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重聲明:文章系原創首發,文責自負。
去年整個冬天,我沉浸在奶奶去世的悲傷中。夢中總有枝枝丫丫在迷霧中,我想抓住它們,用力向前奔跑,可卻追不上、抓不住,它們在后退,離我忽近忽遠。又一會,太陽透過那些樹葉,撒下斑駁陸離的光,落在地上,我想看自己的影子看不到,倒是院子里的花看得清清楚楚,一朵一朵的紅色虞美人,整個院子都是,我認出,那是奶奶老屋的院子,村里除了奶奶,再沒人種一院子的花。
老屋院子總是出現在我的夢境中,那段時間尤甚,同時出現的,還有一個年輕女孩,她齊耳短發,站在院子里,我想看看她的臉,看不到,我上去拉住她的手,還是看不清她的樣子,我辨認不出她是誰,急得到處找人,奶奶過來告訴我,她是你姑姑啊。姑姑?對,她是姑姑,我小時候最喜歡的姑姑,奶奶的小女兒,曾經聞名鄉里的美人。
這個十一假期,我去看望了她。我開車來到她住的小區,這是一片新住宅樓,在城里最繁華的商場旁邊,小區大門卻極其簡易,不是細致簡潔低調的新型隱式門,也不是高大壯觀的標志性建筑,沒有任何標志,就是一個門房和一堵墻及中間進出兩個行車桿,像是小區建設后期因資金不足隨意建造的,如果不是開著導航,我真找不到這。
我掃了場所碼直接開車進入小區,到處是車,車位都在地上,很混亂,在離大門不遠的地方停了車,兩個負責防疫的小姑娘跑過來,問去幾號樓幾單元?我突然很慌亂,光讓姑姑發了位置,還真不知住在那個樓,我抓緊打電話,姑姑沒接。我看向母親,母親也很局促,顯然,她也不知道,只有父親平時來探望姑姑,只有父親知道。
防疫人員問,“叫什么名字知道嗎?”“祁歌”,我趕緊告訴了她們。其中一個一聽見名字,用手指著左手旁的街面樓說,“她呀,就住在這個樓一七零二,我們都入戶給她做核酸,今天上午去,她不在家,還沒做呢”。
天色陰暗,預報有雨,雖然是已入秋,雨前的空氣還是悶熱又混濁,通往電梯的路是水泥地,瓷磚沒鋪,隱在高樓光鮮外表下的粗陋細節,像是美麗皮膚上的癬,讓人欲撓不休。電梯小而狹窄,充滿生活的雜味,同這個小區和這個小城一樣。電梯在嗤嗤的聲音中向上爬,到頂,砰的一聲,我自小就有的對這座小城的向往之情,像美麗的氣球,隨著這聲音,崩得粉碎。
姑姑在門前等我們,樓道昏暗,姑姑站在那,頭發還是飄逸順滑,把我們往屋里引,她走起路來,右腳還是有點坡,大概腿還沒治好,母親說,現在已比前兩年好多了,以前都疼得不敢著地。姑姑臉上有了細紋但還是不顯老,她是一個快樂的人,快樂的人心態年輕,歲月痕跡就不會那么明顯。屋子很小,是小型公寓,也就三十幾平,只有衛生間、一張床、一個簡單做飯的稱之為廚房的一角。我離家太遠,很久沒回來,對家里的事知之有限,不知這是姑姑租的第幾套房子。
姑姑的閨房是老屋的西面一間,印象中,那扇門總是虛掩,里面盛滿了一屋子的神秘感,像一個巨大黑洞,將我往里吸,多年以后我接觸到“黑洞”理論,腦子里第一個浮現出的就是姑姑的閨房。它是我童年快樂的來源,我時常從她抽屜里面翻出用了一段時間的發卡,用了一半的口紅、眉筆,她是一個有些浪費的人,總不能物盡其用,母親說,爺爺奶奶太慣她,才讓她養成這種浪費的習慣,也就是不會過日子。她抽屜里還有一臺小小的灰底紅邊的錄音機,以及不少的磁帶,我無師自通地將磁帶放進錄音機,有時它放出美妙的樂曲,有時它轉得極慢,發出四分五裂的聲音,像是磁帶里面帶子在無情撕扯,那是它電池不足了。我不知道姑姑發沒發現我亂翻她的東西,反正姑姑從沒說過我。
