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重聲明:本文原創首發,文責自負。]
時光有所差錯,但故事沒有差錯。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前言
烈日當空,不見云影。
強光讓攝影師不得不戴上了墨鏡。
他安靜地把著方向盤,副駕上坐著正通過遮陽板鏡片補妝的記者。
空調呼呼地吹著,不知為何,冷風卷出了一絲白氣——攝影師實際上是個文科生,他一時沒有明白這其中的“理”。
他微調變道,在此之前瞥了一眼右反光鏡,余光正看到記者一手拿著一支口紅,正在思考著什么。
“就用正紅色唄?”他冷不丁開口,然后手指隨意一撥,將轉向燈關閉。
“嗯?”記者發出疑惑的聲音,“可是正紅也是有區別的啊,比如色號、品牌的區別——等等,你怎么在研究這個,難道......?”
不用特意去看,攝影師也知道記者此時應該正瞇著她的杏眼,壞笑著看著他。
“嗯?”他果斷復制粘貼了記者的發音,“只是看你難得挑口紅罷了——平時你不都隨手拿一支就用?!?/p>
“哪有。”記者將兩只口紅都放回了袋里,拿出一支唇釉,“那我兩支都不用,嘿嘿。”
攝影師聳了聳肩,繼續沉默開車。
不一會,記者似乎大功告成,啟動了一個新的話題:“這次拍攝后,公司也會組織‘冰桶挑戰’,你要不要參加一下?”
攝影師眼前浮現出網上如病毒般蔓延出的大量相關視頻,撇了撇嘴嘀咕道:“太麻煩了,還得帶一身衣服來換?!?/p>
“那你有沒有心理準備?”
“啊?‘內定’嗎?”
“不光是這個......”
記者將化妝包扣上,然后伸手撥了撥空調的風向。攝影師也沒有追問,他手指回拉,清洗劑短暫地架起一道彩虹,雨刮器搖擺著,抹去了前窗上的水沫。
他記得采訪對象的身份,是一個漸凍人。
車在村口減速,正好緩緩停在站在路邊的一個中年人面前。
記者搖下了車窗,鄭重地看著他:“你好,是書記嗎?我們是‘高塔追光’的記錄團隊?!?/p>
對方湊過來聽著,然后伸手向他們指示了一個停車的方位。
攝影師剛下車,村委書記便遞來一根煙,隨后點燃打火機示意。他一邊道謝,一邊擺了擺手,將煙接過夾在耳后,轉身去后備箱取器材了。
記者繞過車頭站在書記身旁,向他淺笑致意。
書記簡單地打量了一下記者,也點了點頭,然后直切正題:“他們家離這不遠,門口雖然有位置停車,但他們孩子似乎最近對聲音比較敏感,所以還是隨我走一小段吧。”
“心情不太好還是......?”記者向遠處望了望,問道。
“可能各方面原因都占一些,”書記嘆氣,“主要是這周......加上你們的話,已經來了好幾撥團隊了,一家子都有些應激。”
記者低低“嗯”了一聲,然后回頭看拎著設備走來的攝影師。他停步與她對視,沉著眉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然后立刻從設備包中取出了“1046”——這是在老戰友“908”正式“隕落”后,公司為他配的最新式攝像機,輕便且高清。
“明白,我們會把握分寸。”
記者接過攝影師遞過來的領夾麥克風,穿戴好后,她用指尖輕輕地敲了敲話筒。
“可以。”攝影師看著接收器的聲紋隨之而動,應聲道,“開機?!?/p>
——他于此時退至幕后,成為了影子及沉默的眼睛,此后一切交給記者?;?。
他們順著小村的道路前行,繞過數棵枝繁葉茂的李樹。
鏡頭對準了一棵已被季節染紅的果實,亮的發光的果皮上,映出了太陽的輪廓。
“就在這里?!睍浀漠嬐庖魝鱽怼?/p>
鏡頭降格下來,書記的手指正對著一棟平房,門口打掃得十分干凈,空空蕩蕩的水泥地面上,只有艷陽普照。
大門一側放著一個古樸的香爐,三支香兀自飄蕩著青色的煙。
