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地行記|朝圣的路,是修行的路【如果我來拍《岡仁波齊》完整修訂版(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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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6 ?朝圣只是決心,紅塵才是實修

當蜿蜒而清越的拉薩河唱著歌出現在眾人眼前,楊培老人的心中,“唿”地松了一口氣。

他心中的朝圣壯舉,就要完成了。

我們的隊伍中,有一位憨厚而害羞的少年——我們甚至不知道他的名字——正在這條朝圣路的最后幾公里處,學著路上見過的那位大哥,規規矩矩地磕著頭。

他不知道的是,在拉薩,愛情在等著他。


大部隊依舊緩慢而有序地向前推進,從想著布達拉宮,到望見布達拉宮,再到真正到了布達拉宮里頭,一行人經歷了太多。

但,這些在那個當下,都早已不重要,每個人,都沉浸在自己成功來到圣地的喜悅中。

在拉薩住下的第二個晚上,大家從布達拉宮回來,聚在一處,熱熱鬧鬧嘰嘰喳喳,都開心得不得了。就連平日不那么參與年輕人聊天的楊培,都樂呵呵地跟著開了幾個玩笑。

幫忙拖車的司機小伙想了半天,終于開口:“那個,大家接下來要去岡仁波齊,我就不能跟著去了。明天,我去問問保險處理得怎樣,看看能不能把拖拉機賠給你們。”

空氣驟然凝結,大家好似現在才想起來,自己最初想要去到的目的地,不是自己腳下的拉薩,而是距離拉薩1200公里的岡仁波齊。而從大家出發的芒康到拉薩的距離,也是1200公里。也就是說,這場朝圣,才剛剛完成了一半。

楊培眼睛里的光弱了下去,捻著念珠的手動作也快了起來。“岡仁波齊”四個大字,好像一盆三伏天的冰水,從眾人的頭上臉上,緩慢而不可避免地澆下來。

尼瑪扎堆想了一想,抬頭對司機小伙說:“這樣也好,明天我跟你去辦保險。”又低頭把纏在腰里的錢包拿出來當眾點了點,抬頭又說:“咱們的錢不夠了,要想繼續朝圣,咱們得在拉薩待一段時間,打打工,攢到錢了才能繼續走。”

大家紛紛點頭,楊培深深吸入一口氣,又緩緩吐出來,好像生怕被人發現。


保險理賠處理還要等些時日,但給出的賠償金額還算可觀,司機小伙與尼瑪扎堆商定保持聯系,大家一邊打工一邊等保險,不提。

旅店的老板娘一直想去大昭寺磕頭,但腿腳不好,幾乎起不了身,又看這一批人斷了糧,要長住打工,于是拜托他們去磕十萬長頭,用以抵消房費,亦不提。

大家順利地找到了一處在工地的工作。

白天,男人們都去工地干活,女人們在家里洗洗涮涮縫縫補補,為接下來的朝圣做準備。

晚上,大家仍舊聚在一起念經,再去八角街轉經磕頭,最后,到大昭寺門口磕那十萬個長頭。

與此同時,這些從鄉村,一路風餐露宿到了城市的人們,在拉薩游人如織、遍地交易的街頭,也學到了除了打工之外的,賺錢新本領。

年輕一些的女人可以去大昭寺外的廣場上拎著花花綠綠的絲線幫游客編類似藏人的小辮子,一個人的頭上只要編上3~5個就可以賺到10元錢;年長一些的就可以提著酥油茶擺地攤,2~3元錢賣一杯;男的干不動活的,就可以找一個不被管束的地方,擺攤賣貨。

很快地,他們就見到了一些,讓他們意外的事情。

八角街里,轉經的人群中,常有些孩子,他們亦滑著磕頭,且,滑得非常遠。站起來之后,如果正好見到迎面走來一位年輕而面善的女性游客,他們就會張口說:“阿姨,給我錢!”