盛夏的傍晚,暴雨剛過,夕陽不服輸,在一天的末尾盡職地照射大地,路上的流水像一條條小溪,流向村子里的大水塘。我在老屋前與小伙伴玩水,一個青年男人越過夕陽的光,越過我們,穿過老巷,走向老屋,他中等個子,瘦瘦的,戴一頂鴨舌帽,上身一件白色翻領短袖上衣,下面是卡其色褲子,這外型看起來就不是村里人,格外時髦。他邊敲門邊問,“祁歌在家嗎?”,他講的是普通話,對了,就是那種與文明和現代化及城里人相關聯的語言,與之對應的就是落后和農村人講的土話,那是我們的語言。它那么洋氣,以至于他說話的腔調和微微前傾的問話的樣子,到現在,過了二十多年我仍然記憶猶新。
青年男人是我現在的姑父。像他說的普通話一樣,他確實是洋氣又有氣質的一個人,有梁朝偉一樣深邃的眼睛,這是他最吸引人地方,五官其他的部分也挺好看,但都沒有那雙眼睛讓人著迷,時至今日,他過得落魄了,仍然是一個文雅的人,他經常用溫柔又深邃的眼神看向姑姑,任何人看了都能感受到他眼睛中愛意。
那天以后,青年男人經常來奶奶家,他每次來,家里格外熱鬧,總有村里人以各種借口進來看他,他知道自己與眾不同,卻一點不靦腆,誰來都能說上兩句客氣話,這給爺爺奶奶賺足了面子,自己最珍愛的小女兒找對象了,是個彬彬有禮且帥氣的城里人,爸爸和叔叔會陪他喝兩杯,那是一段非常美好的時光。
只有我那其貌不揚、身影高大、俗里俗氣、與奶奶家有著截然不同氣質卻極為睿智的母親看出了一些不那么和樂的兆頭,姑父沒來幾趟,她便說,“那小青年跟你姑姑一樣慣,混不出個樣”,小小的我,才不信她的話,我以為她是看不得姑姑好,因為姑姑不認同她,說她不是這個家的人,她記恨在心了。
而其實,我到現在也佩服我的母親,她是一個特別理性的人,能適時收住自己的感情,很多時候她問題看得透徹,做事情果斷又迅速,而奶奶一家都是特別感性的人,一家子人文藝感太強,有些不切實際,喜歡悲天憫人,做事優柔寡斷。
姑父來了就和姑姑去她的房間,房門還是虛掩,神秘感又增加了許多,我故意在門前玩,想知道她們在里面干什么,有時屋里會傳出美妙的音樂,有時他們會一起看書,我豎起的耳朵聽到翻書的嘩啦聲,而有些時間屋里靜悄悄的,我不理解為什么他們沒聲音了,兩個人在一起,不說話還能干什么呢?而通常這些時候,只要母親看見我在那,就會過來把我支走,我帶著不情愿離開,心里對母親多一份怨恨。
“媽,他媽都這樣說了,你還不吱聲,小歌以后能好過了嗎?”
“她就那樣,上學時就是愛出風頭的人,小歌看好了,我們說也沒用啊!”
“我早就說,你們太慣小歌了,太任性,你可不能由著她的性子來,這可是一輩子的大事。”
“不行你去跟小歌說說?她聽不進話呀!”
“我不去,她本來就嫌我事多,我才不去當這個壞人!”
那天,我又在翻姑姑的抽屜,聽見母親和奶奶在外面說話。我才不管,我要把姑姑的東西再看個遍,我要在對新物品的尋找中體會自己的快樂。她桌子上的書吸引了我,非常整潔的一本書,字體很小,密密麻麻,排版簡潔,沒有花里胡哨的圖片,也沒有小廣告,偶有頁面有插畫,我看不懂那些隨意的曲線,后來知道那是意象畫。現在,不記得那是什么書,但我能確定那是純文學作品集,我想我對文學最初的熱愛就是從那時開始的。
姑父的母親和奶奶是高中同學,奶奶學習比她好,可她隨軍去了新疆,姑父的父親轉業回來后,倆人都安排在學校,而奶奶因為爺爺工作的原因要照顧家里,沒工作。她就看不上奶奶,連帶著也不大同意姑姑和姑父的親事,母親和奶奶的對話就是因為姑父的母親說說姑姑配不上她兒子。姑父卻和什么沒發生一樣,還是隔三差五來奶奶家,我看見他和姑姑在田間小道上一起散步,他們翻過高高的攔河壩,向河邊繼續走,兩人手牽手,這大概是那些閉塞封建的村民們沒見過的事。
一天,我的一個男同學跟我說,“你姑姑和人耍流氓,在外面抱著親嘴!”