鏡頭右轉,鄰居的家門前,一棵柚子樹下,一只黑狗正在打著瞌睡,黑狗的睡臉十分安謐,連路過的散養雞飛過它的頭頂也渾然不知。
鏡頭歸正,?;ǜ跁浀谋澈舐角靶?,走入了采訪對象的家里。
一名婦女正坐在廳內靠近內室的位置,低著頭在做著手工活,見有人來,她抬頭看著,并沒有說話。
書記簡單地說明情況后,婦女只是默默地點了點頭,此間她手中的動作并未停止,竟在這片刻間組好了一朵假花。
“那你們先聊,我去處理一些別的事情。”書記說完,便轉身離去。
婦女見他離開,隨手將手中的花拋到身后的紙箱里,然后繼續沉默著看向常花。
常花只是和善且溫柔地與她持續對視著,然后輕步走到婦女的對面坐下。
“阿姨,我可以試一下嗎?”她問道。
婦女仍只是點頭,常花頓了頓,伸手拿起了一根塑料花枝研究起來——她身后的大紙箱中,已堆了半箱假花。
當鏡頭回到常花的手時,它卻沒有往時的活潑輕盈——她竟意外地笨手笨腳,半天也沒有將膠棒、花托與花枝的關系理順。
而另一雙手已抓著三朵不同顏色的花。
鏡頭轉而注視著?;▽W⒌拿嫒?,她的杏眼中似乎帶著一絲急切。
婦女雖仍不做聲,但臉上露出了一絲隱秘的得意,就這么看著?;濐澪∥〉貙⒒ㄕ澈狭似饋怼.敵;◣е恍┬〉靡獾貙⒒ㄅe在鼻尖前,又閉上眼聞了聞時,她才終于露出了一絲淡淡的笑容。
鏡頭詳細地觀察著這朵好不容易的成品——它并不劣質,甚至栩栩如生,只是在?;ǖ谋孔局?,看上去有一些歪扭。
但它并不會因此凋零,也沒有花香。
而?;▽γ娴哪赣H,收下了這支遞來的拙作。
她停下了手中反復機械的工作,將四朵花并列放在工作臺上,撐著膝蓋緩慢站了起來。
“走噻,我也要去看看崽兒在干嘛?!边@是她第一次開口,聲音尖且亮,帶著濃厚的鄉音。
一進入內室,一股復雜且刺鼻的氣味便沖入了所有人的鼻腔,常花小心翼翼地交換著空氣,輕輕將右手掩在鼻前,待到稍稍適應,便快速地放下了手。
屋內有著淡淡的排泄物氣味,與香料、藥品和風油精的味道互相搶占著空氣。一臺老式的鐵制葉片風扇不均勻地晃動著頭,引起不斷的金屬震顫聲。
風一陣陣地掀起白色紗帳的裙角,躺在床上的少年身影若隱若現。
鏡頭漸進,母親也走近,她撩起紗帳,熟練地將它們扎為一個蝴蝶結。
少年歪斜地仰躺在床上,像是在與天花板對峙。他的眼中掛著幾道血絲,自角膜緣泛至鞏膜——他似乎在對視著眼前物,又似乎什么都沒有看。
?;ㄗ叩斤L扇旁停下,雙手背在身后,亂竄的氣流吹動著她白凈且輕薄的襯衫。
“有些熱,弟弟,我占你一些風扇的位置吹吹哈。”她微笑著,身子稍稍前傾,“我不全擋著,你也能吹到哦?!?/p>
少年的頭微顫,中指沙沙地刮動著身下的草席,然后喉嚨發出了低低的氣聲。母親很快會意,上前將他的身姿調整了一些,他終于能轉動眼球望著?;?。
?;ㄍ嶂^,仍然笑著,然后踮了踮腳尖,向他問好。
“初見,我是常花,過來看看你。”
少年的眼球靈活地上下擺動,然后在上眼瞼之下長長地停留。母親在床的一側坐下,握著他的手,與他一同注視著?;ā?/p>
常花低頭,從挎著的紅色小包中拿出一個扁扁的淺藍色物件,然后走近幾步,將它遞了過去。
“我給你準備了一個小禮物,還不知道你喜歡什么,就擅自替你選了?!?/p>
鏡頭自虛轉實,?;ň従彅傞_手掌——是一個類似手電筒的小玩具。她將它放在少年的另一只手旁,躬著身子,又用指頭將玩具向著他的手指撥了撥。
少年望過去,手緩慢地摸索,找到了玩具上的按鈕,他的手指對著凸起部分叩了幾下,終于找到一個角度將微弱的力氣送了上去。
八音盒音樂響起,一道光正好照在常花的白襯衫上,一只正在奔跑的小馬,不知為何在追趕一只蝴蝶,他們在光中不斷繞著圈,不罷不休。
光與影不斷地輪替,少年和母親一同看著。常花的眼中似乎有著星光,灑落著如孩童般的色彩。她雙手各比了個“V”字,為圓形的光又做了個臨時的相框。
