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好嗎，十首詩詞講透一個人，今天我們來講蘇東坡。人人都愛蘇東坡，在過去的一兩年中，無論去咖啡館、閨蜜局、高鐵，還是世界上最孤獨的圖書館，我都聽到過有人在討論蘇東坡。為什么大家喜歡他呢？

任何一種喜愛，都會醞釀著時代的情緒。詩人余光中曾經說過，如果我去旅行，不會跟李白在一起，因為他不負責任；也不會找杜甫，因為他太苦了；我會找蘇東坡，他是一個很有趣的人。這就是在說，我們會喜歡有趣的人，因為一輩子沒那么長，要跟有趣的人一起度過。那跟蘇東坡一起出去玩，會是什么樣的感受呢？他在詞里就寫過了，像紀錄片一樣，這首詞就是《定風波》：

莫聽穿林打葉聲，何妨吟嘯且徐行。竹杖芒鞋輕勝馬，誰怕？一蓑煙雨任平生。

料峭春風吹酒醒，微冷，山頭斜照卻相迎。回首向來蕭瑟處，歸去，也無風雨也無晴。

這是1082年的春天，蘇東坡被貶黃州的第三年。那一年的3月7號，“沙湖道中遇雨，雨具先去，同行皆狼狽，余獨不覺”，然后就寫了這首詩。什么樣的情景呢？他和大家一起出去玩，中途落下大雨，沒有人帶傘，所有同行的人都覺得特別狼狽，但“余獨不覺”。為何余不覺？他沒有淋雨嗎？不是，大雨公平地落在每一個人身上。他不狼狽嗎？不是，一樣都是落湯雞。但別人覺得很狼狽，他不覺得，他說“何妨吟嘯且徐行”，什么都不能妨礙他唱著說唱慢慢走。那為什么他不躲雨呢？因為有些事躲也沒用，往前走也是大雨，往后退也全身濕透，所以隨它去吧，反正這一路我來都來了，既然風雨猝不及防，無法改變，那就只管走我的路，不逃避、不等待、不僥幸，盡量讓自己開心，老老實實往前走。酷吧？所以他說：“誰怕？一蓑煙雨任平生。歸去，也無風雨也無晴。”一個人把自己活成了定海神針，那么再大的風雨，也只是他生命中的過客。那怕什么呢？心無掛礙，就不會受到外界的影響，這叫“也無風雨也無晴”。

今年就一直在想說這三個字多好，“定風波”，應該抄寫一遍貼在自己的床頭，每個人都會遇到風雨，只是蘇東坡的活法和別人不一樣。所以他覺得風雨也無所謂，“誰怕”？他就像個小孩子，小孩子一到下雨天下雪天，就很來勁，對不對？故意淋雨、踩泥坑、摔跤、被人打雪球，可是很快樂，因為小孩子愛玩游戲。一旦有了種游戲精神，九九八十一難都變得有意思了，這就是蘇東坡的活法。如果人生就是大夢一場，為什么不好好玩呢？干嗎要問那一連串的怎么辦？其實不必問。

在后人的眼中，蘇東坡就是一個集才華、顏值、幽默和灑脫于一身的千古完人，而且他很現代，那大家都在解讀他，也總是強調他通透、豁達、樂觀，這個人什么都能想得通。其實蘇東坡的一生很不順，也有很多不如意。他做官四十多年，被貶的時間就長達三十三年，那一個人要想好命，離不開天時、地利、人和。天時就是這個時代的氣運；那地利呢，是你處在時代的風口。對蘇東坡來說，天時、地利都沒有，那怎么辦，他就研究做人。人格帶來的生命質量特別耀眼，這叫東坡品格。

所以要了解蘇東坡，就得去讀他的作品，這個人什么模樣呢？“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你就能看見他在你眼前，他的一輩子都活在地上，可他是用云上的視角來看人間的，所以精神空間就特別地自由。你看他端著一杯酒，可以跟青天對談，不受任何束縛。

那這個人什么氣質呢？“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多開闊，他寫什么都有大氣魄，在多景樓喝個酒，聽著歌女彈琵琶，他提筆寫“醉臉春融，斜照江天一抹紅”，誰也扛不住他的遼闊。

那這個人什么成就呢？他說：“問汝平生功業，黃州惠州儋州。”這是他一生中的三次磨難，被遭到貶謫，去了黃州、惠州、儋州，可是人們記住的，是他在這個過程中透露出的那股瀟灑勁。無論漂泊到哪里，他都買房，都好吃、都開心。他說：“此心安處是吾鄉。”

那為什么蘇東坡就什么都能想通呢？我就一直想不通這一點。我覺得一個什么都能想通的人，很不可信，所以我看了很多關于蘇東坡的書和資料，對他的了解越全面，你就會越喜歡他。他有神性的一面，說：“吾上可陪玉皇大帝，下可陪卑田院乞兒，眼見天下無一個不是好人。”這也讓他就從人間的種種痛苦中能夠解脫出來。

但他也很具體，那是一個真實的人，面對時間流逝、華發早生、理想求之不得，大的挫敗和幻滅，同樣是渡劫一樣的艱難。烏臺詩案，獄中的蘇東坡生死未卜，他就給弟弟蘇轍寫遺言，說：“是處青山可埋骨，他年夜雨獨傷神。與君世世為兄弟，更結來生未了因。”

他剛剛被貶謫到黃州，就說：“揀盡寒枝不肯棲，寂寞沙洲冷。”好慘，對吧？他一生漂泊不得志，就時常覺得人都老了，想家又不能回去，他就自嘲說：“此生飄蕩何時歇，家在西南，常作東南別。”這個人是不快活的，當無拘無束的云上靈魂，遭遇到處處局限的殘酷生活，這就碰撞出了蘇東坡的故事。這樣才真實。他根本就沒想到，自己的一生會這樣度過，所以天人交戰，神性跟人性都在這個過程中顯現出來，我們才喜歡他。

因為蘇東坡一生的經歷都不順心，但他創造了一種快樂的心智模式。在他身上我們能看到一個人，所要經歷的修煉，他怎么走過那段路，怎么克服人的弱點，怎么把千刀萬剮當成游戲。痛苦是無法避免的，但如何對待痛苦，這種心智反應是能學習的。所以我們再讀蘇東坡，就會覺得很治愈，不受困于困境，在狼狽中定風波，蘇東坡最好的作品就是他自己。你光是想一想，還有這樣一個人存在，用這樣的方式活過，就非常慰藉人心了。

