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歲那年，小李剛參加完高考，正處于這輩子知識含量的巔峰期。隨后只身來到陌生的城市念大學。他對周圍的一切都感興趣，覺得人生一切皆有可能。住進宿舍的第一晚就和剛認識的室友們出去夜宵、逛校園。那是一個不知疲憊的年紀，大家總是用奔跑和跳躍來表達歡喜。也正是這一年，小李遇到了一位姑娘，圖書館旁，鏡湖邊，風吹楊柳也吹開了她的劉海，水汪汪的大眼睛里面仿佛住著精靈。

大二的時候，小李最喜歡做的就是參加社團活動，組樂隊、排話劇，為渾身溢滿的荷爾蒙尋找宣泄的通道。以前從未覺得上學也可以這樣好玩，最主要的是大眼睛姑娘也在社團里。

年輕的小伙子總愛在心儀的姑娘面前做各種亢奮的表演，比如打球的時候不停地向籃下沖刺，比如欺負身邊個子小的同學，比如攔在路前的欄桿明明可以繞過也要縱身一躍，像極了一只開屏的雄孔雀賣力炫耀自己的雄性魅力，姑娘都看在眼里。

日子一天天過去，男生宿舍里面充斥著各種電腦游戲的廝殺聲，他們揮汗淋漓，在虛擬世界里找到了前所未有的榮耀。逃課的歡愉比正常休假還讓人興奮。年底掛科了，小李說“大學里面不掛幾科能叫讀大學嗎？”兄弟們哈哈大笑都表示認同！

“學長，請問新生報到是在幾號樓？”

“你們跟我來吧?！?/p>

……

小李已經是學校的老油條了，今年開學，班導派他帶領新生，做生活輔導員，他看著跟在身后的那一張張稚嫩的臉，像極了當初的自己。

校園給人最大的錯覺，就是總以為青春可以常駐，畢業遙遙無期，一旦到了大四又讓人措手不及。馬上要去實習了，小李在外面晃蕩了半年，接下來是畢業考試和論文答辯。大學里沒有家長和高中班主任那樣的監督，等到檢驗平時所學的時候，就搞得人焦頭爛額。小李東拼西湊，臨陣磨槍，總算是勉強過了，他長吁一口又恢復了往日的自信。

畢業酒會上，大眼睛姑娘把小李拉到一邊，說自己要出國深造了，小李則滿腔豪情，表示將來要在社會上翻云覆雨。班上的兄弟們觥籌交觸，抱頭痛哭，最后一起大聲嘶唱張震岳的那首《再見》！

“……我會牢牢記住你的臉，我會珍惜你給的思念，這些日子在我心中永遠都不會抹去……”

是回老家還是留在大城市？小李選擇了后者，他認為人往高處走，要回去也應當是衣錦還鄉。在學校里攢的一些錢還夠付幾個月的房租。他每天奔波面試，發現街上的研究生一抓一大把，本科文憑勉強算個標配，根本不值錢。但無論如何他還是進了一家不大不小的私企。小李開始了每天兩點一線的生活，偶爾晚上約幾個老同學出來喝酒。大家都在談論著自己的職場軼聞，他暗自慶幸總算沒有掉隊。

“20多歲的小伙子就得有拼勁，只要肯努力，這個世界是屬于你們的?！崩习迕總€禮拜的晨會都會對小李這樣說。公司要完成業績，所有的崗位都有營銷任務，小李除了完成本職工作外，還要四處跑客戶。剛開始的時候有點不適應，以前在學校大家都很好說話，但社會上三教九流什么人都有，小李發現正常的語言邏輯很難做到有效溝通，客戶總有各種奇怪的要求。上個禮拜他找一個客戶簽訂單，好說歹說談成了，那個客戶非要小李再送他一桶油。他自掏腰包去買，一算提成，自己根本沒賺錢，就當是完成任務了。

工作以后才發現，老板真的是沒有老師好，以前讀書覺得老師有些事情的做法不妥，可以公開辯論，同學你一言我一語，最后老師讓步了，小李還會產生一種伸張正義的快感。而老板，有些事情明明自己忘記了布置，還要指責你為什么不做，是不是腦子進水了！起初他很氣憤，選擇公開跟老板爭辯，結果被穿了半年的小鞋，公司里的老大哥跟他說“你啊，還是太年輕！”

有一回，經理拉來一個訂單讓小李去對接，他核查對方資料的時候發現對方提供的產品型號與項目部所需的原材料有一個零件不匹配，他如實向經理匯報，但經理說“這兩種零件是可以通用的，不會影響設備運作……”并以強勢的態度暗示小李不要影響了任務進度。誰知兩個月后設備果然出了問題，下游商要求退貨，公司因此賠了幾百萬。老板知道這個事情后大發雷霆，要求徹查此事，小李作為經辦人被罵的狗血淋頭，他看看一旁的經理，希望能幫自己解釋一下，因為當時這個情況是向他匯報了的，但是經理默不作聲。就這樣，小李被扣掉了半年的獎金績效。

二十六歲，小李發福到了170斤，有一天公寓的電梯壞了，只能爬樓梯，其實樓層并不高，公寓在6樓，但等爬上去之后他喘氣喘了10分鐘。

偶然翻開大學時期的照片，簡直判若兩人，他覺得不能這樣下去了。于是下定決心要跑步減肥。接下來的一個月，小李每天不吃晚飯，去操場跑步，果然瘦了20斤。但是有一天上班路上小李暈倒在了地鐵里，他在地上躺了十分鐘，才有一位老大娘來扶他起來。小李突然感到鼻子一酸，他想家了。晚上跟媽媽打了兩小時電話后，他決定辭去工作回老家。雖然沒有做到衣錦還鄉，但他還是安慰自己“是金子在哪都能發光?！?/p>