少年的嘴角微微揚起,又被肌肉的無力撫平。一旁母親像是看見方才“常花的花”時無二,但眼眶卻微微紅了一些。
“阿姨,這個沒電的話,直接線充就行了?!背;ㄓ謴陌心贸鲆桓潆娋€,遞給母親,一旁的少年手指似乎比之前靈活了一些,咔噠一聲將玩具關閉。
“弟弟,喜歡這個禮物吧?”?;ㄏ蛑倌甑靡獾負P了揚下巴,反手拉過一旁的竹制凳子,仍是坐在風扇可及之處,“我坐著吹會風哈?!?/p>
“謝,”少年含糊地道,“姐,好。”
“耶?!背;ê敛谎陲椥甲约旱膭倮?/p>
而母親突然起身,走向離床不遠的老舊棗色木柜,從點著斑駁漆面的抽屜中,尋出了一張身份證。
她走回,將此遞給常花看。
“他病后,這就是他唯一的一張照片了?!?/p>
常花望著身份證上面無表情的少年,點了點頭。
母親說,這張照片是她用脊背作支點,撐著他拍出來的。但如何拍,身子都有些歪,照相館修了半天圖才令她和兒子滿意。
為了拍這張照片,她花了好大功夫,為兒子理了個干練的發型。
而之前的照片,早已隨著紅焰散碎在泥土里。
?;S著尚有飛灰與火花的意境,輕輕地嘆了口氣,然后抬頭在屋內張望。她的視線與鏡頭一同,停留在早已無人去用的書桌上——本應夾著很多回憶與獎狀的透明玻璃下空空蕩蕩,只有一盆唐菖蒲在緊閉的百葉窗下沐浴著微弱的光。
這艷紅的花朵是屋內唯一不帶功能性的擺件。
“這花很漂亮啊,養的很好。”常花眼睛睜大了一些,久久沒有移開視線。
“這是我和崽兒一起種的,”母親也看著它,眼中光影流離,喃喃帶著口音,“那個時候他還能跑能跳,沒過幾會,就突然老是摔跤。”
常花看向母親,但鏡頭卻仍停留在唐菖蒲上,輔佐母親繼續著的畫外音。
“再往后面,腿動不得了,我才曉得要帶去醫院看,醫生說這個是什么......‘肌萎縮’,就好多人說的漸凍人?!?/p>
母親淡然地說著殘酷的故事,?;ㄍ采系纳倌辍?/p>
屋內陷入沉默,然后常花又一次與鏡頭相悖,于中景里遠遠看向畫外。
“他躺在床上,正好可以看見它。”
母親看著她,愣住了,屋內再次回歸靜謐。
這次是少年發出了沉吟。
“對?!?/p>
鐵風扇的“噠噠”聲似乎又更大了一些。
常花看了看手表,然后理了理吹亂的披肩長發,站了起來。
“那,時候也不早了,我們還要趕路回去呢?!?/p>
少年眨巴著眼看著她,她則以微笑回應:“姐姐過段時間還會來看你的,下次給你帶好吃的好不好?”
少年微微抬了抬眉,眼球再一次快速上下動著。
“那.......”?;ㄗ叩酱策?,蹲下,與他平視,“想吃什么,你盡管說喲,姐姐一定給你帶到?!?/p>
少年認真地思考,然后望著?;ǖ聂W發,一字一句地說道:
“冰,淇,淋?!?/p>
常花圓鈍的眼依舊亮閃閃的,她用力地點了點頭:“說到做到?!?/p>
而少年緩緩地支起始終撫著玩具的手,向她伸出了大拇指。
母親將常花送到了大門口,她似乎又回到了往常的模樣,呆呆地站在門框下不動。
攝影師拍著常花蹲在門口香爐前的樣子——她對著已燒了三分之二的香,默默地拜了拜。
他記錄完香灰與煙隨風飄落的景象后,按下了停止鍵。
沉默的眼與影回到了陽光之下,他將夾在耳后的香煙放到嘴里,然后點燃。
“唔......”他嘟囔著,“煙有些濕了。”
他吐出一個煙圈,然后與?;ㄒ煌蚰赣H道別。
而當他挎上設備包走出第一步時,隱隱約約聽到屋內傳出了八音盒的樂響。
兩人回到了車旁。
攝影師將窗戶全部打開,然后將空調開到了最大,接著轉身去車尾,將設備包小心地放回后備箱。
“哎呀,好熱好熱。”常花伸手探向車內,又夸張地將胳膊快速抽回,她摩擦著左手手背,做出一副被燙到的樣子,然后調轉話題,對攝影師問道,“信佳,你不疑惑我為什么不多問些問題嗎?”