有人真的會給,有人會略表詫異。

擺地攤的楊培和仁青晉美(腿腳不好不能干活),在聽了幾天隔壁擺攤大叔的“銷售說辭”之后,面面相覷目瞪口呆:他對每個人都說,自己一天還沒開張,請你幫幫忙,我一定便宜一些賣給你。而,這樣說的人,不在少數。

工地里干活兒的尼瑪扎堆和其他年輕的小伙子們,則見識了為了多算一點工錢大打出手的場面。

這些事情,每天都在發生。

而這些來自鄉村的人們,每天都在經受著來自城市的沖擊。

終于有一天,小女孩跟著楊培與父親去擺地攤,聽了幾輪之后,問道:“楊培爺爺,他們難道不是在騙人么?”

老人與父親面面相覷,不知道該如何作答。小女孩又問:“拉薩不是圣地么?為什么這里的人也騙人?”

孩子提出的問題,并沒有得到回答,只等來了楊培重重的嘆息。


一天的勞累之后,我們那位害羞的少年,終于受不了霓虹燈的吸引,走進了一家理發店。

理發店的老板,是個姑娘,漂亮的姑娘。

少年一進門,兩只眼睛一撞見姑娘的臉,自己那張被風吹得黝黑的臉,就變得滾燙。

“來啦~!剪剪頭發?”姑娘沒有發現少年的局促,笑著招呼。

“啊?啊……啊!那個,我就洗洗就行……”

“洗頭啊,好呀!外套脫了過來吧!”姑娘麻利地拿起兩條毛巾,眼睛笑得彎彎的,盯著他。

少年尷尬地動了兩下,才慢吞吞脫了外套,拖拉著鞋子,慢慢蹭到姑娘眼前,躺在洗頭專用的椅子上。

溫熱的水流淌到自己的頭上的時候,他聽見最好聽的聲音:“水涼么?要不要再熱一點?”少年趕忙搖頭,又馬上想起來自己的頭在對方手里,不再敢動。

姑娘一看他的樣子,咯咯地笑了起來。少年壯著膽子張開眼,看見天花板上標著不同洗發水的價格,認真研究起來。

看他在看價格,姑娘適時問了一句:“用哪個洗發水?”少年小聲回答:“最,最便宜那個就好……”姑娘哈哈一樂,痛快應下。

涼涼的香波在姑娘指尖和少年的頭發里慢慢被搓打成雪白的泡沫,兩個人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朝圣的見聞,說啊說啊,我們這位也曾櫛風沐雨、粗枝大葉的懵懂少年,慢慢閉上了眼睛,再也不敢張開。

從這一天起,除了白天的打工、深夜的轉經與長頭外,少年總要在隔幾天的傍晚,生生擠出一些時間來,去見這個姑娘。

每一次,他都是打著洗頭發的旗號,卻一進屋就再也不想走。

常常是要靠到人家店鋪打烊,少年才會慢吞吞地站起身來,望著姑娘的臉:“那,那我先走了。”

這時姑娘就會呵呵一笑:“走吧!”

這是個皮膚白皙、腰身輕盈的美麗的姑娘。她總是默默眨著大眼睛聽著少年興奮地講自己在朝圣路上的見聞,講到得意處,他還要跳起來,伸手去摸一下理發店的棚頂。偶爾店里有別的客人,少年就又變得很安靜,總是垂著頭,兩只腳不斷交疊在一起,自顧自玩著自己的鞋尖。


日子就這樣,辛苦、平靜、青澀而又快樂地進行著。

當一行人答應旅店老板娘的十萬個長頭馬上磕完,拖拉機的保險也終于解決,去往岡仁波齊的路費和準備,終于全部完成。

少年一夜沒睡,輾轉反側間,始終是張著他一雙灼灼的眼睛,銅鈴一般在漆黑的夜空中瞪著,思慮萬千。最終,他熬到了天亮,挨到了理發店開業的時間,也見到了美麗的姑娘。

“嗯,那個,”少年又站在那里垂著頭玩鞋尖,“我們明天又要開始朝圣了,去岡仁波齊。”