“你胡說,你姑姑才耍流氓呢”,我不容許他說姑姑壞話。
“真的!我在河邊看見的”。
我瞪他一眼,跑回家,姑姑正在院子里曬頭發呢,她頭靠在椅背上,又黑又長又順滑的頭發從椅子背后垂下來,她脖子挺直又漂亮,她小巧的鼻子抬起,閉著眼睛,她哪都好看。我猜她想什么高興的事,因為她嘴角上揚,還哼起了歌。這么美好的姑姑怎么會耍流氓,肯定是那個同學瞎編造!然而,接下來的事讓我相信了他說的話。
姑姑和姑父領我去看電影,九十年代的電影院,長條的木質硬凳子,沒有靠背,除了大屏幕,其他地方都是黑乎乎的,還靜悄悄,我不記得看了什么電影,從沒來過電影院,我喜歡這種新奇又刺激的感覺,或許我又可以和那些沒見過世面的同學講講我的新體驗,至于放的是什么電影,那不重要。他們還給我買了爆米花,用硬紙包著,特別香甜。姑姑和姑父讓我坐在前面一排,他們倆在我后面,我在前面吃著爆米花看著電影,別提有多高興,但是,小孩子嘛,總是事多,我手里拿的小玩意掉到了地上,看不見掉到哪去了,我只好轉過頭找姑姑,一轉頭,太黑了,我只看見兩個側臉黑影貼在一起,姑姑和姑父正在親吻,他們太投入了沒看見我,我抓緊回過頭,那同學沒騙我,這是真的。我再沒回頭,不敢回頭,不敢亂動,渾身像被綁上了一樣,爆米花也不香了,我就那么難受地在那胡思亂想,直到電影結束。雖然電影結束,他們又領我去吃了好吃的,我還是不高興,他們那么親密,完全不管我,回家的路感覺異常遙遠,我想快點回家找我的母親,我要告訴她,不,不能告訴她,決不能。
電影院事件沒過多久,我對姑姑還在氣頭上,對,那是一個小孩的氣,我覺得自己受了冷落的,我的姑姑怎么可以和別人比我還親,她還耍流氓,丟人。我放學回到家,全家人都在老屋的大堂,除了姑姑,他們一個個很嚴肅,如臨大敵,不喜歡這種氣氛,像沒做完作業等著老師批評,我趁沒人看見我,趕緊溜掉。
我往姑姑的房間走,沒有聲音,我推開虛掩的門,讓光線也溜進來,我看見姑姑就那樣坐在床上,眼睛紅紅的,身邊一小堆紙團,我猜那紙團里是淚水和鼻涕。我不知發生了什么,不知道跟跟姑姑說什么,拘謹地站在那,姑姑伸出手讓我去她床上坐,我移動著鉛塊似的腳爬上床,她從床頭奶奶嫁妝木箱上面的小匣子里拿出幾塊大白兔奶糖給我,我如獲珍寶。
隔壁爺爺他們在說話,我隱約聽到,“吃牢飯”“七年”等字眼,等到母親說,“這個人不能再跟了,早點斷干凈”。
姑姑“蹭”地一下坐起,下床,穿上鞋,沖向那個屋,大聲說道,“他就是一輩子不出來,我也等他!”。
我也跟了過去,爺爺奶奶,爸爸叔叔又沉默了,只有母親還說話,“這都是為你好,你還想等他一輩子?不結婚不生孩子,做老姑娘嗎?現實一點吧!”
