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耀塔新春·魔狩紀】天劫霓裳

作者:青錚

故事模板:羽衣

魔物:山顪

————————————————————————————————————————


新羽生長的過程痛苦不堪;但更痛苦的是皮膚、肌肉和骨骼對曾經(jīng)的羽翼的記憶,就像那些沒有再生能力的生物,仍能感覺到已經(jīng)失去的肢體上并不存在的疼痛、撕裂、顫抖和灼熱。

而更強烈的痛苦是整個身軀、所有精神和全部靈魂對羽翼的渴望:翼羽的支撐、飛羽的力量、覆羽的保護,以及絨羽溫柔細密的覆蓋……同時渴望的,是羽翼沐浴著光芒的溫暖和閃爍,仿佛揉著黃金和寶石的碎屑,仿佛有無數(shù)細小的溫泉在皮膚下潛行,仿佛看不見的火舌輕柔纏綿的舔舐……還有風拂過的時刻,纖細的氣流梳過每一縷羽絲,化作更為纖細鋒利的戰(zhàn)栗掠過全身,就像情人的手指與雙唇觸發(fā)的電流躥過每一寸肌膚,刺進靈魂深處……那不僅僅是對羽翼的渴望,還渴望著那樣的光,那樣的風,風里的氣息,芬芳,甜蜜、清爽、凜冽、蔥蘢……渴望著那樣的世界,真正的世界,無盡的長空,漫天的星辰、清晨與午夜交替,四季輪回……日日夜夜、時時刻刻,輾轉(zhuǎn)反側(cè)間這渴望點點滴滴,無窮無盡,由此而來的痛苦是如此鮮明而強烈,瘋狂到近于絕望,猶如名為“人類”的生物,總是保留到最后才放棄的,被叫作“希望”的可怕之物。

素白的圓盤中燒制出凸起的山巒之形,抹著一層稀薄的魚蓉,幾粒金紅色的魚籽灑落其中,還有兩片薄得透明的鱸膾,上面擺著幾縷細得幾乎看不見的藥芹絲,仿佛遠山積雪在夕陽下泛著微弱的金光,投影到初春的水面,落下淡淡的倒影……王曜用金錯寶相花烏木筷子戳著鱸膾,不勝哀怨:這已經(jīng)是第七道菜了,他還沒有哪怕一點點吃進了什么東西的感覺。

難怪朝中都說,岐王府的宴席,哪里是請客,直截是祭鬼。

每一道菜都精美得像畫、冰冷得像墳頭秋雨、少得像翰林院的報銷額度。

要命的是欽天監(jiān)在這里下的禁制還特別多——就像下禁制不要錢一樣。王曜不得不祭出大搬運術(shù),還搭上一張五鬼符,才弄到一塊胡餅藏進袖子里。還沒想好怎么不引人注目地啃到餅,他已經(jīng)餓得眼冒金星了。——也幸虧這里滿是禁制,不然傳出去,整個魔狩圈——甚至整個修真界,只怕都要笑掉大牙。

正郁悶著,忽聽見鄰座一人的袖子里,傳來一聲輕微的脆響,然后只見此人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把一小顆黃澄澄的東西塞進嘴里。

好像是個糖炒栗子,王曜想著,人家這是早有準備呀……忽然間他豁然開朗,暗罵自己真是餓糊涂了,忙也不動聲色地把手伸進袖子里,掰下一小塊胡餅,悄悄塞進嘴里。

實實在在的食物的感覺,幾乎讓他淚流滿面。

這才打起點精神看舞,果然不愧是岐王府,樂舞與菜式如出一轍:明明是香艷到傷風敗俗的“綠腰”,配的曲子卻是慢悠悠的《皺波》,音符簡直像是在空氣中沒精打采地劃動,露著大截腰肢的舞姬們也一個個端然肅穆,卻又能聽見她們腰胯間那一串串小小金鈴搖蕩出纖細鋒利卻又整齊劃一的聲響,才知道這一截截腰肢確實在隨著音符以肉眼無法察覺的姿態(tài)扭動——好吧,要說呢,這舞技已經(jīng)神乎其技了,但觀賞起來實在是無聊得要死。

然而,就在這滿堂冷火媝煙之中,偏有一種說不出的詭異的魅惑在蕩漾搖曳,客人們只覺得又餓、又冷、又煩躁、又無聊,但就是不能把眼睛從舞姬們玉石般的肌膚上挪開。不用攝魂,王曜都能感覺到他們在無精打采和如癡如醉中輾轉(zhuǎn)掙扎。“有點意思……”王曜無比珍惜地慢慢嚼著嘴里的胡餅,一邊仔細打量,因為禁制開不了天眼,但是個人都能看出古怪,滿座唯一正常的大概只有他自己,還有鄰座那位“栗子兄”。

