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帝作證,我很喜歡我的姐姐,可我還是忍不住要問:既生她,何生我?
我叫倪安,我的姐姐叫倪依。她的名字簡潔而準(zhǔn)確地概括了她這個人。古風(fēng)飄逸美麗的女子。溫婉可人。我,仿佛生來就是花朵旁邊的綠葉用來做陪襯似的,只能映照出她的絢爛多姿,說我在她的光芒照耀下黯然失色是謬誤,我是她身后的那一片晦暗憂郁的影子,陽春白雪都是她的,陰冷蕭瑟全是我的。
我最多不過是她的影子。
姐姐大方得體,說話婉轉(zhuǎn),聲音像畫眉鳥的歌聲那么悠揚動聽,所以她想要的親戚們的盛贊信手拈來,受到的爸媽的寵愛可以裝下一整個宇宙。近乎溺愛的地步,尤其是我出生以后。我想我給她帶來了好運,因為相比較之下,我差勁到讓人不禁懷疑和懊惱自己上輩子是欠了誰。可逆反應(yīng)的方向一直朝著她那邊,我焦急然而結(jié)果更糟。
如果生活環(huán)境是一樣的,我在姐姐的庇護下長大,我想我會愛她更多,更純。
爸媽在城市里生下姐姐。她有一雙大而圓的眼睛,眼里的黑似紫黑葡萄一樣多,一樣飽滿。只是瞟上一眼,其中傾吐的話語便像秋波一樣蕩漾開來,脈脈含情又如夕陽一般繾綣,使人過目難忘,使人心生愛戀。多年后,我終于找到一個合適的詞來描述它,那叫會說話的眼睛。姐姐的臉型不是現(xiàn)在千篇一律的鵝蛋臉,她的臉型小而圓潤,玉盤似的光潔而滑膩。在濃密的秀發(fā)的裝飾下顯得清新脫俗,加上城市熏陶的普通話,她與眾不同。
城市上和鄉(xiāng)村是很有差別的,比如,城市上聚集了無數(shù)的資源,即便是那些免費的,在鄉(xiāng)村也是見所未見,聞所未聞,自然,人們在各種可能性的嘗試中,容易發(fā)現(xiàn)自己喜歡并愿意為之奮斗的東西。我的姐姐就發(fā)現(xiàn)了,在她六年的生活中,她發(fā)現(xiàn)自己非常愛音樂,沒有音樂就是無休止的孤寂的騷擾,讓人不得安生。
可我就沒這么幸運。
我出生的第一年,是在姐姐三歲的時候。爸媽想要一個男孩,所以我就這樣不受歡迎的來到這個世界,沒有掌聲,沒有歡呼,充斥空氣的是輕微而無奈的幾聲嘆息,再就是相同的音色。不用想也知道是誰的。畢竟在那個提倡計劃生育的年代,爸媽的這次機會是寶貴的。可是我不是男孩。我不是男孩,爸媽還不能再要男孩,除非花一筆非常高的價錢。
爸爸非常生氣,他氣憤地找到婦科醫(yī)生,問為什么B超時候,說的是男孩。自己可是花了那么一筆錢?人家說本來就不擔(dān)保完全確定。
扯皮糾紛的最后是無疾而終,沒有賠償,沒有挽回,我就這樣生來帶著怨憤與不甘,更可氣的是,因為我的一次突然啼哭的猛烈襲擊,被人發(fā)現(xiàn),母親被迫地不能再生養(yǎng)男孩子,那對于一個母親,一個保守的母親,相當(dāng)于凌遲,但是人們不會明白。因為他們沒生過孩子,他們不懂孩子掉下來,母親怎么就會那么牽掛,一生的牽腸掛肚。即便是在孩子生下來不具備母愛的人,在之后的歲月里,小心抑或粗心地添加進很多感情,在漫長的歲月催化下,那些感情不斷發(fā)酵,越來越濃烈,直到牽絆著這個母親的每一根心弦,孩子至死方休。
一生綿延的牽掛,只要自己能懂。
可是這個孩子是錯誤的,比如說我,他們對我的感情就不會像我姐姐那樣了,判決書上字跡清晰,道理明擺著。我無處可逃,于是我們開始了這場血緣糾纏。我委屈地來到這個世上,像個無辜的乞丐,左右張望,不知道等待自己的是什么。
事實果然殘酷,母親對我有著深深的怨恨,看我就像看一個親愛的冤家,在我身上同時傾注了愛與怨,這兩種感情互相糾纏不止,撕扯得心疲力竭。然而活著就要承擔(dān),她不忍心就此割舍拋棄我。帶著我們來到了大城市,然后發(fā)現(xiàn)我們兩個小孩子成了沉重的累贅,壓得人喘不過氣來。無奈只得將周歲的我放在外婆家,姐姐可以在生活與生意上幫他們的忙,是他們心上的安慰和希望。