“你不就是嫌我吃爸媽的喝爸媽的嗎?你早就想讓我趕緊嫁出去了,我吃自己父母的你管不著,你永遠不是我們家的人!”,姑姑說了讓人傷心的話。
“你說的什么話,我是害你嗎,好心當成驢肝肺,我看你以后能過成什么樣!”,母親氣得摔門而去。
我的姑父,在銀行工作的帥氣青年,因為挪用了三千元公款,進了監獄,被判七年有期徒刑。母親說,他是被別人害了,替人頂了包。不管事情發生的過程和原因,結果只有一個,他得在里面服刑七年。
七年?長還是短?七年的時間,姑姑姑父牽手走過的那片樹林長高了八九米,大概是三層樓的高度,從三樓跳下來會是什么結果呢?七年的時間,一顆精子和一顆卵子結合,正好可以長成一個上一年級、身高一米二左右、調皮搗蛋的孩子。七年的時間,了無邊際的銀河系大舞臺上,我們最矚目的明星芭蕾舞舞蹈演員——地球,繞著舞臺中間的大火球——太陽,用兩千五百五十五個連續的小踢腿動作轉了七圈。七年的時間,我從一名小學生長成了高中生,聽了幾百遍“不要像你姑姑一樣”,是的,耳朵都長了繭,睿智的母親讓姑姑成了我的反面教材,她大概是看到了我身上遺傳的奶奶家根深蒂固的感性基因,而我又長得如此像姑姑,她怕極了我變成另外一個姑姑。
而對于姑姑,我不知她是否計算過七年的長度,她等待得如此心安理得,縱然面對全家人長槍短炮的說服,她依舊無動于衷,或許對于她,這七年只是她歲月長河里的最短一段。
姑父又來了奶奶家,還拿了高級禮品,該是他那精明又高傲的母親準備的吧。他比以前更瘦了,衣服還是七年前的款式,干凈整潔卻不再時髦,他深邃的眼睛透出了拘謹的眼神,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完全沒有了之前從容淡定的笑容。爺爺奶奶不歡迎他,不給他好臉色,這個可恨的小青年,讓自己的女兒名聲掃地,工作都丟了,是的,新華書店的領導,落井下石,誣陷姑姑倒賣書籍,說她和她那個貪污犯男友是一路人。姑父看著院子,葡萄樹上還有不多的葡萄,一顆一顆如瑰麗的紫寶石,他不敢去摘任何一顆,寶石會劃破手的。老楊樹還是那么粗糙地立在那,他看慣了姑姑日日夜夜的等待,樹梢隨風晃了幾下,像在訴說什么,幾片樹葉落下來,又一年秋天來了。這個他在里面日日夜夜思念的甜蜜院子,現在感覺如此凄涼呢。
“小歌走了!拿走了衣服。這可怎么辦,上哪去了吶,天這么冷,她拿的衣服不夠啊!”在寒冬即將來臨的一個傍晚,奶奶抹著眼淚沖著急忙趕來的母親說。
“全當沒生養過她!她別想再回這個家!”,“啪”——的一聲,尖銳如刀劃破了初冬傍晚的空遼、寂靜與蕭條,爺爺氣壞了,摔了手中的茶杯。
沒有父母想讓自己的孩子跳火坑,一個在局子里蹲了七年的勞改犯,出來以后,面對滾滾向前的現代化浪潮,面對日新月異新社會,注定會被拋棄、被淘汰。爺爺奶奶不想讓自己的女兒過上食不果腹的貧苦日子,不想讓自己珍愛的寶貝在別人的指指點點中度過后半生,所以,他們堅決不同意這門婚事。
既然如此,那就私奔吧!兩個浪漫的人,奔向了遙遠的北疆。
我猜,當他們乘坐的綠皮火車轟隆隆地駛離這熟悉的黃土地,他們看到了三千多的公里以外的光。北疆是個神秘的地方,很多年后我讀了紅柯先生的《喀拉布風暴》,新疆的神秘感又增了幾分,姑姑姑父是不是也從看過的關于新疆的書籍了解那神秘的地方從而奔赴它的呢?神秘的地方好啊,那里寬廣無垠的土地可以埋葬一切不如意。走!去那沒人認識地方開啟新生活!他們在綠皮火車上的三天三夜給那即將奔赴的新生活設立了無數種遐想,唯獨沒有最后他們所過上的那種。找一片空地,那還是小事嘛,新疆最不缺的就是土地,建一個小房子就夠了,兩個人的生活還不簡單,看,他們就是這么單純幼稚,而期望太高的奔赴只能換來內心更深的傷痛。
斷斷續續地,他們開始向家里要錢。那不是遍地黃金的地方啊,戈壁荒涼,風沙遍地,不是麥穗金黃稻花香,也沒有風吹草低見牛羊,兩個嬌慣的人,終于體會到了生活的不易,種地的苦吃不了,又沒有一技之長,不太平的異域他鄉,能平平安安已不易,生活總要繼續下去,實在活不下去,只能伸手像家里要錢。
奶奶背著爺爺,一趟趟地進城給她匯款。我那仁慈又心軟的奶奶,不敢跟爺爺說,又不忍心自己的女兒在外受苦,一個人扛著所有,爺爺是國家干部,但所有工資都交給了奶奶管,時間短還行,時間長了,數額大了,紙里包不住火,爺爺還是知道了,絕不讓奶奶再給她錢,也許爺爺是想讓她早點回來,他能不想自己唯一的小女兒嗎?他還不了解她!自小就沒受過苦,兩個哥哥也都讓著她,她會干什么,沒錢了,混不下去了,就回來了。
高三的我每天被沉重的學業壓得喘不過氣,感覺天空每天都是灰的,母親給我的電話終于讓我的天空變了顏色。
母親說,“你姑姑要回來了!”