蘇東坡的名字叫蘇軾，字子瞻，而“東坡”這個稱號，在我看來，就是他自己活出來的作品名。我們從頭說起。

蘇軾出生在四川眉州一個小康家庭，家里不僅有田產，還有仆人，也能夠為每個孩子雇傭一名奶媽照料。那是宋仁宗景祐三年，他呱呱落地，就是1036年的冬天。他有個姐姐，原本還有個哥哥不幸早夭了，所以蘇軾就成了家中的長子。大概三年后，他的弟弟蘇轍出生，這兩個兄弟和他們的父親蘇洵并稱“三蘇”，一家人都了不起，并列進入唐宋八大家行列。我們啟蒙的三字經中有一句說“蘇老泉，二十七，始發憤，讀書籍”，這句話說的就是蘇洵的事。

蘇洵是大器晚成，在蘇軾出生后，他才開始考取功名，那一年已經二十七歲了。但是科考之路非常不順利，失敗了三次。蘇洵就覺得自己仕途無望，把希望寄托在養育兒子蘇軾和蘇轍身上。他給兩個兒子提供了一個大寶藏，就是滿屋藏書，所以兩個兄弟是在書堆里泡大的。

父子三人一起閉關讀書，直到1056年才離開家鄉，進京參加科舉。這場開在1057年的科舉，可謂是人類群星閃耀時，主考官是歐陽修，小試官是宋詩開山祖師梅堯臣，考生中除去蘇軾、蘇轍以外，還有理學大家程顥、程頤，位列唐宋八大家之首的曾鞏，以及后來寫下橫渠四句的張載，他們后來都對中華文明產生了深遠的影響。那這一屆科考，就被稱為千年科舉第一榜。

在這場考試中，蘇軾、蘇轍兩人同榜及第。歐陽修尤其喜歡蘇軾，在京城就極力地推薦他，夸耀這個年輕人說：“可謂善讀書，善用書，他日文章必獨步天下。未來的成就會超越我。”歐陽修的眼力非常好，而且特別善于成全年輕人，當時蘇軾年僅二十歲，因此名滿京城，意氣風發，可就在這個時候，他的母親病故了。按照北宋的禮儀制度，這兄弟兩個人必須回到家鄉，守喪三年才能回京赴任。所以一直到1060年初，他們的仕途才算正式地開啟。

在歐陽修的推薦下，蘇軾和蘇轍都參加了制科考試。什么叫作制科考試？就是皇帝為了直接選拔特優人才設置的一個制度。北宋、南宋錄取的進士，一共有四萬多人，但制科考試錄取了多少人呢？四十一個。你看看這個比例。制科考試設置分為一二三四五等，一等和二等因為要求太高，從來沒有人考中過，形同虛設。第三等實際就是最高等級，北宋建國一百多年來，只有一個叫吳育的人考過一個第三等。可是這一年，蘇軾兩兄弟都參加了制科考試，結果蘇軾得了第三等，蘇轍得了第四等，就是百年一遇的人才。宋仁宗當時非常高興，說朕為子孫后代得了兩位清平宰相，說這兩個人是有做宰相的才華的。

在皇帝的重用下，蘇軾的政途一片光明。嘉祐六年冬天，蘇軾二十四歲，他就告別父親和弟弟，前往鳳翔府任簽判，大約相當于今天到陜西省寶雞市擔任常務副市長。朝夕相處的兄弟兩個就第一次面臨分離，蘇轍特別舍不得，一口氣送了兄長兩百多里才肯離去。兩人書信往來，蘇軾就寫下了一首很有名的詩，叫《和子由澠池懷舊》。子由是蘇轍的字；“和”在這里就是一唱一和，你寫一首，我回一首；“澠池”是今天河南省的三門峽市，在這里想起了過去的事兒。我們來讀一下這首詩：

人生到處知何似，應似飛鴻踏雪泥。

泥上偶然留指爪，鴻飛那復計東西。

老僧已死成新塔，壞壁無由見舊題。

往日崎嶇還記否，路長人困蹇驢嘶。

前面這四句就化出了一個成語，叫作雪泥鴻爪，意思是往事留下的痕跡，這已經成為中國文學史和禪宗文化里的一個意象。蘇軾上來就先提一個問題：我們人生到處這樣奔波忙碌，就像是什么呢？然后自問自答：“應似飛鴻踏雪泥”。飛鴻就是大雁，鴻雁在天上飛，比喻志向高遠的人。可是它也會落地，在地上走，那走的路有白雪也有泥濘，這些經歷都會留下痕跡。此刻外面飄起了鵝毛大雪，留下很多飛鴻的爪印，但是飛鴻卻一只也不見了。蘇軾突然之間醒悟，人生又何嘗不是這樣呢？我們都是偶然在某個地方停留，有時高飛，有時深陷，但誰也不能料定自己會在時間的長河中留下些什么。

此刻故地重游，到了澠池，我們原來認識的那個老僧奉閑已經死去了，那座新建的佛塔里安放著他的骨灰。當時我們在這里，興致盎然地在墻壁上題詩，可是如今那座墻已經倒塌了，當時的墨跡已經找不到了。所以萬物易損，時間無情，無常才是人生的常態。這其實非常深刻，如果從變的觀念去看，你就會焦慮，覺得一切都靠不住；但如果只從不變的觀念去看，可能就很消沉，因為一切都凝固了，沒有變壞的機會，也就沒有變好的機會呀，所以我們要說幸好還有無常。

那么在詩詞的最后，蘇軾既是提問也是回答，說路途漫長、旅人困乏、蹇驢嘶叫，這些當年的崎嶇艱難，現在回憶起來也很值得珍惜。這是整首詩里透出的光明，蘇軾心里始終存有光的，從青年到暮年，他都接受無常，順應環境，所有遭遇不論好壞，都沒有損壞他心中的光。