回到老家后，憑借著幾年大城市的工作經驗，家里各種托關系找人，使他順利的進入了當地一家政府背景的平臺企業。工資雖然不高，但是小城市消費低，加上之前的一些積蓄，日子過得還算湊合。家里兩位老人家看到兒子回來也很欣慰。只是這快奔三的年紀，還不結婚。父母整天絮叨“你早點結婚，我們早點抱孫子，趁著我們現在身體還行，還能幫你帶孩子，不然等我們老了你更辛苦！”小李本來想反駁“大男兒何患無妻，何況現在事業尚處起步階段……”可抬頭一看，發現父親的頭上已有了不少白發。自此以后，兩位老人托七大姑八大姨安排各種相親。

三十歲那年，小李結婚了，妻子是舅媽廠里同事的女兒，倆人戀愛了半年。姑娘性格內向，為人也本分，老兩口特別喜歡。

婚禮當天，親戚朋友紛紛到場。都說婚禮就是一場私人舉辦的廟會，大家從平淡的生活里硬湊了一個狂歡的理由，所有的程序都那么熱鬧且沒有新意。千篇一律的撞門接親，千篇一律的新人進場，司儀操著一口不太標準的普通話組織兩位新人玩千篇一律的吃蘋果游戲，這游戲觀眾即使看了千百遍，也會在蘋果被抽掉，新郎新娘的嘴撞上的一刻哄堂大笑……

小李慢慢變得成熟了。過去的一年三節他都會準備些小禮品，以感謝領導的栽培，這是為人處事的禮貌。由于踏實肯干，小李成了他們部門的經理，收入有了一定的提高。但每個月還是很難有結余，房貸就要去掉薪水的一半，離還清貸款還有20多年呢。

小孩子有各種支出，起初是尿布、奶粉錢，他發現進口奶粉的價格真的快趕上了當年白粉的價格，幼兒園的學費竟然比自己大學的學費還高。孩子一天天長大，越來越調皮了，有一天他本想過去教訓一下，結果爺爺、奶奶立馬沖出來制止。

“老師說了，不能打罵孩子。”

“就是，就是，你看書上都寫，孩子犯錯了你要同他講道理……”

小李就奇怪了，當年自己小時候調皮，父親上來就是一腳，也沒人出來說兩句。

四十歲了，以前一直不知道什么叫七年之癢，現在十年過去，小李才發現這個詞錯了，應該叫七年不癢。夫妻倆人過得像白開水一樣，早已沒了性別之分。自從有了孩子，老婆的精力似乎都在孩子身上，當然他也沒覺得有什么不妥，只是感覺自己成了一個可有可無的空氣人。結婚頭兩年，小兩口還會手挽著手一塊逛街，每年計劃出游旅行，老婆偶爾撒個嬌，讓他感覺生活尚有一絲小情趣。后來發現對方整個人都變了，變得喜怒無常，自己總是不能讓她滿意。再到后來，兩個人連架都不吵了，每天的對話幾乎不超過五句：

“孩子該交學費了?！?/p>

“客廳的燈壞了，你去找人換一下?！?/p>

“回來的時候去物業拿下快遞。”

“晚上我跟兒子去我爸媽那，冰箱有剩菜，你自己熱一下吃?！?/p>

“哦?！?/p>

……

小李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養成了一個習慣。每天下班回家，到了停車場就坐在車里，他會抽根煙，用手機刷刷新聞。有一天他坐車里看到了一篇轉載特別火的文章《如何避免成為油膩的中年男》，他從后視鏡里看到自己稀疏的發際線，又摸了摸從皮帶上溢出的肚腩，嘆了口氣。下車時他拿著保溫杯走進電梯，心里想自己是從什么時候開始變成了這個樣子？

大部分人在三十歲之前就死了，此后不過是重復著同樣的日子，是啊，這同樣的日子已過了20年。五十知天命！天命是啥？小李從來沒有參透過，現在要叫他老李了。

父親在兩年前去世了，母親最近身體也不太好，老李每隔兩天就會去醫院看看她。母親有老年癡呆，已經不記得了眼前這個頭發花白的男人就是自己的兒子，老李悲從心來，他心想自己就快是沒有爸媽的孩子了。他突然想到了自己正在念大學的兒子，想給他打個電話，問問最近過得怎么樣，可電話接通就是不耐煩的聲音：“爸，有事嗎？沒事我先掛了，正在上課呢……嘟……”他分明聽到了那邊敲擊鍵盤的聲音。

晚上，醫院的走廊空蕩蕩的，老李不愿回家，想多陪陪母親。老人家吃過藥已經睡著了，他就默默的趴在床頭……

那天晚上老李做夢了，他夢見了自己十八歲的時候，他只身來到那個大城市，走進校園，他對周圍的一切都感興趣，覺得人生一切皆有可能，他用奔跑和跳躍來表達自己的歡喜！他還看到一位姑娘……圖書館旁，鏡湖邊，風吹楊柳也吹開了她的劉海，水汪汪的大眼睛里面仿佛住著精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