察覺到王曜看向自己,“栗子兄”展顏一笑——低級官吏千錘百煉無懈可擊的完美笑容,彬彬有禮、溫和親切、殷勤而不失分寸。王曜自愧不如,趕緊微微頷首為禮。“栗子兄”實在是個妙人,垂下手來輕輕一撥,一顆糖炒栗子就滾到王曜的座旁。

王曜做出“多——謝——”的口型。

就這樣,他和岐王府犬狩大人結(jié)下了一顆糖炒栗子的深情厚誼。

“甚么‘犬狩大人’,王兄抬舉,咱就是個狗監(jiān)爾。”

熬過兩個時辰的宴席,狂奔到烤肉鋪子里劫后余生般的兩人,已經(jīng)老朋友般熟不拘禮了。

“不逢狗監(jiān),司馬長卿到老也就是個賣酒的,犬狩大人何必妄自菲薄呢,何況連我都知道,大人乃岐王殿下跟前第一得意之人啊。”

“栗子兄”聞言捶桌大笑:“只能說狗監(jiān)自古號得意啊。”

當年舉薦司馬相如的狗監(jiān),可不就是名為“楊得意”么。兩人相對噴酒大笑,愈發(fā)親近起來。

王曜便說:“如今一只良犬動輒千金,千里寶馬也不過此價,犬狩大人豈能不得意。實不相瞞,王某自幼便好這些畜生,雖說養(yǎng)不起,過把眼癮也是好的。”

“栗子兄”既供內(nèi)職,那是何等的機靈,聞得此言,就邀王曜閑暇時到岐王府找他“過眼癮”消遣。

王曜也當真不客氣:“翰林院旁的沒有,閑暇最多,明日如何?”

“栗子兄”幾分酒勁上頭:“擇日不如撞日,何必明日?”

于是乎,翰林院魔狩司的王曜大人,出了岐王府大門,吃了通烤肉,喝了幾杯熱酒,又以“愛犬人士”的身份,跟著狗監(jiān)“栗子兄”,溜進了岐王府后門。

說是“犬舍”,養(yǎng)的并不只有狗。岐王好珍禽異獸,朝野盡知,王曜甚至看見了大食國進貢的獅子和身毒國進貢的龍蟒。且不論何等兇禽猛獸,“栗子兄”只須一聲咳嗽,便戰(zhàn)戰(zhàn)兢兢如稚子聞雷;待他走過,又紛紛上來隔著欄桿牢籠磨蹭哼唧,百般親昵討好。王曜簡直不忍直視:“我知道此時很該盛贊‘大人威武’,但這些畜生這般沒出息,真是教我都替它們害臊。”

奉承得不落痕跡,“栗子兄”很是領(lǐng)情,燦然一笑,才慢悠悠地說:“王兄,此刻除了你我,便只有這些無知的畜生,你便無須再做戲了,究竟所為何來呢?不妨說與我聽聽呀。”

“咦?大人何出此言,王某只是來看看而已。”

“栗子兄”很是無辜地一攤手:“嘖嘖嘖,王兄,這就不厚道了不是,你我一見如故,我并未以異類視你,你又如何不肯說真話呢。”

他說得如此坦白,王曜倒不禁失笑:“栗子兄——啊不,犬狩大人實在是想多了,我著實只是來瞅瞅而已。岐王府上,縱有天大的不妥,我一個八品半的小官兒,除了瞅瞅,又能如何呢?”

對方挑起眉毛,一臉似笑非笑“你當我傻呀”的表情。

王曜便又說:“打狗也要看主人,何況兄臺本就是狗主人呢。”

“豈敢豈敢,也不過是人家養(yǎng)的一條狗罷了。”

“欸耶,大人這是把我也一并罵進去了嘛。”

他把姿態(tài)放得如此之低,“栗子兄”倒是意外,愣了一愣,又從袖子里掏出那半包糖炒栗子:“栗子,還吃不?”

正在此時,一個小內(nèi)侍慌里慌張地跑過來:“犬狩大人!犬狩大人!王爺說了,今兒個要——”一眼瞅見王曜,忙把后半截話咬斷咽了下去。“栗子兄”笑著說:“莫慌莫慌,慢慢說來,王爺要怎樣。”一邊把栗子扔給王曜,攬著小內(nèi)侍的肩膀,走到一旁聽他細說去了。

王曜側(cè)耳聽了聽,顯然人家不打算讓他聽到啥,就索性好整以暇地一顆顆吃起栗子來。

打發(fā)走了小內(nèi)侍,見王曜還在那兒吃栗子,“栗子兄”苦笑起來:“王兄果然名不虛傳!也罷也罷,今兒既有緣,那便好生瞅瞅吧。”

王曜知道岐王府是所有王府里最大的一座,卻再也想不到,府里還藏著一個如此巨大的山谷。

“看來是用了縮地陣——好大的手筆啊。”

