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弘一大師還是李叔同的時候,風流韻事總有人津津樂道;
當李叔同成為弘一大師的時候,一代律僧總為人尊重敬仰。
如果用一句佛門俗語來說就是:愛不重不生娑婆,念不一不生凈土。
一 · 南下南下
李叔同出生的1880年,正處于兩次鴉片戰(zhàn)爭之后的洋務運動時期,西方的先進科技逐步被引進到日益衰微的大清帝國。
那一年,在天津經(jīng)營鹽業(yè)赫赫有名的“桐達李家”的主人李筱樓六十八歲,妾室王氏十九歲。四年以后,在李鴻章的關照下,李家為李筱樓舉辦了盛大的出殯儀式。
因母親為妾室,至孝篤親的李叔同深知母親在家族中的難處。于是,李叔同十八歲的時候,在母親的安排下與茶商之女俞氏結(jié)婚。
1898年,年輕氣盛、熱衷新學的李叔同積極響應康有為、梁啟超發(fā)起的戊戌變法運動,不料變法旋即失敗,清政府下令捕殺康梁同黨,戊戌六君子首當其沖。
李叔同為避其禍,在二哥李文熙的安排下攜母親、妻子前往上海法租界,由自家在上海的錢莊照應生活用度。
二 · 幸福歲月
盡管到上海是避禍,卻迎來了李叔同最為“幸福”的歲月。
“我自二十歲到二十六歲之間的五六年,是平生最幸福的時候。”
剛到上海不久,“公子哥兒”李叔同便加入了滬上名流許幻園組織的“城南文社”,通過絕佳的才情結(jié)交了一批文人雅士。
李叔同與上海新學領袖許幻園、上海名醫(yī)蔡小香、書畫大家張小樓、寶山袁家袁希濂義結(jié)金蘭,舉號“天涯五友”。同年,李叔同舉家搬入許幻園安置的城南草堂“李廬”,其長子李準、次子李端都是在這里出生的。
自此五年間,李叔同不僅熱衷于詩詞、篆刻、戲曲,還考入南洋公學,盡顯一身才華。這一階段的李叔同,尤其頻繁往來于津滬名妓之間。
1901年秋,上海名妓李蘋香,將詩書于扇面,向李叔同請教。同年,李叔同為章士釗所撰《李蘋香》一書作序,直抒樂籍發(fā)達是文明進步的表現(xiàn),其早年“超時代”的思想可見一斑。“若文明發(fā)達之國,樂籍棋布,殆遍都邑。雜裙垂髾,目窕心與,游其間者,精神豁爽,體力活潑,開思想之靈竅,辟腦絲之智府。”
1902年七月初七,過名妓謝秋云窗閣有感,作詩云:風風雨雨憶前塵,悔煞歡場色相因。十日黃花愁見影,一彎眉月懶窺人。冰蠶絲盡心先死,故國天寒夢不春。眼前大千皆淚海,為誰惆悵為誰顰。
1904年,贈歌郎金娃娃《金縷曲》:“……奔走天涯無一事,問何如聲色將情寄。休怒罵,且游戲。”
1905年初,輾轉(zhuǎn)天津數(shù)次的李叔同在上海憶念起津門名妓楊翠喜,寫下《菩薩南 · 憶楊翠喜》兩首:
燕支山上花如雪,燕支山下人如月。額發(fā)翠云鋪,眉彎淡欲無。夕陽微雨后,葉底秋痕瘦。生小怕言愁,言愁不耐羞。
曉風無力垂楊懶,情長忘卻游絲短。酒醒月痕低,江南杜宇啼。癡魂銷一捻,愿化穿花蝶。簾外隔花陰,朝朝香夢沉。
李叔同好友姜丹書在《弘一律師小傳》中毫不避諱的寫道:“先是上人年少翩翩,浪跡燕市,抱屈宋之才華,恨生叔季之時會。一腔牢騷憂憤,盡寄托于風情瀟灑間;亦曾走馬章臺,廝磨金粉,與坤伶楊翠喜、歌郎金娃娃、名妓謝秋云輩,以藝事相往還。抑蓮為君子之花,皎然泥而不滓。蓋高山流水,志在賞音而已。”
三 · 悲愁起點
1905年農(nóng)歷二月,李叔同的母親在上海病逝,時年四十六歲。
“此后就是不斷的悲哀與憂愁,直到出家。”