姑姑,要從每次我拿出地理課本都會找到地圖去摸一摸的那個遙遠的地方回來了?
“寄回來一些小孩衣服,說是生了個孩子,因為營養不足,條件差,孩子沒了!”
“你奶奶這兩天又開始擦眼抹淚的,剛給她打了些錢,我覺得快回來了”,原來是母親的猜測。
不過她那睿智的大腦總是很會猜,我也相信姑姑快回來了。奶奶一定心疼壞了,她大概無法想象在那天寒地凍的西域荒漠,自己那個被捧在手心連飯都不會做的女兒,飯都吃不飽的情況下,是怎樣經歷了十月懷胎,又承受分娩撕心裂肺的疼痛生下了孩子,這個可憐的小孩子,都沒見過其他親人,就離開了。奶奶和爺爺也一定有些愧疚,不然爺爺不會讓奶奶趕緊去給姑姑打錢。母親后來跟我說,“生孩子的事肯定不是真的,就是你姑姑沒錢回來了編造的理由”,真假無從考證也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姑姑真的回來了。
不是榮歸故里,而是灰溜溜地回來了。他們離開時看到得三千多公里之外的光,并沒有照亮他們前行的路,想必,這世界任何一個地方生存都是不易的。姑姑姑父并沒變老,還是那樣子,他們沒覺得有什么不好意思,也不覺得自己做了什么錯事,姑父來了,又像之前那樣悠然自得,不知是他鄉的苦難生活改變了他們,還是他們在那神秘的地方完全釋放了自我,姑父心中的傷痛大概是被那異域風沙撫平了。他還是會和姑姑去她的房間,但他們會把門打開,而對我,即將入學的大學生而言,姑姑的閨房已不再神秘,抽屜里的寶貝們也早已不知去向。
兩人回來沒多久,爺爺奶奶同意了他們的婚事,是的,他們終于名正言順地結了婚。大學之前的漫長假期,我終于從無盡的題海中逃離,天空蔚藍,太陽明亮,一身輕的感覺真好。開學前,我參加了姑姑姑父簡單的婚禮,沒有彩禮,沒大操大辦,最親近的家人簡單地吃了個飯,姑父那精明的母親笑得很得意,好似她又贏了奶奶一局。
姑父和姑姑一直沒有固定工作,住在城郊的老房子,從那時起,她的右腿就經常性的疼,不知是在北疆受了風寒,還是回來住的房子太潮濕,一直不見好。房子拆遷,姑父的母親拿走了全部的拆遷款,她覺得這兩口子不會過日子,錢放在他們那很快就能花完,姑姑和姑父就一直生活在租的房子中,他們經常變換地方,也許他們在尋找生活的樂趣,體驗不同的居住感,也許是為了找租金更便宜的一套。感覺姑父什么都干過又什么都沒干出個樣,真像當初母親說的那樣,“這小青年混不出個樣!”,看,母親真是一個預言家。
社會有它的規則和秩序,作為社會中個體,有些人玩轉規則,那他就如魚得水,日子過得風起水生。有些人囿于規則,被它所累,便終日愁眉不展,身心俱疲。還有一些人,跳出規則,無視它的存在,好似活在平行的另一個世界,他則瀟灑自得,憂慮皆無。姑姑和姑父是最后一種,你看他們活得多輕松,像是云上的日子。
也許你不曾想到我的心會疼
如果這是夢
我愿長醉不愿醒
我曾經忍耐
我如此等待
也許在等你到來
出租屋里放著歌,是鄭鈞的《灰姑娘》,我猜一下首會是《私奔》。還有其他事,我們要回家,姑姑送我們出來,她給我準備一大包栗子,她還沒忘記我愛吃這玩意,我回頭跟她再見,她背光站在樓道的窗口那,右腳稍微抬起,讓它可以不那么疼,轉過身,眼睛有些濕潤,我沒讓眼淚流下來,怕母親看見。
從姑姑的出租屋回來,把母親送回家,我驅車來到奶奶的老屋,久不住人,土灰的墻皮一層層地脫落在地上,靜靜地躺在那,好似等著故人的踩踏,老屋衰老得仿佛一場雨就能讓它倒塌,它隱在那棵從院子中掙脫而出的高高的老楊樹下面,樹太高太大,像一把雨傘,整個地罩住了它,長風穿巷而過,雨就要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