“啊!很好啊~!”姑娘一邊收拾東西,一邊高聲回話。

“那個,要不,你跟我一起去?”小伙子把頭垂得更低,偶爾抬頭看一眼姑娘,又迅速底下。

“這……我怎么去呀……”姑娘有些為難。

“這有什么,跟我們一起走就是了呀!”一聽姑娘沒有直接拒絕,少年迅速抬起頭,雙眼發亮。

“唉,我是想去的,可是我實在走不開呀……”姑娘把手里的活兒都停下來,認真回答。

“你這店,必須得開么?或者回來再開呢?”傻傻的少年,依舊不肯放棄。

“是呀,我沒辦法呀。”姑娘皺起了眉頭,實在犯難。

“這樣啊……那,好吧……”少年又一次垂下頭,往外邁了一步,忽然又回過身來:“要是,要是我請你去呢?”說完這話,少年就把自己的兩道目光都鎖在了姑娘的臉上,好像是用盡了全身的力氣,于是再也沒有力氣移開。

“嗨!你看你,不是本來也是你在邀請我么……”姑娘顯得有些莫名其妙,“再說,我要是真能去朝圣,我可不早就去過啦~!”

“哦,也對……”少年最后一次垂下了頭,再也沒抬起,“那,我回去收拾東西了。”

“嗯,注意安全啊,再見!”姑娘笑著道別。

“嗯,再,再見。”


朝圣的隊伍,一一告別了旅店、大昭寺、布達拉宮,唯獨被刻意漏掉了那家小小的,不起眼的理發店。當隊伍又一次經過拉薩河畔,我們的少年再也不是當初的意氣風發的模樣。他垂著頭,一個一個頭磕下去,再一次又一次地站起來,滿心不舍——他甚至在想,自己為什么沒問問她,如果,自己想為了她留在拉薩,她會不會歡迎呢?

又一想,為了一個女孩中斷朝圣,實在不應該。可是自己卻又實在放不下。于是,少年滿心糾結,垂頭喪氣,雖然身體仍然在規規矩矩地磕頭,但一顆心,卻早就不知道飛到了哪里。

直到,隊伍的前方傳來了老人充滿滄桑的歌唱——

“我往山上一步一步地走

雪從天上一點一點地下

在和雪約定的地方

我想起我的母親

要為了更多的人去磕頭朝圣

我們都是同一個母親

但我們的命運卻不一樣

命運好的做了喇嘛

我的命運不好

去了遠方”

少年慢慢在前進中抬起了頭,黝黑的臉上緩緩揚起笑容,也跟著大聲唱起來:

“我的命運不好,去了遠方。”