蘇軾在十九歲的時候，和十六歲的王弗結婚。王弗溫柔美貌，而且特別地孝順，兩個人恩愛情深。可是天命無常，在1065年5月，王弗病逝；第二年的4月，他的父親蘇洵又病逝，這都是人生中一連串的打擊。蘇軾跟蘇轍就辭官回鄉，把親人的靈柩運回眉州的故里安葬，然后繼續守喪。直到1068年，他居喪期滿，蘇軾就又娶了王弗的堂妹，叫王閏之。然后這一年的臘月，兩個兄弟啟程返回京都，此后就卷入了政壇的斗爭中，再也沒有返回故鄉的眉州。

王弗去世十年后，蘇東坡寫下了《江城子》，我們太熟了：“乙卯正月二十日夜記夢。”這是時間，乙卯正月二十日。晚上蘇軾做夢就夢到了結發妻子，醒來寫下這首詞：

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千里孤墳，無處話凄涼。縱使相逢應不識，塵滿面，鬢如霜。

夜來幽夢忽還鄉，小軒窗，正梳妝。相顧無言，惟有淚千行。料得年年腸斷處，明月夜，短松岡。

我這念的時候心里就很難過，它真是一部白描的紀錄片，鏡頭信息量很大，說十年一眨眼就過去了，從來沒有忘記，但從來也不敢提起。“不思量，自難忘”，真正的難過是無聲無息的，此刻我回不去故鄉，你的墳塋遠在千里之外，想和你說說話都不行的，所以夜里做夢。夢中忽然之間返回故鄉，好像看到“小軒窗，正梳妝”，這個鏡頭一轉，就是回到我們的青春年代，你還是那個明媚的少女，紅妝嫁衣明亮如初，可是我呢，已經兩鬢斑白了，哪怕相見也認不出來了吧。“相視無言，淚流千行”，讀到這里就肝腸寸斷，那要怎么收得住呢？“料得年年腸斷處，明月夜，短松岡”，這一句什么情緒都沒有，非常克制，它就是景物，明月，還有山岡，可是催人淚下。

王弗去世之后，蘇軾就在她的墓地后山，種了三萬棵雪松。想來每年這個時刻，我們會在夢中相遇，在那個長滿松樹的山坡上重逢。所以這首詞的結尾，蘇軾是在講生生世世的惦記。他畢竟是蘇東坡，寫出了面對死亡的深情，就是《世說新語》里面的那句：情之所鐘，正在我輩。

我們今天的人讀詩詞，如果沒有感覺，其實難的不是背誦，不是知識點，最難的就是你要理解那個人，跟古人心心相印，這個叫作印心。那跟蘇東坡相會，就是不受時空的限制，你能感受到他當時感受的東西，看見他眼前看見的事物，一旦有那種跟他類似的狀態，你心里就會長出跟他一模一樣的東西。

所以深情的人都有癡的一面，很多人一聽就說戀愛腦死得早，我很不喜歡這種說法，過于聰明、斤斤計較、自我防御的人，是沒有深情的。在我看來深情是一種人格，蘇東坡寫“十年生死兩茫茫”是深情，對人的深情。他看見花開，就說“每歲開時必為置酒”，說花開就像一個節日，是一件重要的事兒，要專門擺酒吟詩賞花。他給自己的海棠寫詩，說“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燒高燭照紅妝”，我讀到這一句就很感動，深情的人對生活是富有情意的，對當下特別地鄭重。所以張岱說：“人無癖不可以交，以其無深情也。”一個深情的人面對所愛的時候，天性是暴露出來的，不動腦子算不過來，把柔軟的那一面打開來給你看，也不被外界的那個價值體系牽著走，所以他容易受傷、容易原諒、容易復原，這很珍貴。

在1069年，蘇氏兄弟抵達京師。這段時間，宋神宗啟用了王安石，開啟了變法。北宋一直重文輕武，國內在這個時期，存在著冗費、冗兵、冗官的問題，導致國家財務危機嚴重，常年虧空。另一方面，外患不止。和契丹、黨項兩族連年戰爭，頻頻戰敗，所以大宋急需改革。

王安石的想法是沒錯的，但王安石的改革過于激進，所以不僅遭到了歐陽修、韓琦這些重臣的反對，也遭到以司馬光為首的保守派的抵制。蘇軾兩兄弟他們怎么站隊？他雖然認為大宋需要改革，但是認為政策應該柔性為主，所以也反對王安石。為了推行變法，王安石就將反對的官員貶出京城。蘇軾立刻就上書，寫下了幾萬字的諫言，談論新法的弊端，這讓王安石非常憤怒，就派御史謝景在皇帝跟前歷數蘇軾的過失，于是蘇軾就自請出京任職，去杭州做通判。

就這樣，蘇軾從政治中心，稍稍遠離一點。在杭州干了三年，1074年的秋天，他又調去了密州，今天的山東諸城。又過了三年，1077年，他被調往徐州。又過了兩三年，1079年，他被調往湖州。所以蘇軾曾經有兩年閱三州的感慨，這個三州就是潁州、揚州和定州。在那一段時間，雖然也有很多小波折，但他總體上還是比較放松的，他也愿意做事兒，是個好官，很務實，每到一地，勤政愛民，留下很多佳話。

但是蘇軾最被老百姓愛戴的，是在杭州、徐州和密州，他也做了很多事兒。在杭州，他疏浚西湖、建造蘇堤、治理運河。在徐州，他就率領全城的百姓抗擊洪水，退水之后又親手起造黃樓，希冀以土克水。在密州，他親力親為建造孤兒院，建造超然臺，與民同樂。

在密州的時候，蘇軾留下了《江城子·密州出獵》這首詞，慷慨豪邁，徹底打破了傳統中宋詞婉約的風格，讀起來很痛快，適合大碗喝酒、大塊吃肉。如果家里有少年人的，無論男女，一定要讓孩子讀這首詞，少年人要有點熱氣，有點英雄骨。

《江城子·密州出獵》

老夫聊發少年狂，左牽黃，右擎蒼。錦帽貂裘，千騎卷平岡。為報傾城隨太守，親射虎，看孫郎。

酒酣胸膽尚開張。鬢微霜，又何妨！持節云中，何日遣馮唐？會挽雕弓如滿月，西北望，射天狼。

這個詞中有很多有趣的畫面，蘇軾上來就自稱老夫，他當時多大呢？這是1075年，這一年蘇軾三十八歲，可他心中覺得我還是個少年郎，主打一個狂字。“左牽黃，右擎蒼”，這個黃指的是黃狗，蒼是蒼鷹。你想他的樣子，左邊牽著一條大黃狗，威風凜凜；右邊胳膊上架著一只蒼鷹，那真的是戰斗力爆棚。“錦帽貂裘，千騎卷平岡”，他要撒野，準備親自射殺一只老虎，像孫郎那樣在眾人面前，炫耀一下自己的武力值，英雄氣十足。

