齊,只是把幾年的盈余去了一半。包圖看看庫底那點糧食,想想至少還要熬到明年麥收,嘬的后槽牙吱吱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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佟二爺翻身下馬,貼身奴才曹蠻搶先一腳踹開了即將關上的一扇門板。哐當一聲,那門子本就人老眼花再加上剛被嚇到,哪里禁得住這一腳,一個趔趄手拽著另一扇門的門栓跌坐到門里,這下,兩扇烏漆大門門又算大開了。
曹蠻呼呵一聲二爺來了,回頭彎腰屈膝給佟二爺接鞭撣土,佟二爺著實也是著急,又是進自己家莊院,也不等莊主來接,便跨步進了院來。行至院中,才見肥胖的包莊主挑簾從堂屋出來。
這包莊主原也未見過佟二爺,只是前幾日遣人快馬往主子家報訊,便知主子家定會派人來莊上處理,忽又聽得曹蠻呼號二爺來了,便知是自家主子親自來了,匆忙披掛外衫,扣子全沒系齊,慌忙挑簾出屋奔到庭中,撣袖下跪,口中忙呼“奴才包士善,給二主子請安!”
佟二爺見面前這坨肥肉亂顫,汗塌濕了寬厚的綢衫后背和搭下來的鼠尾辮,又見他左袖戴著孝,便知這是包圖的長子。
這胖子身上的汗臭味著實熏人,佟兒爺繞過包胖子,掩鼻行至堂前,才輕叱一句“起來吧!”
停馬進院才覺無風,剛那包胖子身上的汗臭仿佛一下子勾出了自身的汗味,這一身馬臊汗臭,讓佟兒爺幾乎暈厥。忙止住包士善上前寒暄,讓趕緊安排沐浴更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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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麥收,注定了不太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