07決心顯現之后,方得見真正的道路

從拉薩到岡仁波齊,要順著318國道一路往西,路過羊卓雍錯、日喀則,在拉孜轉入219國道,繼續往西,最終到達瑪旁雍錯旁邊的普蘭縣巴嘎鄉的塔爾欽。

這一路海拔不斷攀升,雖然路程都是1200公里,但與芒康到拉薩相比,拉薩到塔爾欽的一路長頭,磕起來幾乎要命。

好在,大家都生長在藏區,并不會因海拔的緩慢攀升而感到過于不適,只是曲珍要多花出精力來照顧剛出生的孩子,因此拖慢了不少進度。

楊培本就少言語,在體力越發吃緊的情況下,便更少說話。


出發一周后,婉約而美麗的羊湖出現在他們眼前。蔚藍的湖水靜而不死,微波粼粼,遠遠望去,圣湖如同一位高貴的天神一般,溫和地發出奪目的光彩。

所有人都張大了嘴巴,小心翼翼地放緩了呼吸,四周的空氣稀薄而安靜,只聽見湖水有規律地拍打岸邊卵石的聲音。

楊培望著那蔚藍的湖面,心里只覺得整個人簡直要被祂吸到水中央去。直到一聲突兀的號哭,把老人從幻境中喚醒。

那是一位打扮時髦的女游客。她背著相機,披著長發,戴著墨鏡,露出精致的下巴。我們不知道她從哪里來,甚至不知道她何時出現在羊湖邊上,只知道,她此刻癱坐在湖岸邊,大張著嘴巴,仰面朝天嚎啕大哭,她哭得非常用力,就像剛出生的嬰兒一樣。

湖邊還有其他游客,但好像都不是與她一道來。亦有一直呆在湖邊做生意的藏民,也驚愕地看著她。我們的隊伍中的人,因為見識過屠夫的嚎啕大哭,遂對一個女子的哭泣不是很驚訝,大家只是禮貌地站在原地,關切而好奇地望著她。

那女子哭了一會兒,就收了聲,轉成小聲啜泣。她低下頭摘了墨鏡來擦眼淚,讓我們得以看到,她把一雙特別漂亮的大眼睛哭得通紅。大家暗暗松了口氣,可她卻在擦完眼淚之后,再一次望向羊湖,又哭了。

只不過,女子這次哭得沒有那么大聲,楊培仔細一看,她竟然是中一邊抹眼淚,一邊開心地笑。

望著這位遠方的女子,看著她哭了又笑笑了又哭,竟是那樣地坦然而旁若無人,老人那早就如同一顆干蘋果的心,如三月的天空一般,響起了春雷。


一定要與她說句話。

老人不由自主地哆嗦著,甚至不明白這種感覺,是為何——絕不是年輕時見到漂亮姑娘的膚淺心動,那甚至是一種靈魂深處的向往與吸引,好像連接著某種致命問題的答案。

于是,不顧內心的遲疑,楊培從朝圣的隊伍中顫顫巍巍地,緩慢走向那個哭泣的女子。

“小姑娘,你哭什么啊?”為了盡量讓自己的表現顯得不那么緊張,楊培走到女子身邊,慢慢蹲下身體。

女子顯然沒想到會有藏民來與自己攀談,趕快胡亂抹了把臉,不好意思地笑起來:“哎呀,我也不知道我哭什么~”

楊培心里又是莫名其妙地“咚”了一聲,他用大笑掩飾過去,然后又問:“怎么可能哭都不知道自己為什么哭啊?”

女子把臉轉向左邊,朝著楊培,剛要說話,右邊的眼睛里又流出一串淚珠。她慌忙擦去了,笑著說:“對啊,我也很納悶,你看它根本不受我控制呢~!”

“不受控制啊……”楊培看著女子那被淚水洗得很干凈的笑臉,更加不能懂得這是怎樣一回事。

如果說是因為悲傷,可她臉上的笑容卻跟眼前的圣湖水一樣明亮;如果說是因為感動,可眼前除了一汪湖水,什么事情也沒有發生,她到底在感動什么?如果說是因為喜悅,那同樣,眼前除了一汪湖水,什么事情也沒有發生,姑娘甚至連個手機都沒握在手里。一切都沒有,她只是在這里,看著湖水。

那樣強烈的情感,到底是從何而生呢?楊培百思不解。畢竟,大哭大笑,真情真性,都是裝不來的。

女子拍拍臉頰,長嘆一口氣,望著湖水,不再說話。楊培就坐在她身邊,很努力地學著女子的樣子,望著湖水,卻找不到答案。

尷尬在楊培的心里慢慢升起,一刻不停地搖著轉經筒的老人,開始有些如坐針氈。

“老人家,你真是有福氣,生長在這么好的地方。”楊培正想著是不是應該離開,女子卻開口攀談起來。

楊培很愕然。他一直覺得自己和身邊的人日子過得貧苦,除了放牛就是種青稞,吃的東西也不好,眼睛里一望無際的都是山啊山啊山,從來沒有想過,自己生長在藏區、生為藏人,是有福氣的。女子卻沒有發現老人眼中的不以為然,自顧自說道:“城市有什么好,一眼望出去,全是樓。”說著,她低下頭,揉了揉被湖光刺痛的眼睛,笑起來,“哪像這兒啊,有山有水的,天還這樣藍~哎,大叔,你知道么,我們那邊啊,天都是灰色的!”