在下闕里，蘇軾用了個典故：何日遣馮唐。什么意思？馮唐是西漢時期的大臣，當時漢朝受到匈奴的進犯，漢文帝就派魏尚征戰，結果發現魏尚報功的數量和實際不符，就給魏尚定了個罪。這個時候，馮唐就勸解漢文帝，說如果要支持邊防必須賞罰得當，不能讓人涼了心，魏尚功大于過，要繼續支持他守衛邊疆。漢文帝覺得馮唐的勸諫很有道理，就派他去赦免魏尚。蘇軾想表達的就是，我依然很颯，而且我又有才華、又有腦子、又有體力，可以像馮唐一樣報國立功，“西北望，射天狼”，痛擊敵人，那這是蘇軾非常陽剛的一面。

在1076年中秋，蘇軾還在密州任上，他就寫了非常溫暖的一首詞《水調歌頭》：“丙辰中秋，歡飲達旦，大醉，作此篇，兼懷子由。”就是我們都非常熟悉的：

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不知天上宮闕，今夕是何年。我欲乘風歸去，又恐瓊樓玉宇，高處不勝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間？

轉朱閣，低綺戶，照無眠。不應有恨，何事長向別時圓？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此事古難全。但愿人長久，千里共嬋娟。

好多人是誤以為這首詩是情詩，寫給女子的，其實蘇軾寫得很清楚：中秋節我高高興興地喝酒，直到天亮，喝了個大醉，然后我就想念起我的弟弟蘇轍。他們兄弟兩個人感情非常好，可是蘇軾因為卷入了政治漩渦，被迫外放，跟蘇轍很久沒見了，所以他就寫下了這首詞。

開頭就是云端視角，“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他始終會有幾分仙氣、一點天真，好像與宇宙平起平坐，可他此時最真實的心理寫照，就是“高處不勝寒”。他想要乘風歸去和明月相伴，但是又眷戀著人間無法割舍，那一邊是灑脫如意，什么都不管，揮揮手不帶走一片云彩；另一邊是腳踏實地惦記人間溫暖，怎么選呢？他還是選擇了“但愿人長久，千里共嬋娟”，所以他始終是一個心里面非常溫暖的人。

那在1079年，蘇軾遭遇了生命中的至暗時刻，他因言獲罪，這就是轟動朝野的烏臺詩案。烏臺就是御史臺，因為那個地方種植了很多柏樹，終年棲息著烏鴉，所以就稱為烏臺。這個時候，蘇軾正在湖州太守的任上，他給皇帝寫了一個表，《湖州謝上表》，在里面發牢騷。因為聰明人，就忍不住總要嘲唧唧的，結果被王珪、李定等人抓住這個把柄，誣陷他，然后激怒了宋神宗。皇帝就下令，讓御史臺帶領一隊人馬，前去捉拿蘇軾進京。宋人筆記中記錄了這個驚悚的時刻，蘇家上下幾十口，“長幼幾怖死”，幾乎要被嚇死了。

宋朝在太祖趙匡胤開國之初，就定下了一條國策，叫“不殺士大夫”，對文臣很好。但是隨著黨爭日趨激烈，兩宋時期還是發生過不少的文禍。烏臺詩案就是三大詩案中的第一起，另外兩起是車蓋亭詩案和南宋的江湖詩案。蘇軾差一點就成為宋朝第一個被殺掉的文官，他被投入御史臺獄，羊入虎口，兇險異常。營救方和陷害方都使出了吃奶的勁兒，被這個案件牽連的人多達幾十人。

一家人都亂了套。蘇轍為了營救兄長，四處奔走，心力交瘁。蘇軾的長子叫蘇邁，他就義無反顧地撐起這個家，負責每天往獄中送飯，向父親傳遞朝廷的動向和各方營救的消息，那真的亂紛紛。蘇軾他在獄中受盡了凌辱和逼供，被打得渾身是傷，他就自知兇多吉少，就跟兒子蘇邁暗中約定說，如果朝廷要判我死刑要砍頭，那么你就給我送的那個飯，改為送一條魚。結果有一天，蘇邁出門借錢，因為要營救父親，家里坐吃山空了，他就委托一個朋友給蘇軾送飯，結果這個朋友送的飯里面偏巧就有一條魚。

蘇軾一看，就誤會了，說完了完了大限將至。那這天晚上，他怎么都睡不著了，起身就給弟弟蘇轍寫了兩首詩，算是訣別遺言。我們節選其中的幾句：“是處青山可埋骨，他年夜雨獨傷神”；還有“夢繞云山心似鹿，魂飛湯火命如雞”。這兩首詩寫得是非常地絕望的。

特別有意思的是，皇帝雖然把蘇軾關起來，好像要殺他，這個火熊熊地燒了起來，但是皇帝也讀他的詩。神宗就讀到這兩首絕命詩，感慨很久，他其實也不想殺蘇軾，覺得他有才，但是現在沒有一個好的臺階下。

最后是誰出來救了蘇軾呢？是王安石。此刻的王安石已經二度罷相，退休金陵，而且他跟蘇軾是政敵。可是王安石就上書問皇帝說：“安有盛世而殺才士乎？”怎么會有盛世來殺掉有才華的人呢？所以，這是兩個偉大人格之間的惺惺相惜。后來蘇軾在晚年的時候，跟王安石成為了知己，他們還相約說要買一塊地做鄰居，可惜這個愿望沒有實現，王安石就去世了。

在這個時候，一向喜歡讀蘇軾詩句的太后，也出面向皇帝求情說，我的誕辰將近，往年的慣例大赦天下；但這一次，她就求皇帝說，你赦免蘇軾一個人就足矣。烏臺詩案這才終了，蘇軾總共坐牢一百零三天，幾次瀕臨被砍頭的境地，現在從輕發落貶至黃州，任團練副使，但不得簽署公事，就他手頭沒有任何的實權。那黃州是哪里呢？就是今天的湖北黃岡，就是在這里，蘇軾成為了蘇東坡。

