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蘭河傳》
? ? 重新讀這本書是在周二的一個下午,經過南湖邊時看到了漂亮的火燒云,看著看著突然想到了蕭紅,在呼蘭河城里有一個小姑娘,看了人,看了事,最后孤獨地在香港淺水灣離世。這漂亮的火燒云讓我想起了她,這位熾熱、熱烈向往自由的女子,于是,我重新拿出《呼蘭河傳》。
? ? 當然,這也不是我第一次讀這本書了,從小學開始,不過一開始是把它當作故事書來看,看她寫的呼蘭河城中的人與事,只當是一次旅游。不過隨著年齡漸長,我逐漸感到了這本書的回甘,如今再讀,只覺涼,就是一種涼氣,心涼、悲涼、凄涼。那些字,那些句,樸實無華,平淡簡單,但是卻不知這其中有什么力量,一字一句砸在心上,那些不平的坑洼,回想起來,聯想起來,便是一種沒來由的空落落的。蕭紅的敏感和細膩,她內心的熱烈和赤誠,真的讓我動容。
? ? 冬天的冷氣,外面干枯的茅草,人們呼出的白氣,灰白的草地和墻壁,跛腳的毛驢……書中的北方景象像一幅動態的畫面在我眼前徐徐展開,那些在傍晚升起的炊煙,不知為何,這些都讓我有一種寧靜的感覺,里頭的一切都是鮮明又立體的,蕭紅回憶著出生小城的每條街每間商店,自家的每間屋子每個擺設,那些人那些事,好的壞的,不好的不壞的,好的不見得怎樣優美,壞的也不會有多可惡,總是命當如此。哭也由不得人,笑也由不得人。東大街的泥坑,陷了多少次馬,也沒有人說要去填;漏粉人家的草房歪得一塌糊涂,也沒見人說要去修;七月十五呼蘭河上的水燈慢慢向下游漂,漂著漂著就滅了一盞;鄰家人的歌聲,像一朵紅花開在墻頭上,越是鮮明,就越覺得荒涼。竟是生也由不得人,死也由不得人。她講得好像是童年的故事,但是好像又是人生;有快樂,好像又有悲涼。這些細碎的故事拼湊出一個孤獨寂寞又破碎的魂靈。
有人說過,《呼蘭河傳》無法真正意義上歸到任何一類的書籍中,它好像是散文,但又好像是自傳,但是又有些小說的意味在里頭。我通過閱讀關于蕭紅友人的紀實時了解到,1937年8月淞滬抗戰爆發后,蕭紅和蕭軍離開上海抵達漢口,在蔣錫金位于武昌水陸前街小金龍巷21號的住處落下腳來。《呼蘭河傳》就是從這時開始創作的,到1940年9月《星島日報?星座》開始連載。其間已經過了三年。這三年中,蕭紅經歷了懷著蕭軍的孩子與蕭軍徹底分手,與端木蕻良結婚,被端木遺棄在武漢,大著肚子獨自艱難抵達重慶,產子,子亡,與端木飛抵香港,……個中有多焦思、傷心、勞身,自不必說。那段日子定是艱難而絕望的,《呼蘭河傳》在此刻,我更愿意說它是蕭紅在此刻的寄托和回憶,人往往在困頓時,會憶起過去的點滴,寫下這些文字時的她,不再是那個漂泊在人世間寂寞女人,而是一個回到故土的小女孩。
“祖父一天都在后園里邊,我也跟著祖父在后園里邊。”依樣學樣,裁花、拔草、種菜、鏟地、澆菜……搗亂比幫忙多。給祖父插了一草帽的玫瑰花,一家人見了笑瘋了;澆水往天上潑,大叫下雨了、下雨了;踢飛了祖父剛播下的種子;除掉了韭菜留下了雜草……那段快樂的時光,想必是蕭紅無論何時想起都會倍感慰藉的時刻。
在寫“我”和祖父的第二章里,起首她便寫道:“呼蘭河這小城里邊住著我的祖父。”極短的“尾聲”與之呼應,“呼蘭河這小城里邊,以前住著我的祖父,現在埋著我的祖父。”物事人非的痛惻已盡在其中,但她猶無法擱下,掰著指頭算和祖父的年歲差,“我生的時候,祖父已經六十多歲了,我長到四五歲,祖父就快七十了。我還沒有長到二十歲,祖父就七八十歲了。祖父一過了八十,祖父就死了。” 孩子似的嘀嘀自語中,深藏著無法自拔的痛切。那些看似童稚的語氣中,我看到的是亮色的消逝,曾經依賴的支柱突然抽離的失語。
全書一共七章,寫盡了呼蘭河城中的人和事,但是與祖父的在一起的那一章,在我看來是彩色的,其他的章節都是灰敗的,帶著孩童似的打趣,卻道出了碌碌人生的總結,人們默默地生老病死,各有各的營生,事不關己,便又是一種冷漠的旁觀態,被排斥的馮歪嘴子,被封建習俗折磨致死的小團圓媳婦,種種的事態仿佛放映機掠過,閃過的畫面就是人生百態。
“生,老,病,死,都沒有什么表示,生了就任其自然的長去;長大就長大,長不大也就算了。老,老了也沒有什么關系,眼花了,就不看,耳聾了,就不聽,牙掉了,就整吞,走不動了,就擁著。這有什么辦法,誰老誰活該。病,人吃五谷雜糧,誰不生病呢?