楊培目瞪口呆,趕快抬頭看看,天湛藍湛藍的,還飄著白云,自己活了72年,天都是這個樣子,怎么可能是灰色的?

“天是灰色的,空氣也悶悶的,也就偶爾下場雨能覺得舒服些,但雨也是臟的。”女子自顧自嘟囔著,嘆了口氣,“還是你們這兒好啊~!”

“哪能呢!”楊培禮貌性地笑笑,“大城市多發達呀!想要什么都有!”

“大叔,你不知道。”女子托著下巴望著湖水,一刻也不肯挪開視線,“我在城市里,連覺都睡不著。也就這幾天來了高原,才能睡個安穩覺。”

72歲的楊培,又一次,像個孩子一樣,目瞪口呆。


“大叔,你們是住在這湖邊上的么?”女子問。

“不,我們是來朝圣的。從芒康到了拉薩,現在要從拉薩,去岡仁波齊轉山。”楊培搖著轉經筒,慢悠悠回答。

女子第一次把視線從湖面轉向楊培:“真的?我居然遇到了磕長頭朝圣的人?”

楊培被她盯得有些不好意思:“嗨!這有什么,我們藏地多得是朝圣的人啊!”

女子深深望了望楊培,又越過楊培去看一直默默注視自己的朝圣的隊伍,又長嘆一聲,等那口氣出得已經沒了聲息,她才轉過頭又盯著湖水說了一句:“大叔,你們了不起,我羨慕你們。”

說完,竟又捂著臉哭了起來,任楊培怎么手忙腳亂,也無濟于事了。


空忙了半晌,楊培決定結束這場尷尬。于是緩緩站起身來,把自己手腕上戴著的一小串念珠塞給了女子,徒勞地說了一句“扎西德勒”,而后,便匆忙回到了自己的隊伍里,閉緊口舌,不發一言。

直到朝圣的隊伍離開羊湖很久,遠遠地望見卡若拉冰川,楊培也未曾再開口。

但,他開始學著那女子的樣子,不再單純行走,而是認真觀察腳下的每一寸土地,遠方的每一座山川,以及空中的每一朵白云。

高原的山川,秀麗又雄奇,特別是到了后藏地區,更是有藏龍臥虎之勢。很多山峰與土丘,甚至都沒有名字,但不知道為什么,你望著它們,就是能夠感覺到那看似普通的石頭和土堆里,有著神一樣超凡的存在。

楊培邊走邊看,越看越驚覺自己在高原上生長了70年,竟從未仔細看過這里,也從未仔細想過,為什么,那么多城市里來的人,他們哪怕全副武裝、如臨大敵,也要進藏。

原來自己的家鄉,竟如此壯美。

楊培第一次,作為藏人,感到滿心驕傲。


由于要到羊湖邊上去,一行人從318國道下到了307省道,半個月后,他們到達江孜。在宗山古堡的對面,楊培在海拔4020米的山風中默默佇立許久,最終,老人除了幾聲咳嗽,什么都沒說。又過了十天,他們到達日喀則。在扎什倫布寺,他們默默轉經,磕頭,楊培依然咳嗽著,但還是什么都沒有說。從日喀則出發,他們又回到了318國道。隨著海拔的升高,隊伍的速度越來越慢,20天后,他們才到達拉孜縣,并由此轉入219國道。而這時,老人已經再也不能走在隊伍的最前方,而變成遠遠地墜在隊伍的最后方。尼瑪扎堆幾次提議要他乘車,他都搖頭拒絕了。就這樣,用更加緩慢的速度,沿著219國道,我們的隊伍把這一路長頭磕了整整3個月后,終于抵達了沒有統一供電的塔爾欽。