貶黜黃州，蘇軾這一年四十四歲了，他跌到了人生的谷底。初到黃州的時候，他住在定慧院，寫了一首《卜算子》：

缺月掛疏桐，漏斷人初靜。時見幽人獨往來，縹緲孤鴻影。

驚起卻回頭，有恨無人省。揀盡寒枝不肯棲，寂寞沙洲冷。

這個詞寫得充滿了孤寂和痛苦，就是劫后余生的他心緒不寧，半夜睡不著覺起來，在院子里獨自走來走去，看見缺月掛疏桐，四下寂靜無聲，一只孤雁穿梭在寒冷的樹枝間，千回百轉不知道該落在哪里，這就是蘇東坡自身的寫照。

后來他常常去安國寺在那兒洗澡，那有一個建連和尚就跟他說：“知足不辱，知止不殆。”他就開始修禪。不管做什么，其實都是想辦法治愈自己。所以林語堂在《蘇東坡傳》里就說，他是一個無可救藥的樂天派。可是你了解了這些，你就會發現不是。他不是天生樂觀，得意的時候他是在朝的蘇軾，才氣逼人，花團錦簇；那失意的時候，他就成了在野的蘇東坡。

在黃州，蘇軾就接觸到了不同的階級，也認識到了世界的多樣性。他最終治愈自己的方式，就是回歸到生活中。破滅了凌云壯志，老老實實生活，他開始用一生的跌宕起伏，來打磨這個叫作“東坡”的作品。

所以在我看來“蘇東坡”是個動詞，他是一步一步治好了自己。這個稱號怎么來的呢？蘇軾在黃州不參與公事，就沒有薪水，他帶著一家老小活不下去，他就去求見黃州的太守叫徐君猷說，你能不能給我想個辦法。這個太守是蘇軾的粉絲，就說那東邊坡上有五十畝荒地，我就送給你吧。蘇軾就帶著一家人，在黃州城東山坡上，開了三間房，親自種地務農。糧食大生產，解決溫飽問題，這就是東坡居士的由來。臉曬黑了，心地卻豁然開朗了。仕途滑坡，精神反而開始爬坡，物質的窘困卻造就了豐富有趣的東坡精神。這個時期，他的作品井噴式爆發，也讓黃州成為文化史上不可取代的一個地點。

有朋友寫書信來安慰蘇軾，其中一個叫范子豐，擔心黃州偏遠，他生活艱苦。結果蘇軾回信說：“臨皋亭下八十余步，便是大江，其半是峨眉雪水，吾飲食沐浴皆取焉，何必歸鄉哉！江山風月，本無常主，閑者便是主人。”

他說：“我這兒不遠處就是長江，那里面的水，有很大一部分是峨眉山上的皚皚積雪化下來的水，我吃喝洗漱都是這個水，這多愜意！我何必老想著回家鄉？這江山風月本來都是沒有主人的，誰有空欣賞，誰就是主人。”這話多有意境！但也不是逞強，蘇軾在這里有了大把的時間，他就開始撿瓦礫、蓋雪堂，研究養生之道、研究美食、研究釀酒，忙得不亦樂乎。

北宋的貴族都是吃羊肉的，尤其喜歡吃羊羹，認為豬肉比較粗鄙，是下里巴人的食物，所以“富者不肯吃，貧者不解煮”，真是很可惜。那耕作之余，蘇東坡便在灶前潛心嘗試，終于做出了東坡肉，香飄四鄰。一直到今天，我們去吃東坡宴還會點這道菜。

他在黃州待了五年多，不僅老農做得很成功，廚師也當得很漂亮，詩、書、畫也成就非常高。蘇東坡的書法，最終位列“蘇黃米蔡”，成為了北宋四大家之一。他的《寒食帖》那么著名，金人后來滅掉了北宋，四處擄掠搶奪的時候，就千方百計地搜求蘇軾的書法文集。在黃州的后期，蘇軾寫了前后《赤壁賦》《念奴嬌》《定風波》《夜游承天寺》等等，他身上鋒芒畢露的那個聰明勁兒慢慢地減弱了，整個人變得通透、豁達、隨遇而安，這是人格的重新塑造。

就在這段日子里，蘇東坡還收獲了愛情，他有了朝云姑娘。朝云對于蘇東坡來說，不僅僅是共患難的親人，她也是一位難得的知音。蘇東坡肚子大，他就摸著自己的肚子，別人都笑他，他說：“我這肚子里裝的是什么？”大家有說好酒，有說墨水，只有朝云說：“先生是一肚子的不合時宜。”蘇東坡就大笑，覺得你真的是懂我。

那段苦不堪言的生活，就這樣被他過得津津有味。所以林語堂說蘇軾最大的魅力，不是讓內心被環境吞噬，而是超出環境，以內心的光亮去照亮生活的路。

那我們來梳理一下這段時間。蘇軾的心路變化其實很有趣，剛去黃州的時候，他非常凄涼；住了一段以后他就開始自嘲了，說“敲門都不應，倚杖聽江聲”。再過一陣子，他就覺得很自在了，他說：“一點浩然氣，千里快哉風。”最終就是：“誰怕？一蓑煙雨任平生。歸去，也無風雨也無晴。”

我們在這里重新溫習一下，但是著重要提的是一首《念奴嬌·赤壁懷古》，這首詞眾人皆知，寫這首詞是蘇軾被貶謫到黃州的第二年，華發叢生，但他性情不變。這首詞里能看得到密州的那個蘇軾，開闊雄渾，可他也根本不在乎黃州赤壁是不是當年大戰的原址，不拘哪里，反正我要懷古，提筆就寫：

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

故壘西邊，人道是，三國周郎赤壁。

亂石穿空，驚濤拍岸，卷起千堆雪。

江山如畫，一時多少豪杰。

遙想公瑾當年，小喬初嫁了，雄姿英發。

羽扇綸巾，談笑間，檣櫓灰飛煙滅。

故國神游，多情應笑我，早生華發。

人生如夢，一尊還酹江月。

他就把這里當作赤壁古戰場，游覽一番，追憶當年。在這里曾經立下不世之功的周公瑾，“談笑間，檣櫓灰飛煙滅”，何等的英雄勃發，可是這一切都煙消云散了。再多的英雄豪杰也被大浪淘盡，一切都將走向消亡，時間對任何人都不會多幾分寬容。