死,這回可是悲哀的事情了,父親死了,兒子哭;兒子死了母親哭;哥哥死了一家全哭;嫂子死了,她的娘家人來哭。哭了一朝或是三日,就總得到城外去,挖一個坑把這人埋起來。埋了之后,那活著的仍舊得回家照舊的過著日子。該吃飯,吃飯。該睡覺,睡覺。”
除了寫這些平淡的點滴外,也有著她對那些炎涼的冷眼諷刺,“在精神上,也還有不少的盛舉”。他們在城里條大神,去娘娘廟、唱秧歌、放河燈、野臺子戲,她寫著這些過程,寫得細密認真,卻在其中縫入了諷刺和厭棄,這個省她養她的地方,讓她又愛又無奈。
“老爺廟和娘娘廟里的塑像,前者塑得很兇神惡煞,后者塑得很溫順,拜廟的善男信女一眼看去,會認為男人不好,女人值得尊敬。可她說,把男人塑得兇狠,“那就是讓你一見生畏,不但磕頭,而且要心服。”把女人塑得溫順,等于告訴人們:“溫順的就是老實的,老實的就是好欺侮的,告訴人們快來欺侮她們。”
指腹為婚的女子,有的還沒嫁過去,男人家窮了,姑娘的名譽就跟著壞了,因為說是被她“妨”窮的。如果不嫁過去就會被叫作“望門妨”。可是嫁過去后,各種侮辱、虐待和艱困,“于是往往演出悲劇來,跳井的跳井,上吊的上吊。”
“古語說,‘女子上不了戰場。’ 其實不對的,這井多么深,平白地你問一個男子,問他這井敢不敢跳,他也不敢的。而一個年輕的女子竟敢了,上戰場不一定死,也許回來鬧個一官半職的。可是跳井就很難不死,一跳就多半跳死了。 那么節婦坊上為什么沒寫著贊美女子跳井跳得勇敢的贊詞?那是修節婦坊的人故意給刪去的。因為修節婦坊的,多半是男人。他家里也有一個女人。他怕是寫上了,將來他打女人的時候,他的女人也去跳井。女人也跳下井,留下來一大群孩子可怎么辦?于是一律不寫。只寫,溫文爾雅,孝順公婆……”
? ? ? 前前后后,諷刺感從中透出來,也在說著她對于世道的無奈和感慨,她終究也是想要突破這些條條框框的一員,只是在那家國不幸的時候,無人問津這般的觀念。書中寫隔壁老胡家的小團圓媳婦那一章節,看得我既是憤怒痛恨,又是無助。老胡家有跳大神的傳統,老太太終年有病,兩個孝順的兒媳婦就輪流張羅著給請。三代同堂的老胡家,家風干凈利落,兄友弟恭,父慈子愛,外人都稱好。大孫媳婦回娘家,說起婆家來,也是無一不好。“雖然她的丈夫也打過她,但她說,哪個男人不打女人呢?”于是,便為后來的死亡和不幸埋下了伏筆。
老胡家從遼寧接來了12歲的童養媳,于是右舍爭相去看。看罷沒什么不滿意的地方,可是非議一大堆:太大方了,不像團圓媳婦;見人一點也不知道害羞;頭一天來就吃三碗飯;兩個眼睛骨碌碌的轉……婆婆也要給她來個下馬威,沒幾天就開始打。打得厲害時,吊在大梁上用皮鞭抽,昏過去了用冷水澆醒。小團圓媳婦一挨打就哭鬧著要回家,婆婆聽了打得更狠,還用燒紅的烙鐵烙腳心……老胡家開始夜夜跳大神,跳了一冬,原來是有說有笑,活蹦亂跳的小團圓媳婦病了。
最終,老胡家要用大缸給小團圓媳婦當眾洗澡。
“這種奇聞盛舉一經傳了出來,大家都想去開開眼界,就是那些患了半身不遂的,患了癱病的人,人們覺得他們癱了倒沒有什么,只是不能夠前來看老胡家團圓媳婦大規模地洗澡,真是一生的不幸。” 小團圓媳婦被當眾脫了衣服,放進裝滿滾水的大缸里,她先是吱哇亂叫、亂跳,后來就沒聲音了,倒在了大缸里。看熱鬧的人狂喊著把她抬出來,澆冷水。大神為了留住已經開了眼界,打算回去睡覺的看客,對著小團圓媳婦又是噴酒又是扎針,終于弄醒了,又放進裝滿滾水的大缸里。就這樣,一夜里,小團圓媳婦被燙了三次,抬出來三次。燙一次、昏一次。
不久以后,“那黑忽忽、笑呵呵的小團圓媳婦就死了。”
? ? ? 這一章,蕭紅寫得帶著血,殘酷又現實,我一開始甚至有些難以置信,蕭紅在這一章的筆風與其他章節不同,她帶著批判的筆觸去寫,批判著男權的深重強勢,以及愚昧無知荼毒的世人大眾。打女人這些陋習愚昧惡俗,就是本質的惡,是被虛化的惡,這便是一種凄涼的世態,一種人性的悲涼,和讓人心涼的人際關系。
? ? ? 《呼蘭河傳》是自傳、是小說,也是紀實,是一代人、一座城的故事,是一個孤獨寂寞女人的突破和不甘,也是一段美好而又遺憾的時光。個人認為無論何種階段,這本書都值得反復去看,看看蕭索人世的嘆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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