圣湖瑪旁雍錯與鬼湖拉昂錯并列在塔爾欽之外,兩湖身后的是海拔7694米的納木那尼峰。而在納木那尼的對面,就是岡仁波齊。


08 ?卸下一切保護,方為天地赤子

岡仁波齊轉山,走路快的需要一天,慢的則需要2~3天。磕長頭的話,則需要15天以上。隊伍中的其他人都可以磕頭走,只有72歲的老人,需要選擇走路。

轉岡仁波齊,有外圈也有內環。外圈需轉滿13圈,才能去轉內環。老人并不打算轉內環,因為那條路對于他來說,太難走。這一路過來,楊培知道自己的身體狀況大不如前,因此也不敢托大,甚至不敢發愿,生怕自己體力不支不能完成,反而不好。

于是,大家分頭行動。尼瑪扎堆把拖拉機和一應物資都放在塔爾欽安置,背上一些吃喝和行李,跟老人一起步行轉山。其他人把必要的東西背在身上,曲珍把兒子牢牢捆在丈夫背上,磕頭拜山。

出發前,大家站在色雄的經幡廣場上,相互約定,半個月后,在塔爾欽,不見不散。至于半個月中,老人能將岡仁波齊轉上多少圈,那就全憑他的體力了。

曲珍其實很想背著兒子去內環的十三金塔處朝拜,但被丈夫和妹妹勸阻了。仁青晉美本來也擔心自己的腿,想跟老人一起步行轉山,轉念一想,來都來了,也不差這一點,也就作罷。他女人倒是掙扎了一陣想要讓女兒跟老人步行轉山,奈何小姑娘自己脆生生地回絕:“我要磕頭!”

于是,隊伍正式分成兩段。在大家的三步一扣中,老人搖著轉經筒,一步一步地,朝著順時針的轉山路方向,走遠了。


其實,岡仁波齊的轉山并沒有路。實在是天長日久,無數前來朝拜的信徒們用馬蹄、腳印乃至自己的肉身磨出了一條路。這條路的平均海拔有3900米,最高處的卓瑪拉山口則有5630米,一路上皆是冰雪怪石,且風化嚴重,一不小心就會摔進亂石崗中去。每一年,來轉山的游客和信眾,都有永遠留在這里,再也不能回去的。

這是一條,對于年輕人都很有挑戰的路。

72歲的楊培走在山里,搖著轉經筒,眼望著路邊從未停歇的奔流的河水,在自己的腳一步一步往前挪動之時,感受到了從未有過的疲憊。

每走一步,海拔都在攀升,空氣都在變得更稀薄,而楊培那兩片蒼老的肺葉,正在進行著超負荷的運轉。

不斷有內地的、藏地的、苯教的甚至印度的人,從后面趕超或迎面擦肩而過,老人亦偶爾趕超零星磕長頭的人。山里空氣干燥,陽光熾烈,照在積雪上再反出來,就成了一道道割眼的刀子。