針對其生母的喪事,便成了一件破天荒也是令李叔同無法在家中立足的事情。受新學思想影響的李叔同,為身為妾室的母親據(jù)理力爭,堅持用西方文明喪禮代替陳舊鄙陋的習俗,這一事件傳遍津門轟動一時。
為母親處理完后事,李叔同開始重新審視自己的未來,時逢清末留日熱潮,李叔同一樣以一腔愛國之情開始籌備東渡留學。
等等。
到這里,似乎一直忽略了一個人。是的,這個人就是李叔同的發(fā)妻俞氏。俞氏是李叔同的母親為其安排的妻子,從上海到天津俞氏一直照顧婆婆并為李叔同誕下三子(大兒子乳名葫蘆,早夭)。俞氏不通詩文,在城南草堂只是看客,不能加入也無法分享“天涯五友”與“津滬名妓”的唱和情誼,這份孤寂真真切切、無聲無息。
如果之前與丈夫李叔同只是精神的隔閡,那么這次離別以后的故事可想而知。
當然,也正如你我所知。
四 · 雪上加霜
原本計劃留日兩年,結(jié)果一去就是五年。
1911年,李叔同攜日本妻子回國,將其安排在上海,飽受家族眼光的發(fā)妻和二子尚在天津老家,李叔同尚不清楚該如何安排兩個家庭。除此之外,迎接李叔同的還有李家即將破產(chǎn)的消息。
1912年,李叔同最終選擇在朋友眾多的上海工作,被《太平洋報》聘為文藝編輯,當年秋天報社關閉后,李叔同到杭州任浙江省立第一師范學校當圖畫音樂教員。
此后數(shù)年間,李叔同每月兩次及寒暑假會回到上海與日本妻子相聚,鮮有機會去天津。相比情感問題,更棘手的是兩個家庭的開銷用度。到1915年李叔同又兼受聘于南京高等師范學校,奔波于杭州南京之間,“往來千二百里,亦大苦事也”。
在此期間,李叔同因與學校在藝術課程的上課形式及編排上有理念沖突,曾計劃自己籌辦藝術學校,無奈從二哥處得知家族已瀕破產(chǎn),無法提供巨額籌辦費用,這對李叔同來說實則又是一記重拳。
李筱樓年屆七十得子,導致李叔同自幼身體羸弱,已經(jīng)三十六歲的李叔同身體病征日益凸顯,一切的一切對于婚姻、家庭、事業(yè)皆不順利的“津門才子”來說,無疑是雪上加霜。
難怪說是“不斷的悲哀與憂愁”,那么接下來也該“出家”了。
五 · 兩個傳奇
相比較而言,堪稱民國傳奇的蘇曼殊倒是個“爽快”的人。
三十五年的人生,豐富的難以置信。蘇曼殊是中日混血,精于詩書繪畫,通曉梵文,參加過興中會,與陳獨秀、章士釗、魯迅共事,為秋瑾遺詩作序,起草《反袁宣言》,撰寫“鴛鴦蝴蝶派”名篇《斷鴻零雁記》。據(jù)說早年偶獲一圓寂僧人度牒,隨即剃度出家。蘇曼殊的一生灑脫至極,絢爛至極。
之所以著重描寫蘇曼殊,一方面是因為蘇曼殊與李叔同同在《太平洋報》工作,有一定的交集,且蘇曼殊的出家經(jīng)歷想必也是李叔同所能耳聞的;另一方面,就是那本小說《斷鴻零雁記》,這本小說的內(nèi)容是蘇曼殊根據(jù)個人經(jīng)歷所寫。
大致內(nèi)容是:主人公三郎自幼家庭不幸,但是有一個愛他的未婚妻,結(jié)果未婚妻的父親因為自己家庭破產(chǎn)拒絕履行婚約,三郎一氣之下出家,后來還俗在未婚妻的資助下去日本尋找母親,被日本表姐看中,三郎因國內(nèi)有未婚妻不敢觸碰愛情。回國后得知未婚妻因被逼改嫁自殺,三郎卻無法找到未婚妻的墳冢,小說在一片凄涼中結(jié)束。
看完這個故事,是不是覺得非常有必要了解一下。因為這本小說的編輯就是李叔同。還有一件值得一提的事是,1918年五月蘇曼殊在上海病逝,1918年七月李叔同在杭州出家。
蘇曼殊遺言:“一切有情,皆無掛礙”。
六 · 感懷女史