而末尾那一句“故國神游，多情應笑我，早生華發”，就是非常瀟灑和隨意地一收，這是蘇東坡跟以往決定性的質變，不再是那個“西北望，射天狼”的密州蘇軾了，這是黃州兩年經歷帶給他的轉變。

他意識到人生如夢，既然人生如夢，不如就與這江月清風作伴，瀟灑從容活過。也就在這一年，蘇軾兩次泛舟赤壁，他寫下了經典的《赤壁賦》和《后赤壁賦》，這兩篇賦奠定了蘇軾在文學史上的地位。

《赤壁賦》是寫于1082年的6月，叫：“壬戌之秋，七月既望，蘇子與客泛舟游于赤壁之下，清風徐來，水波不興。”真是每一個句子都美好，里面有些句子你一讀就覺得，自己就有了詩和遠方，不再陷在眼前的茍且里。比如說“飄飄乎如遺世獨立，羽化而登仙”“于是飲酒樂甚扣舷而歌之”，真的是太好了。再讀幾句：“哀吾生之須臾，羨長江之無窮……知不可乎驟得，托遺響于悲風”。這些句子里面既能看到莊子，又能看到李白，現在眼前就是蘇東坡。

在《前赤壁賦》里是有兩個人，一個客，一個蘇子，一問一答，其實就是他在自問自答。最后蘇子勝出，以樂始以樂終。如果說《念奴嬌》的結尾還流露出一絲憂郁，那么《前赤壁賦》的結尾就非常地明亮了，說：“客喜而笑，是不知東方之既白。”同一年九月，蘇軾還寫下了一首很有趣的詞，就是《臨江仙》：

夜飲東坡醒復醉，歸來仿佛三更。家童鼻息已雷鳴。敲門都不應，倚杖聽江聲。

長恨此身非我有，何時忘卻營營。夜闌風靜縠紋平。小舟從此逝，江海寄余生。

據說東坡先生去喝酒，喝了好幾輪，醒了醉，醉了醒，回家的時候人都迷迷糊糊了，也看不清到底幾點，到了家門口敲了半天門，那個家童的鼾聲像雷鳴一樣，就是沒人來開門。那這進不了家門怎么辦呢？他索性“倚杖聽江聲”。很浪漫吧？那一聽，就開始亂想了，想什么呢？“長恨此身非我有，何時忘卻營營。”在這里他想表達的是，我多身不由己，我什么時候才能放棄追逐名利呢？

其實這說出了每個人的痛點。我們的身體一直被欲望支配，做這個做那個，哪一次是歸我所有呢？我們什么時候才能夠自由呢，才能夠放下呢？所以最后他說出了自己的愿望：江上風平浪靜，只泛起小小的褶皺，像是上好的絲綢，我希望能夠乘上一葉扁舟，遠離紛爭，把余生放在廣闊的江河湖海中。這就是莊子“泛舟以遨游”。

所以這首詞的末尾，就像一幅中國的山水畫，山水的細微處不容易看出來，它漸漸消失在水天相接的空白處。那個微小的人，在閃亮的江流上乘著一葉扁舟，就像煙霧一樣地遠走了。那一霎那間，我們也會覺得，在那種氣氛中茫然若失。

來到黃州的四五年間，蘇軾就擺脫了功名利祿對他的牽絆。元豐六年是他在黃州的第四年，這一年蘇軾的朋友張懷民也被貶謫居黃州，于是就有了大家特別熟悉的《記承天寺夜游》，收錄在中學課本上。“懷民亦未寢”這兩年成為了一個網絡熱梗，說張懷民是蘇軾的大冤種朋友，半夜不睡覺，你還把我叫醒，讓我跟著你散步，那我到底是應該裝睡呢，還是起來嗨呢？這篇小短文只有八十五個字：“庭下如積水空明，水中藻、荇交橫，蓋竹柏影也。何夜無月？何處無竹柏？但少閑人如吾兩人者耳。”

如果不是這篇文章，很少有人會知道張懷民。他是被貶到黃州的一個基層官吏，相約賞月的這一天，是張懷民最初到了承天寺落難的時候。后來張懷民在承天寺旁邊蓋了一座亭子，蘇東坡還給它起了個名字，叫快哉亭。可是這個時候的張懷民，大概就是多年前的蘇軾，剛剛被貶謫，于是就有了“懷民亦未寢”。因為經歷過，所以懂得，懂得你此刻的心酸和惆悵，這短短八十五個字，妙的不僅僅是景色的描寫，也不是蘇軾和張懷民的生活態度，它是那種非常溫暖的友情。

人在失意的時候，如果有一個能理解你的朋友，深夜來找你聊天，而他突發奇想的時候，你能隨時接住他的一時興起，肩并肩地去散步，這多動人。所以這個晚上景色很好，水面上倒映出竹柏的影子交錯，可是哪一天沒有月亮呢？哪里沒有竹柏呢？只是沒有像你我這樣的閑人罷了。

這個閑人看著簡單，背后卻有煎熬，因為這個閑不是你自己愿意的，你是被迫被貶謫，此刻無處安放，被邊緣化了。但是蘇東坡已經找到了閑字的解法，你看這個閑，門里面一個木，在古體字里它是門里面一個月，就是把門打開，讓清風進來、明月進來，讓那個木——就是生命力——自由自在地成長。所以人的心里就豁達開闊了，容得下各種挫折和困境。

那黃州的生活，在一代又一代人的記述中，幾乎成了一個傳奇。但蘇軾就是在這里，徹底成為了蘇東坡。蘇轍后來說，蘇軾在黃州之后的文章，自己是無法追逐的。那不能夠追逐的是什么呢？是這個人的那種品格，那種精神格局。

在這以后，蘇東坡的轉機好像來了。1084年，蘇軾離開黃州，奉詔赴汝州就任。由于長途跋涉，旅途勞頓，他的幼兒不幸夭折，他非常心痛。那就在這個時候，宋神宗駕崩，宋哲宗即位。高太后非常喜歡蘇軾，對他念念不忘，因為哲宗年幼，高太后就臨朝聽政，她重新啟用了司馬光，把以王安石為首的新黨打壓下去。那高太后一直很欣賞蘇軾，所以就召他還朝。

