岡仁波齊轉山,走路快的需要一天,慢的則需要2~3天。磕長頭的話,則需要15天以上。隊伍中的其他人都可以磕頭走,只有72歲的老人,需要選擇走路。
轉岡仁波齊,有外圈也有內環。外圈需轉滿13圈,才能去轉內環。老人并不打算轉內環,因為哪條路對于他來說,太難走。這一路過來,楊培知道自己的身體狀況大不如前,因此也不敢托大,甚至不敢發愿,生怕自己體力不支不能完成,反而不好。
于是,大家分頭行動。尼瑪扎堆把拖拉機和一應物資都放在塔爾欽安置,背上一些吃喝和行李,跟老人一起步行轉山。其他人把必要的東西背在身上,曲珍把兒子牢牢捆在丈夫背上,磕頭拜山。
出發前,大家站在色雄的經幡廣場上,相互約定,半個月后,在塔爾欽,不見不散。至于半個月中,老人能將岡仁波齊轉上多少圈,那就全憑他的體力了。
曲珍其實很想背著兒子去內環的十三金塔處朝拜,但被丈夫和妹妹勸阻了。仁青晉美本來也擔心自己的腿,想跟老人一起步行轉山,轉念一想,來都來了,也不差這一點,也就作罷。他女人倒是掙扎了一陣想要讓女兒跟老人步行轉山,奈何小姑娘自己脆生生地回絕:“我要磕頭!”
于是,隊伍正式分成兩段。在大家的三步一扣中,老人搖著轉經筒,一步一步地,朝著順時針的轉山路方向,走遠了。
其實,岡仁波齊的轉山并沒有路。實在是天長日久,無數前來朝拜的信徒們用馬蹄、腳印乃至自己的肉身磨出了一條路。這條路的評價海拔有3900米,最高處的卓瑪拉山口則有5630米,一路上皆是冰雪怪石,且風化嚴重,一不小心就會摔進亂石崗中去。更有甚者,據說外環沒有轉滿13圈而去轉內環的人,甚至會被山上掉下來的石塊砸死。
這是一條,對于年輕人來說都很有挑戰的路。
72歲的楊培走在山里,搖著轉經筒,眼望著路邊從未停歇的奔流的河水,在自己的腳一步一步往前挪動之時,他感受到了從未有過的疲憊。
每走一步,海拔都在攀升,空氣都在變得更稀薄,而楊培那兩片蒼老的肺葉,正在進行著超負荷的運轉。
不斷有內地的、藏地的、苯教的甚至印度的人,從后面趕超或迎面擦肩而過,老人亦偶爾趕超零星磕長頭的人,山里空氣干燥,陽光熾烈,照在積雪上再反出來,就成了一道道割眼的刀子。
楊培渾濁的眼睛里不斷流出淚來,而他一邊抹著眼淚,一邊在想,自己這一番眼淚流得,與羊湖邊上那位放聲哭笑的女子是否一致。
正想得入神,不料腳踩在一個下坡結冰處,“嘩”一聲,老人幾乎就要栽倒。好在扎堆在旁邊立刻扶住,那也微微閃了一下,當下只覺腰腿間也不知是哪里,疼得利害。
尼瑪扎堆把自家叔叔小心扶到路邊一塊大石上坐了歇息,又噓寒問暖地檢查了一番,發現實在無什么大礙,方才放心。
楊培驚魂未定,坐在石頭上暗自后怕,不禁小聲告誡自己,一定要專心看腳下,千萬不能再大意。念了幾遍經文之后,老人的冷汗才消,抬頭一望,遠遠地已經可以見到曲古寺。
楊培出發之前就有決斷,此番轉山,只轉山不進廟,他要專心侍奉這座神山。
因此,老人稍事休息之后,仍舊搖著轉經筒慢慢上路,在路過一座座小橋之后,曲古寺被楊培遠遠甩在了后面。
上山的路雖然難走,但只要不停在動,就總能走完。楊培轉山的第一天,夜宿在哲日普寺的營地里。晚上,侄子尼瑪扎堆為他想盡辦法搞到了一盆熱水來泡腳,叔侄倆又聚在一處念了一回經,而后各自睡去。
那天夜里,在神山的懷抱中,楊培做了一個夢。
他夢見自己白天不知道看了多少次的岡仁波齊。夢中,那橄欖狀的山頂上竟放出光來,而那光竟好像知道自己在看它一樣,徑直沖向楊培,直直刺入老人的胸膛。金色的光瞬間在楊培的胸腔中充滿,那感覺溫暖、祥和、安全、滿足。好像心底深處,什么東西被知道金光給激活了,暖洋洋的,別提多舒服了。老人那一張黝黑的褶皺的臉,在夢中樂開了花。
第二天一大早,老人就醒了。他叫醒了侄子尼瑪扎堆,兩個人吃了些東西,就重新上路。這一天,72歲的老人,要翻越海拔5630米的卓瑪拉山口。
初初上路的時候,楊培覺得自己狀態頗好,步履甚至有些輕盈。高處,岡仁波齊端方的形象始終閃著奪目的光芒,河水和瀑布的水聲亦顯得很歡騰,遠處的岸邊,是剛剛披上鞍子要開始勞作的牦牛的身影。
尼瑪扎堆望著這樣的情景,心情也甚是爽朗。他笑著與自己的叔叔攀談起來,步子走得飛快。
繞過拉曲的小橋,卓瑪曲河谷綿長而持續爬升的河床出現了。叔侄倆的好時光一去不復返,坡度雖緩,但卻仿佛永遠走不到邊。高原上的山坡用它那無聲卻堅定的態度,默默審視著前來朝圣的人們,要把他們心里的一切雜念,全部磨光。