于是就這樣,在一歲到六歲那五年,我在外婆家度過,外婆于我,是比母親還親的親人。人們不明白,子女與祖父母或者爺爺奶奶的關(guān)系可以是朋友,互相討樂,又互相平等,沒有責(zé)任的石頭,沒有占有的私念,相處反而更加融洽和諧,成為真正的好朋友,而子女與父母之間,則難以真正擠走中間無形的隔膜與藕絲般隱形而不松懈的牽連。
外婆對我非常的好,疼愛我到了溺愛的腳步,可是我還是想要母親的愛。人都是貪婪的,只有一種慈愛是不夠的,他們想要更豐滿更溫柔的愛,那便是母愛。對于孩子來說,理所當(dāng)然,生來就應(yīng)當(dāng)如乳粉已經(jīng)準(zhǔn)備好平鋪在他的面前。我應(yīng)當(dāng)擁有,我也渴望擁有。
所以我對母親又懼怕又喜歡。我聽外婆講過我的由來,我隱隱覺得母親是不喜歡我的。人生來就有的對母親的依戀本能地漸漸的脫離我的肉體,靈魂。母親對于我來說,是一個生疏的個體。
我要與這個生疏的個體驀然相對了。六歲那年,爸媽決定接我去城里上學(xué),那時候,家境已經(jīng)好很多。盡管我死活不愿意離開外婆,但小孩子的反抗總?cè)缒鄄莅愕拇嗳酢0l(fā)出的大哭大叫都被風(fēng)暴吞沒,完全吸收,而見不到回應(yīng)。我也不得不承認(rèn),我的內(nèi)心潭底隱藏著一股巨大的好奇與探索的激動和興奮,對生命中新的恩賜的欣喜和猶疑。
那一年,我坐在火車上,忐忑不安地看著三個陌生的人。爸爸身穿西裝,一臉的憂慮與煩躁,很像久旱時莊稼人一直不見天下雨的表情。姐姐看著窗外,她現(xiàn)在什么話也沒有跟我說,她的臉蛋像是充盈著清水的面粉,柔軟細膩,像是傍晚里的一抹月光,蘊含無限美好。摸起來大概像是固體的牛奶。也難怪大家那么喜歡她,我自己都喜歡她。如果我們是在平行時空,如果她是我最好的朋友,我會感激不盡。媽媽現(xiàn)在正整理物品,大概她在計劃我們待會應(yīng)該吃什么。她很美,一雙大的杏眼,桃紅的面頰,眉頭微蹙,像一片微拂的柳葉。唯一不足的是額上幾道橫亙的皺紋蠻橫地顯露了她的漸老。她沒有化妝,我從來也沒見過她化妝,我們家的基因優(yōu)良,然而到了我這里,似乎就變異了。
首先,我很胖,滿臉堆肉,還泛著嬰兒紅,眼睛鼻子都是簡單懶散毫無特色地堆砌著,嘴角抿著,看起來像個沒有生氣的洋娃娃。母親大概是不喜歡的。
我希望我姐姐能看我一眼,不過她只是看著窗外,儼然我是一個陌生人,旁邊一個無所謂的乘客。我在心里呸呸呸,她也沒什么了不起的。
我們到的第一天晚上,姐姐早早洗澡完畢回到自己的小房間睡覺。我則在爸媽的房間里學(xué)習(xí),我還什么都不會,不會寫數(shù)字。爸媽一邊不耐煩的講解,一邊互相推攘,“算了,你教吧。”我就這么像個繡球一樣被他們踢來踢去。像是一個與他們無關(guān)的人。
最后我還是沒能弄清楚一加一等于幾,媽媽一邊發(fā)脾氣一邊責(zé)怪爸爸辦事不力,我只能在一旁默默地領(lǐng)受著他們雙份的呵斥與怒罵。
當(dāng)我憂傷懼怕又如釋重負地回到房間時,我發(fā)現(xiàn)姐姐把門虛掩著。外婆從來不會將門虛掩著,我是大老爺,他們寵我慣我,即便是對我大發(fā)脾氣,也從不敢冷落我讓我獨自一人面壁思過。此刻,孤單就像海一般地洶涌、咆哮叫囂著,一個浪頭就要撲過來將我吞沒,我還聽到了伴隨著的魔鬼的聲音在喃喃低語。我很膽小,猛地推開門,跳躥進去。對上了姐姐驚異的眼睛,還有同情,可能,還有得意。我感到瞬時化成了一個小丑,在芒刺一般的目光下,祈求平等與溫情。
“上來睡吧。”她輕飄飄地說了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