這一年，蘇軾寫下了一篇春光明媚的《浣溪沙》。寫這首詞的時候，他是在汝州，官場的壓力是有所緩解了，朝廷想要重新啟用蘇軾的信號非常明顯，所以詞中的心境也是明媚異常的。

元豐七年十二月二十四日，從泗州劉倩叔游南山。

細雨斜風作曉寒，淡煙疏柳媚晴灘。入淮清洛漸漫漫。

雪沫乳花浮午盞，蓼茸蒿筍試春盤。人間有味是清歡。

讀到最后這一句，你覺得很熟，好多簽名都是這樣的，對吧？那個乳白色的香茶一盞，和翡翠般的春蔬一盤，兩相襯托，蘇軾一句“人間有味是清歡”，一個那么愛吃肉的人，可是現在，面對這些春蔬素菜，也覺得非常欣喜，就是可葷可素。

蘇軾非常愛美食，在他存世的作品中，涉及到飲食的詩詞大概有一千兩百多篇，和吃有關的詩有五十多首。那在本質上，蘇軾在吃上所得到的快樂，其實都是苦中作樂。

“一曰無事以當貴，二曰早寢以當富，三曰安步以當車，四曰晚食以當肉。”這是一種非常養生的生活方法。他說無事就是富貴，早點睡就是一個富人，然后多溜達就比坐車要好，那么晚點吃就比吃肉還香。你看都是窮法子，但是它顯得很風雅。

而最能體現蘇軾又窮又風雅的故事，是他跟別人送行。那沒錢買酒，怎么辦呢？就給人家泉水喝，說：“臨行無酒亦無錢，勸爾一杯菩薩泉。”這個泉水是菩薩泉，然后他也有說頭，他說“何處低頭不見我，四方同此水中天”。這句話真是豁達極了，說你走了以后，在哪兒都能看見我，四方的水里面映出來的，不都是頭頂著同一片天嗎？只要你心里有我，看什么都是我。

蘇軾回朝以后，就在高太后的庇護下，一步一步復出進階，成了帝師，就是給小皇帝講經。然后他的名聲越來越大，成了公認的文壇領袖，跟在他身邊的有“蘇門四學士”，就是秦觀、黃庭堅、晁補之和張耒，個個文采斐然，那后來又有了“蘇門后四學士”。他帶了很多的弟子，其實都是被他的人格魅力和他的文學造詣所吸引，家里面整天雅集不斷。蘇軾又過起了門庭若市、詩酒應和的生活。

但這樣的日子并不長久，被視為女中堯舜的高太后猝然離世，蘇軾的好日子隨之崩斷。1094年，蘇東坡再度被貶，這次是貶到惠州。那時他五十八歲了，古人認為這是高齡了，他脫去一身官袍，跋涉了一千五百里，從中國的北方走到南方，長達四個多月后，蘇軾到達了惠州，他又一次成為了在民間的蘇東坡。朋友們紛紛寫信來安慰他，他卻寫下《惠州一絕》：

羅浮山下四時春，盧橘楊梅次第新。

日啖荔枝三百顆，不辭長作嶺南人。

他顯得好像云淡風輕，多大點事。可在惠州發生了兩件大事，一喜一悲。和在黃州的時候一樣，蘇軾在惠州依然沒有什么實權，但這不妨礙他為老百姓做事。惠州有河，當地人往來兩岸，多少年來就只有一座破爛的浮橋，每年都有人溺水。蘇東坡一看就急了，他要造橋。但是他又沒權力又沒錢，怎么辦呢？他就寫信動員弟弟蘇轍一家，蘇轍向來對兄長沒二話，兄長說的比天還大，回家就翻箱倒柜，把昔日皇帝所賜的金錢數千全部都捐出來。后來這個橋真的造成了，新橋落成之日，當地人喜極而泣，簇擁著東坡，“三日飲不散，殺盡西村雞”。可見，他是為老百姓辦了多大的一件事。這就是把別人放在心上，菩薩心腸。

那令人悲傷的事是什么呢？就是那個一路陪著蘇軾吃苦受累的朝云病逝在了惠州，是被瘴氣所毒，然后不治身亡了。朝云比蘇軾小二十六歲，美如春園，目似晨曦，她陪伴了蘇東坡二十三年，兩個人伉儷情深。朝云去世的時候年僅三十四歲，東坡就摧心肝，他就寫下了一副六如偈：上聯，不生不滅不垢不凈不增不減；下聯，如夢如幻如露如電如泡如影。

我在很多景點的楹聯上，其實看到過這兩句，每次看都覺得好難過，覺得就是蘇東坡坐在我對面。想一想他的那個情景，在這種年紀，失掉所有至親至愛的人，遠離家鄉，一生坎坷，然后就覺得叫人怎么忍心呢？可是死者過去了，活著的還得努力活下去。他看得開不是因為他麻木，而是他接受，包括接受肝腸寸斷。這是強大的人才會擁有的那份溫柔，他不掩飾真性情，他真難過，但是也真溫柔。

到了惠州的第三年，“雞犬識東坡”，滿街溜達的雞和狗都認識他了，他和當地的老百姓水乳交融，深得民心。他還發明了東坡烤羊脊，可見蘇東坡的魅力之大。可是萬萬沒有料到，厄運沒有忘記他，那個叫章惇的人也沒有忘記他。

到了1097年，已經六十二歲的蘇軾再次被貶，這次貶到了哪里呢？就是最南邊的荒涼之地儋州，今天的海南島。在宋朝，一個人被貶海南，那是僅次于滿門抄斬的酷刑。在親人的嚎哭聲中，蘇東坡再次啟程。“垂老投荒，無復生還之望”，我都這么老了，我去了那么荒僻的地方，肯定是死在那里了。所以他就跟兒子蘇邁訣別，安排好后事，到了海南第一件事，就是給自己買了個棺材，說我死后就葬在這兒，不要勞動大家，還要扶靈柩回家鄉。這是蘇東坡的家風。