楊培起初來朝圣,其實是憋了一口氣的。過了拉薩之后,又開始覺得自己漸漸了不起起來——是了,這樣大的年紀,朝圣到拉薩,又從拉薩到岡仁波齊,有這個想法,都很值得被稱贊了。等到了岡仁波齊,楊培心里就又在想,自己這樣辛苦,是否真的會如同傳說一樣,在藏歷馬年,轉一圈等于平時轉十三圈,洗凈自身罪孽,并在五百次輪回中,免受地獄之苦。他甚至開始想,自己如果能走上十圈,就相當于平時的一百三十圈,那就可以今世成佛了。
但這時,老人心里再難有這些想法。他全部的力氣,都用來對抗好像越來越強大的重力,和自己越來越干燥的肺葉了。
日頭從低到高,楊培臉上的汗水不斷滴在冰雪泥水交織的地上。他甚至已經不能再轉自己的轉經筒,而把它別在了腰里。老人兩只手叉著腰,一步一步地,艱難前行。終于,日上三竿之后,天葬臺,出現在老人眼前。
這是一處象征死亡的地方,山坡上零散地遍布著高高低低的瑪尼堆,上面參差不齊地掛著衣服、鞋子,甚至頭發。
楊培望著眼前的這一處景致,長著口劇烈地喘著氣。尼瑪扎堆望著老人的背影,趕忙過去查看,并勸說道:“叔叔,咱們走吧。”
“不,在這呆會兒。”楊培說著,竟在一處紅色的巖石上,坐下了。
老人在這里坐了許久,誰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只是見他閉著眼睛,搖著轉經筒,嘴里念念有詞,但念得到底是什么,卻又無從分辨。終于,老人收了聲,張開眼睛,扶著地面,緩緩站了起來,尋了一處堆了一個瑪尼堆,又把自己頭上的帽子摘下扣上,置備停當后,又向前走了。
尼瑪扎堆愣了一愣,反應過來之后,立馬把背包衣服什么的一把抓了,快步跟上。
許是因為休息充分,許是因為道路開始顯得有些平緩,老人這次走起來,顯得沒那么吃力了。尼瑪扎堆的眼睛一刻也沒有離開過楊培,看他走得越來越輕松,自己也暗暗松了口氣。
短暫的輕松之后,又是艱難的爬升。兩人都是第一次來轉山,路線并不熟,偶爾甚至連路都找不到。且,越往高處,冰雪越盛,尼瑪扎堆不得不尋了兩根木棒,削尖了一頭,一個給楊培,一個自己拿著,兩個人一左一右,互相攙扶著向上走。
老人的體力又一次瀕臨枯竭,幾乎每走幾步就要停下來歇一歇。尼瑪扎堆幾次想要蹲下來把楊培背在背上走,但看著眼前的山路又都做罷——那樣只會更危險。
而此刻,楊培的眼里,心里,腦子里,已經什么都沒了。他唯獨能接收到的信息,就是自己異常努力的呼吸聲。山消失了,河水消失了,云彩消失了,連身邊的尼瑪扎堆也消失了,他只能聽見自己尖銳的呼吸聲,也只知道讓自己機械地向上運動著。
終于,在不知道經歷了多久之后,楊培的眼前,出現了碩大的、布滿彩色經幡的卓瑪石。
那些艷麗的色彩,和其他朝圣的在此處朝拜祈福的人們口中的經文聲,一點點奪回了楊培的意識。
望著眼前的景象,又回望身后的山川,楊培全身脫力,“撲通”一聲,跪在地上。
尼瑪扎堆趕忙上前去扶,卻沒有扶動。楊培張了張嘴,忽然感到昨夜夢里的那道金光又從山頂傾瀉而下,直插入他的胸口。而這一次,那道光在進入他的身體之后,仿佛變成了一只手,掐住了人心里最脆嫩的那一處,輕輕一扭,好似一顆枯死多年的蓮子突然被敲破,內里的生命力瞬間迸發,從里往外地,一股讓人覺得又酸又酥又麻的暖流,竟從那光之手心處,噴薄而出。
剎那間,那人心里的光,與山頂上激射而來的光,竟融為一體,年邁的老人只覺得自己輕盈而溫暖,竟好似可以毫不費力地直直飛到岡仁波齊的頂峰上去,但那一雙肉眼,分明還能望見,山與人之間的萬里之遙。
而這種強烈的震撼,卻完全無法用語言和任何其他東西來表達,老人在這樣強大的共振之下,別無他法,唯有像個孩子一樣,哭起來。
尼瑪扎堆嚇壞了,慌忙問:“叔叔,你怎么了?!”楊培緩過神來,擦了擦眼睛,想起羊湖邊上的哭笑女子,“噗”一聲又笑了。他看著一臉懵懂的侄子,大笑道:“我終于懂啦!”
尼瑪扎堆還要再問,楊培已經起身前行,把一干在卓瑪石上用酥油粘錢幣的人們拋在腦后。尼瑪扎堆前后望望,唯有快步趕上。
下山的路很險峻,老人走得小心卻又輕松。倒是尼瑪扎堆踩碎了幾塊風化的石頭,差點滾到山崖下面去。兩個人在托記錯休息了一會兒,就又往前走。天快黑下來的時候,他們距離可以過夜的尊最普寺的旅館,還有一個多小時的路程。
未完待續——
驚鴻
2017072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