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說，我所能描述的一切，準確來說，都是我過去記憶的堆積，是生活這顆星傾瀉給我的古老的微光。你看，門口站在昏暗海灘邊緣的那個短發女孩。當你屏住呼吸，細細的看她，你會發現她額前的發卷有星光在灼閃，她的發梢微黃，挑染著一絲星光。
你知道嗎，回溯發出這光芒的星的軌跡，它可能早已在以光年為刻度的時間前死去。你所見的它的光，真是一眼億萬年吶。它，那顆星，經歷了無法描述的漫長的孤寂，才抵達這兒，堆疊出此刻的一剎躍動。它耗盡力氣，奔赴遠方，只為了宣告死亡。
桑仍舊是笑笑的模樣，像我疊在記憶海溝深處的舊照片。她說，我現在、或明天所說的一切，都是因為閱讀了關于古老星光、關于生活的歷史這本厚厚的書。她點燃一根煙，藍色煙幕彌漫，她沉默片刻，隨后被霧氣帶出她的含混的字句：我沒有任何要說的話，但我知道，你是擅長閱讀的人；從萬年之前，到現在這一刻，人與人之間，時間與時間的空白之間，由沉默和孤獨填補溢出的蜜，也許只有你能采擷，只有你能同時嘗出骨瘦與豐腴。
其實桑才是真正的閱讀者，她讀沒有文字的書，她能讀出平凡處的滔天巨浪。她說著話，我以耳朵閱讀她，聽她，但我聽見的是沉默，是鋪天蓋地的寂靜。她說，通過長久而孤獨的跋涉，你閱讀著時間本身，你會鉆進時空的迷津，但你同時也進入了生活的肺腑。你不需要歷史不需要回憶，不用理智你便能洞察，你擁有作為人的洞察是種值得慶幸的天賦，你在繚繞肺腑的迷霧般的沉默中，你在心頭寫下有關情感的洞察，你心中的森林里有星光閃耀。我知道，你用以閱讀的耳朵越來越敏銳，越來越挑剔。但這種功能沒有意義，你應該飛縱于既單薄又沉厚的天空之中，你應該暫時舍棄偏安一隅的目光，眺望明天，哪怕明天注定也會死去，成為歷史，但我相信，你會窺見上帝踱步的花園中清晨那驚鴻一瞥的第一縷七彩陽光。
我緩慢地搖搖頭，把我的目光徐徐融進她的目光，不，不是我自主的選擇，是她幽幽的雙眸在瞬間捉住了我的目光。我說，太拘泥于理智和自我判斷的局部了。我們只相信解剖學的解構，陷入還原論是可悲的事啊。之后，我被自己的話噎得咳嗽起來。
桑靜靜地坐在她的煙幕后，我讀著她的沉默，我聽見她說：這里，沒有回避的苦難，沒有人會死的戰場，真是幸運。你不要掀起對自己的戰爭，請你務必保持閱讀。我會一直站在墻角，看你哪怕隨手一指的風景。你聽，這里沒有星球墜落的巨響，沒有嬰兒微弱的啼哭。你說，聽，聽縫隙之間，嬗變的剎那之間，真是太寂靜了。你說話，于我而言，是你的沉默，是讓我陷入千萬里瀑布的巨力，我無法讀懂無法回應，無力合著它驚天動地流瀉的韻律起舞。這一切的荒誕并沒讓我漂向虛無的荒野。我說這真是太好了。因為時光還太年幼，人生中，無論過往還是未來，我們有太多滋味值得品嘗。
桑把玩著我的感慨，她說如果你什么時候有放棄的念頭，也沒關系。你會漂到遠方，你脫離湍流，會在遠離瀑布之處登陸，你躺進深秋的褐色蘆葦叢中，捆扎一個哪怕簡陋的筏，在下一個秋季來臨之前，你照樣能讀懂汪洋的隱秘激流。你可以放棄，你不必懊悔，你在原地就可以獲救。
桑，我記得你曾答應我，會在某個黃昏的街頭，飄雨的巷子里，你與我相遇，或者重逢。你在我面前抽煙，肆意說話，但我此刻無法相信這就是你。如果可以，你傳一個如星光那么悲傷的信號，我就知道你是真的來了。那么無論何時我就可以飲億萬年的孤寂釀的毒酒而不亡。那一刻，你心間的森林，你的血液里，也有如我一般的火苗在升騰吧。每一道輪回的門開合之間，讓微光自己選擇是否要燃燒起來，你和我都知道它，一旦燃燒，就茁壯而艷麗。你是不可能在火焰之中失去沉默的，我也無法在烈火中取酒，所以我要預先儲備一些酒和火。
你從未來走向我，你輕輕的告訴我：你熬過了這么些年，變得蒼老，變得像上了年歲的小女孩。你說你被時光所辱。桑，你還記得嗎，因為有人所具備的洞察，你才會覺察這種情緒，所以你未必為年老而受辱。你問我，關于你呢，或許你會盡快地到那個火焰噴射的肺腑之地，開啟臨終之眼，看見約定，遇見我，遇見人群，在振聾發聵的沉默之中、在寂靜的蒼穹之下，你會想清楚我所見的一切有多少無意義的頑鐵。
桑，我在你的過去遙遙回望你。我寫下給你的信：那么多悠長的時間流逝，你要知道我還在原地，我站在墻角，透過你被煙霧遮蔽的目光閱讀，就是那本你始終在讀的書。我明白了你的憂愁，也讀懂了你像一只孤鶩的尋覓。
我把這個深秋剩余的一點酒留給你吧。我的記憶憑空造出了一片空白。這不填便自滿的時空，這是不飲便醉的飲品。它在理想的背面，使我的虛無也充實起來。你知道我會從一個盡頭走到另一個盡頭，循環往復永無休止，這多好。我們還沒抵達約定的日子，時光賦予我們的鐵，你給予的沉默，讓我看見寒雪掠過麥浪的奇景。
桑，我最該感謝你的，你知道是什么吧，是我在最初喜歡你時，你轉身，決然離去的背影。傍晚斜陽下，你越來越瘦的影子愈發尖銳，在我謝意正濃時，射向我的心臟，是我親自招來的那枝沒羽箭。
我最怕你喧囂而多飲。我喜歡你鋪天蓋地的沉默。給你的信我放在去年我們房間的桌上了。雖然你我的去年已經亡盡。我把你的照片，折成了我心中一只幼年的蟲子。
（阿木）
原創 公眾號caiqi30? 2022-12-10 20:42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