在海南的時候，他心緒難平，就會寫信找朋友借書，通過抄書來排遣憂思。沒有糧食、果蔬的時候，他就和當地的居民一起挖山芋充饑。身體患病又無藥可醫，怎么辦呢？蘇軾就給自己治病制藥，然后摸索出了一套養生之道，說：“旦起理發，午窗坐睡，夜臥濯足。”專注于身心的保養。

他就硬是把這個荒蠻之地變成了安樂窩。沒有好吃的東西，他就開發了烤牡蠣，就生蠔。所以從蘇軾開始，中國人就知道，生蠔怎么做最好吃呢？就是烤著吃。他給三兒子寫信說，牡蠣這東西太好吃了，那你千萬不要告訴別人，如果讓朝里的士大夫們知道了，他們就都要來吃，那我就沒得吃了。這當然是開玩笑，可他這么皮一下，就是讓遠方的親人，能夠不要為他惶惶不可終日，能夠放點心。

在海南沒有朋友陪他玩，他就自己找樂子，學習當地的方言。然后發現當地人沒有辦法識字，他就辦了個學堂教書。就這樣，蘇東坡培養出了海南歷史上第一位舉人、第一位進士。在他北返中原后，他的學生中有很多人留在那里繼續講學，教化鄉里，海南島也因此人才輩出。

公元1100年，這是歷史上一個值得重視的年份。這一年正月，年輕的哲宗皇帝因為縱欲就早亡，年僅二十四歲。然后宋徽宗繼位，大赦天下，此時被遠遠地貶到儋州的蘇軾，就蒙恩遇赦，說你可以自由地選擇你去哪兒住了。他就開始回歸，一路上，新的任命又不斷地傳來。大家都紛紛地在說，蘇軾一旦回到朝中，就會成為下一任宰相。在他這個漫長的北歸途中，他所到之處，受到各種各樣隆重的招待，宴請非常地多，而沿途的百姓，但凡聽說是東坡路過，就傾巢而出，爭相睹其風采，你想一想就覺得心頭好熱。

這個北歸的路線非常漫長，他從虔州出發，經過南昌、當涂、金陵，抵達真州，就是今天的江蘇儀征，在真州游金山龍游寺的時候，他寫下了總結他一生的那首詩，叫《自題金山畫像》：

心似已灰之木，身如不系之舟。

問汝平生功業，黃州惠州儋州。

這是蘇軾在生命盡頭留下的一首詩。回望自己的人生，幾經大起大落，現在人到暮年，“心似已灰之木，身如不系之舟”，但他也并沒有沉淪。別人問他說，你這一輩子都干了點啥？“問汝平生功業”，他說“黃州惠州儋州”，好像就是在認可自己強大的內心，說我此生被貶謫的那三個地方，那三段生命，就是我的光芒。

就在這一年的八月，蘇軾在常州病逝，享年六十六歲。他留下遺囑，要求葬在現在的河南郟縣鈞臺鄉上瑞里。第二年，他的兒子蘇過就遵照他的遺囑，把父親的靈柩運到這里安葬。南宋建立后，宋高宗就賜蘇軾為太師，謚號文忠。

蘇東坡的一生都在漂泊，這真是一點也不夸張。而這一趟一趟的旅程，大多都不是他所愿的，也不是他所設計的，只是被政治斗爭裹挾，被命運左右，不得不往下一個目的地。但就是在這一段一段的身不由己中，蘇軾活出了自己的人生哲學，活出了自己的精神格局。林語堂稱贊他，一生都是人生的盛宴。在中國歷史上，還找不到誰的生活，能比他更豐富精彩，找不到誰能比他更善于發掘生活的快樂。

很多人讀到蘇軾都會感慨，說，人生不快樂，只因未讀蘇東坡，我要是有他那樣的天賦就好了。大家以為蘇軾的成功全靠天賦，這是一個誤會。我講一件事兒。蘇軾在晚年的時候，他曾經對弟子王古說：我每讀一部經典，都是從頭抄到尾。他被貶官黃州的時候，有一個朋友叫朱載上去看他，在客廳里等了很久，蘇軾才出來。（朋友）說你在干什么呢？蘇軾說我在抄《漢書》。朱載上就非常吃驚，說您還用得著抄書嗎？蘇軾就說，這是我第三次抄《漢書》，開始一段事抄三個字；后來一段事抄兩個字；現在一段事抄一個字。朱載上就說，那給我看看吧。看完以后就雙眉緊皺，說你這抄的啥，我一點都看不明白。蘇軾說，那你就說一個字。朱載上隨便挑一個字，蘇東坡一聽這個字，立即就能背出數百字的《漢書》，無一差錯。

所以蘇軾的一生是功夫。他的功夫，就是自我治愈、自我完成，在很多時候自己做自己的醫生，他有一句名言：“勝固欣然，敗亦可喜。”凡事盡力而為，直到力所不能及。那怎么樣呢，就順其自然了。

后來王國維曾經說：“三代以下詩人，無過屈子、淵明、子美、子瞻者。”就是屈原、陶淵明、杜甫和蘇軾。王國維對他們評價非常高，說這幾個人“若無文學之天才，其人格亦自足千古”，就是哪怕他沒有文學上的才華，那人格都會千古燭照，光芒畢現，我們就不會忘記他。

蘇東坡有一首詞很有代表性，我們放在最后來講，叫作《虞美人》：

持杯遙勸天邊月，愿月圓無缺。持杯復更勸花枝，且愿花枝長在、莫離披。

持杯月下花前醉，休問榮枯事！此歡能有幾人知？對酒逢花不飲、待何時？

這就非常地蘇東坡。人生是沒有圓滿的，就像月亮一樣，陰晴圓缺，此事古難全。花朵也有盛開和凋零的時候，所謂月圓花好，只是心里美好的愿望。那么此刻我拿著酒杯，在花前、在月下喝醉的時候，何必去管這些不如意呢？喝就行了，今朝有酒今朝醉。這種快樂有多少人能夠知道呢？現在有酒有花，你唧唧歪歪地不肯喝，要等到什么時候呢？難道等到死了再喝嗎？所以這首詩非常地治愈。

如果讀通了蘇東坡，再讀這首詩，我們就只需要做一件事：和蘇東坡回到多年前的一個夜晚，在那一個瞬間，抬頭看同一個月亮，舉杯飲盡這一盞酒，我們的心就被真切地理解過、慰藉過。就到這里，希望你喜歡蘇東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