楊培渾濁的眼睛里不斷流出淚來,而他一邊抹著眼淚,一邊在想,自己這一番眼淚流得,與羊湖邊上那位放聲哭笑的女子是否是一回事。

正想得入神,不料腳踩在一個下坡結冰處,“嘩”一聲,老人幾乎就要栽倒。好在尼瑪扎堆在旁邊立刻扶住,那也微微閃了一下,腰腿中間也不知是哪里,疼得利害。

尼瑪扎堆把自家叔叔小心扶到路邊一塊大石上坐了歇息,又噓寒問暖地檢查了一番,發現實在無什么大礙,方才放心。

楊培驚魂未定,坐在石頭上暗自后怕,不禁小聲告誡自己,一定要專心看腳下,千萬不能再大意。念了幾遍經文之后,老人的冷汗才消,抬頭一望,遠遠地已經可以見到曲古寺。

楊培出發之前就有決斷,此番轉山,只轉山不進廟,他要專心侍奉這座神山。

因此,老人稍事休息之后,仍舊搖著轉經筒慢慢上路,在路過一座座小橋之后,曲古寺被楊培遠遠甩在了后面。

上山的路雖然難走,但只要不停在動,就總能走完。楊培轉山的第一天,夜宿在哲日普寺的營地里。晚上,侄子尼瑪扎堆為他想盡辦法搞到了一盆熱水來泡腳,叔侄倆又聚在一處念了一回經,而后各自睡去。


那天夜里,在神山的懷抱中,楊培做了一個夢。

他夢見自己白天不知道看了多少次的岡仁波齊,那山頂上放出光來。更神奇的是,那光竟好像知道有人在看它一樣,徑直沖向楊培,直直刺入老人的胸膛。金色的光瞬間在楊培的胸腔中充滿,那感覺溫暖、祥和、安全、滿足。好像心底深處,什么東西被這道金光給激活了,暖洋洋的,別提多舒服了。老人那一張黝黑的褶皺的臉,在夢中樂開了花。


第二天一大早,老人就醒了。他叫醒了侄子尼瑪扎堆,兩個人吃了些東西,就重新上路。這一天,72歲的老人,要翻越海拔5630米的卓瑪拉山口。

初初上路的時候,楊培覺得自己狀態頗好,步履甚至有些輕盈。高處,岡仁波齊端方的形象始終閃著奪目的光芒,河水和瀑布的水聲亦顯得很歡騰。遠處的岸邊,是剛剛披上鞍子要開始勞作的牦牛的身影。

尼瑪扎堆望著這樣的情景,心情也甚是爽朗。他笑著與自己的叔叔攀談起來,步子走得飛快。

繞過拉曲的小橋,卓瑪曲河谷綿長而持續爬升的河床出現了。

叔侄倆的好時光一去不復返。

這里的坡度雖緩,但卻仿佛永遠走不到邊。高原上的山坡用它那無聲卻堅定的態度,默默審視著前來朝圣的人們,要把他們心里的一切雜念,全部磨光。

楊培起初來朝圣,其實是憋了一口氣的。過了拉薩之后,又開始覺得自己漸漸了不起起來——是了,這樣大的年紀,朝圣到拉薩,又從拉薩到岡仁波齊,有這個想法,都很值得被稱贊了。等真到了岡仁波齊,楊培心里就又在想,自己這樣辛苦,是否真的會如同傳說一樣,在藏歷馬年,轉一圈等于平時轉十三圈,洗凈自身罪孽,并在五百次輪回中,免受地獄之苦。他甚至開始想,自己如果能走上十圈,則相當于平時的一百三十圈,那是不是,就如傳說一般,可以今世成佛了。

但這時,在這條坡道上,老人的心里再難有任何想法。他的全部力氣,都被用來對抗好像越來越強大的重力,和自己越來越干燥的肺葉了。

日頭從低到高,楊培臉上的汗水不斷滴在冰雪和泥水交織的地上。他甚至已經不能再轉自己的轉經筒,只好把它別在了腰里。老人兩只手叉著腰,一步一步地,艱難前行。終于,日上三竿之后,天葬臺,出現在老人眼前。


這是一處象征死亡的地方,山坡上零散地遍布著高高低低的瑪尼堆,上面參差不齊地掛著衣服、鞋子,甚至頭發。

楊培望著眼前的這一處景致,長著口劇烈地喘著氣。尼瑪扎堆望著老人的背影,趕忙過去查看,并勸說道:“叔叔,咱們走吧。”