“你估計是熱蒙了,才會這樣問?!睌z影師關上后備箱,聲色平淡,“我們師出一派,我明白?!?/p>
?;湴恋夭嫜笮Γ骸澳悄悴焕⑹俏业膶W弟,我的后輩——”
頓了頓她補充道:“我的御用攝影師——晚上去吃火鍋嗎,我請客?!?/p>
“好啊,”攝影師立刻接住了話茬,他的聲音依舊不緊不慢,“我想點兩盤‘腸花’?!?/p>
常花小跑著來到他面前,拍了他一掌。
待到車內溫度適宜,兩人連忙上了車。
車輛行駛在城際交通線上,而?;ㄈ胱痪?,便靠在椅背上沉沉睡去。
天色隨著前行,漸漸暗了下來,攝影師輕手輕腳地將常花那頭的風口調開,又打開了車燈,在此之間,他不經意地抬頭看了一眼天空——攝影師似乎已很久沒有看到不被城市燈光污染的漫天星光。
后不久,攝影師主動參加了冰桶挑戰,這次他成為了被拍攝的人。
當冷水和冰澆下的時候,他感覺這些都只是輕描淡寫的“一時感受”——而真正的痛苦,卻在這場網絡流行中被淡化。
也許有人會因此去真正明白漸凍人的苦痛,但大部分人只是想看某些名人名流被澆濕的模樣罷了。甚至,有的網民還會去追問沒有參加冰桶挑戰接力的名人、媒體團隊等,是不是不夠關心社會熱點。
他們拿著接力棒,卻使著水火棍的揮舞路數,將道德綁在紅色的扁鐵上,似乎想順著網線敲打每一個看不順眼的人。
攝影師想笑,但是臉還是被冰水僵住了。
而大部分的視頻,都配著一些快樂的BGM。
約莫一個月后。
?;ㄌ嶂淮蟠苛埽鴶z影師再次去了那個小村。
但走到小屋前,卻發現已人去樓空。
兩人呆呆地看著上了鎖的門,久久沒有動靜——而鄰居家的柚子樹依舊,黑狗仍睡在樹下,對一切保持著鈍感,這次路過的散養雞動作更為越界,它伸出尖銳的嘴,狠狠地搗了黑狗一下。
伴隨著黑狗的尖鳴聲,走來一個村民。
他說,少年在不久前去世了。在之后,母親便搬離了這里。
而他們此時才知道,在少年得病沒多久,他的父親便失去了蹤影,再無音訊。
而母親直到孩子去世前,仍天天坐在門口制作著假花——假花并沒有帶來多少收益,大部分隨著孩子一同消逝在火焰里。
說完這些,村民便離開了,兩人依舊沉默,而陽光也仍舊將水泥地面曬得發白。香爐被遺忘在門口,堆到滿出的香灰里,幾根帶著焦黑的紅色香棍探著頭。
他們對著香爐空手拜了拜,旋即,攝影師點了一根煙放在香爐旁。
“你應該不會抽煙,但是我沒有準備。”
?;戳怂谎?,突然走到香爐邊坐下,然后打開了手中的保溫袋。
她翻找了一會,然后拿出一個草莓味的冰淇淋給攝影師:“你喜歡吃草莓味的吧?先吃這個?!?/p>
攝影師也在她身旁坐下,盯著紅色的草莓圖案看了一會,然后接過了?;ㄟf來的塑料小勺。而常花挑了香草味的,掀開了盒蓋。
兩人默默吃著。
?;弥鬃釉诎咨谋馍蠑噭右粫?,然后發出了一聲長長的嘆息。
攝影師側過頭看她,她的發絲垂下,似乎不想告訴他如今是什么表情。而在大學里,在火焰前,在山間時,甚至在以往的諸多時光里,攝影師從未見常花如此嘆息過。
他抿了抿嘴,正要繼續埋頭大吃,?;▍s突然仰起了頭。
她對著艷陽大聲宣布道:“這是屬于我們的冰淇淋挑戰?!?/p>
他們坐在那里,吃了整整一下午。
而后,斗轉星移,網絡上的“冰桶挑戰”漸漸被新熱點覆蓋。
他們的紀錄片反響平平,反倒是參與熱點的視頻一度有了觀眾的調侃與嬉笑。
而攝影師卻一直記得,某天晚上,他坐在馬桶上有些狼狽。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