女史是古代對知識女性的尊稱。
宋夢仙女史是許幻園的妻子,名貞,字夢仙,受業(yè)于長洲王韜、元和江標,擅書畫篆刻,著有《天籟閣集》四種。后世有宋氏遺畫一幅集弘一大師、吳昌碩、盛宣懷、鄭孝胥等眾多名人的題跋。
無奈天妒才女,1902年宋夢仙香消玉殞,年僅26歲。
“天涯五友”在城南草堂聚會之時,性格開朗才情出眾的宋夢仙總能語出驚人。這些對于宋夢仙的才華和追思,李叔同都在1914年七月為許幻園夫人宋夢仙遺畫題詞中表露無遺:
夢仙大姊,幼學于王弢園先輩,能文章詩詞,又就靈鶼京卿學。畫宗七薌家法,而能得其神韻,時人以出藍譽之。是畫作于庚子(一九〇〇)九月,時余方奉母居城南草堂。花晨月夕,母輒招大姊說詩評畫,引以為樂。大姊多病,母為治藥餌,視之如己出。壬寅(一九〇二)荷花生日,大姊逝。越三年乙已,母亦棄養(yǎng)。余乃亡命海外,放浪無賴。回憶曩日家庭之樂,唱和之雅,憂惚殆若隔世矣。今歲,幻園姻兄示此幅,索為題辭。余惘逝者之不作,悲生人之多艱。聊賦短什,以志哀思。
人生如夢耳,哀樂到心頭。灑剩兩行淚,吟成一夕秋。慈云渺天末,明月下南樓。(今春余過城南草堂舊址,樓臺楊柳大半荒蕪矣。)壽世無長物,丹青片羽留。
甲寅秋七月 李息時客錢塘
七 · 天涯零落
“天涯五友”中的五人實際上都是富家子弟,他們不僅受過良好的舊式教育還深受新學影響,吟詩作賦才情伯仲,暢論時事志趣相投。然而在大時代動蕩的時局下,卻各有坎坷各有造化,終究逃不過一句無常使然。
蔡小香是上海婦科世家傳人,愛國名醫(yī),早在1912就年在上海去世,年50歲。1927年“天涯五友”之許幻園、袁希濂、張小樓、李叔同在上海相聚時,只剩四人,李叔同也變成了弘一大師,許、袁、張三人晚年都一心向佛。
許幻園家道中落以后在袁希濂的介紹下,到上海大王廟做了居士,晚年靠幫人抄書為生,1929年在大王廟去世,年51歲。
弘一大師告訴袁希濂前世是僧人,勸其修佛,袁希濂學佛后深得感應于是棄官皈依印光大師,后隨持松法師學密,1950年在蘇州往生。
張小樓歷任北洋政府、國民政府官職,后辭官專攻書畫,1950年在上海去世,年74歲。
八 · 送別以后
“黯然銷魂者,唯別而已矣。”
1915年,因袁世凱復辟風波導致家道崩殂的許幻園感懷昔日歡愉心生無盡悲涼,在李叔同上海的家門口,許幻園與之道別:“叔同,我們家破產(chǎn)了,我要走了。”
“幸福的家庭都是相似的,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
此刻,李叔同背負著 家道中落的重壓,心系兩個家庭兩個兒子。飽受世俗與理想的撕裂,愛情與親情的糾葛,事業(yè)與前途的渺茫,精神與肉體的折磨。
長亭外,古道邊,芳草碧連天。
晚風拂柳笛聲殘,夕陽山外山。
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
一壺濁酒盡余歡,今宵別夢寒。
凋零的不只是心緒,送別的何止是今夜。
1916年斷食,1917年聞法,1918年出家。
其日本妻子或與之有一面之別,后返日。
李叔同出家前,好友姜丹書曾這樣問:
問:“君固多情者,忍拋骨肉耶?”
答:“譬患虎疫死,將如何?”
1922年俞氏在天津去世,年45歲。
子李準22歲。子李端18歲。
1942年,弘一大師圓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