“不,在這呆會兒。”楊培說著,竟在一處紅色的巖石上,坐下了。

老人在這里坐了許久,誰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只是見他閉著眼睛,搖著轉經筒,嘴里念念有詞,但念得到底是什么,卻又無從分辨。終于,老人收了聲,張開眼睛,扶著地面,緩緩站了起來,尋了一處堆了一個瑪尼堆,又把自己頭上的帽子摘下來扣上,置備停當后,又向前走了。

尼瑪扎堆愣了一愣,反應過來之后,立馬把背包衣服什么的一把抓了,快步跟上。


許是因為休息充分,許是因為道路開始顯得有些平緩,老人這次走起來,顯得沒那么吃力了。尼瑪扎堆的眼睛一刻也沒有離開過楊培,看他走得越來越輕松,自己也暗暗松了口氣。

短暫的輕松之后,又是艱難的爬升。兩人都是第一次來轉山,路線并不熟,偶爾甚至連路都找不到。且,越往高處,冰雪越盛,尼瑪扎堆不得不尋了兩根木棒,削尖了一頭,一個給楊培,一個自己拿著,兩個人一左一右,互相攙扶著向上走。

老人的體力又一次瀕臨枯竭,幾乎每走幾步就要停下來歇一歇。尼瑪扎堆幾次想要蹲下來把楊培背在背上走,但看著眼前的山路又都做罷——那樣只會更危險。

而此刻,楊培的眼里,心里,腦子里,已經什么都沒了。他唯獨能接收到的信息,就是自己異常努力的呼吸聲。山消失了,河水消失了,云彩消失了,連身邊的尼瑪扎堆也消失了,他只能聽見自己尖銳的呼吸聲,也只知道讓自己機械地向上運動著。

終于,在不知道經歷了多久之后,楊培的眼前,出現了碩大的、布滿彩色經幡的卓瑪石。


那些艷麗的色彩,和其他朝圣的在此處朝拜祈福的人們口中的經文聲,一點點奪回了楊培的意識。

望著眼前的景象,又回望身后的山川,楊培全身脫力,“撲通”一聲,跪在地上。

尼瑪扎堆趕忙上前去扶,卻沒有扶動。楊培張了張嘴,忽然感到昨夜夢里的那道金光又從山頂傾瀉而下,直插入他的胸口。而這一次,那道光在進入他的身體之后,仿佛變成了一只手,掐住了人心里最脆嫩的那一處,輕輕一扭,好似一顆枯死多年的蓮子突然被敲破,內里的生命力勃然迸發,從里往外地,一股讓人覺得又酸楚又安全的熱流,竟從那光的手心處,噴薄而出。

剎那間,人心里的光,與山頂上激射而來的光,“咄”一下融為一體,年邁的老人只覺得自己輕盈而溫暖,竟好似可以毫不費力地直直飛到岡仁波齊的頂峰上去,但那一雙肉眼,分明還能望見,山與人之間的萬里之遙。

這種強烈的震撼,完全無法用語言和任何其他東西來表達。老人在這樣強大的共振之下,別無他法,唯有像個孩子一樣,哭起來。

尼瑪扎堆嚇壞了,慌忙問:“叔叔,你怎么了?!”楊培緩過神來,擦了擦眼睛,想起羊湖邊上的哭笑女子,“噗”一聲又笑了。他看著一臉懵懂的侄子,大笑道:“我終于懂啦!”

尼瑪扎堆還要再問,楊培已經起身前行,把一干在卓瑪石上用酥油粘錢幣的人們拋在腦后。尼瑪扎堆前后望望,唯有快步趕上。

下山的路很是險峻,老人走得小心卻又輕松。倒是尼瑪扎堆踩碎了幾塊風化的石頭,差點滾到山崖下面去。兩個人在托記錯休息了一會兒,就又往前走。天快黑下來的時候,他們距離可以過夜的尊哲普寺的旅館,還有一個多小時的路程。

下篇



驚鴻

20170731修訂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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