至于山谷里藏的那些,饒是王曜三道六界見多識廣,也大感震撼。

“我只道這幾年海清河晏,長安城里的魔物們也收斂了許多,原來是都教你捉來此處了,余下的想必也四散奔逃了吧。”

銀色的月光灑滿山谷,觸目所及皆是洞穴、坑道、水池、地牢、深井、高塔、懸籠……密密麻麻的禁制在月光下閃著一層層綠油油的幽光,此起彼伏、連綿不絕,仿佛無邊的黑暗之海被不祥的綠色的月亮照耀著,一波又一波撲打上來的鬼火般的潮頭。有那么一個瞬間,王曜甚至迷惑地抬起頭,以為連這里的月亮都變成了綠色。而在他身后,“栗子兄”踏入山谷的一瞬間,騷動幾乎以有形的質(zhì)地席卷整個山谷,嘶喊尖嘯怒吼悲歌狂叫抓撓撕扯撞擊摩擦種種聲響動作瞬間炸裂開來,猶如火舌熱浪般撲向他們,本就有些渾濁的空氣被恨意和恐懼攪成一團濃稠巨大的黑霧,鋪天蓋地,王曜大驚之下,哪里還顧得禁制的反噬,慌忙捏了一個清凈咒護住周身,卻只見“栗子兄”一甩頭,也不知怎的,一陣撲棱棱的罡風撲掃開去,剎那間整個山谷萬籟俱寂,諸魔噤聲,只余月光如水,揚起無數(shù)花瓣、草葉、毛發(fā)、鱗片和羽絲,沐浴著銀輝,在風中紛紛灑灑,旋轉(zhuǎn)飄落,仿佛在他眼前,一時間展開了一幅月下落雪圖,美得不可思議。王曜捏著個未及施展開的清凈咒,放也不是,收也不是,囧在當場。

“栗子兄”見狀,挑起一邊的眉毛,很體貼地裝作沒有看見王曜的窘態(tài),笑瞇瞇地說:“嘖嘖嘖,王兄也是內(nèi)行人,怎說這外行話,怕是得昆侖墟的天厲五殘西王金母元君親自出手,才能收服這滿坑滿谷的魔物吧。咱就是個看門的狗嘛。”

王曜這下子著實被驚到了,失聲道:“這……莫非……這是金母元君的……”

“栗子兄”翻了個白眼:“矮油,王兄你好賴也是翰林院的嘛,我這只是個比方啊比方。我還說我是狗咧,難道我真的就是狗?”他一邊為王曜的文化修養(yǎng)搖頭嘆息,一邊沿著條小路很是悠閑地朝深處走去。山谷中道路縱橫錯綜,王曜審時度勢,識相地快步跟上。

所過之處,各種各樣的情緒以各種各樣的氣息味道無聲地翻滾涌動,怨毒、仇恨、恐懼、絕望……有的腥甜如血,有的惡臭如尸體,有的滾燙像巖漿,有的清冽如井水,有的芬芳如花朵……但魔物們無不躲得遠遠的,緊貼著禁制傷害的邊緣,幽暗中只見無數(shù)雙眼睛,追隨著他們的動作。王曜把那個清凈咒捏成薄薄的一片,蒙住口鼻,含糊不清地說:“有本事現(xiàn)個真身來看看嘛……”

“栗子兄”越發(fā)恨鐵不成鋼:“……今上只有咱王爺這一個同母兄弟,只要王爺不造反不干政,那還不是要星星不給月亮……王爺沉迷魔物,搞得烏煙瘴氣、不人不鬼,今上私底下不知道有多高興呢。那欽天監(jiān)還不可著勁地幫著抓魔物,禁制就像不要錢地堆過來……你看人家欽天監(jiān)多會來事兒啊,你們魔狩司還在做夢吧……”絮絮叨叨間,他在一個大籠子前站住了。

紫銅鑄的籠子,雕飾極盡華美,一串串的蔓藤和寶石瓔珞糾纏在一起,開滿紫色和金色的小花,花瓣在夜風中輕輕飄落。幾只翟如縮在角落里,雪白的胳膊糾纏在一起,小小的面孔藏在那些金紫、銀青和銅綠交織的羽翼下,紅寶石般的眼睛從羽毛的縫隙里偷偷看著他們。意識到“栗子兄”確實在籠子外停下腳步,它們瑟瑟的顫抖就變成了劇烈的抽搐,甚至撞得籠子咣咣作響。

“栗子兄”慢慢地、一只一只地打量過去,它們本能地想抱得更緊,卻又被禁制的力量驅(qū)使,不受控制地彼此分開來,只有纖細的青銅色的指爪,顫抖著彼此勾連著。

與此同時,一種無比奇異的近乎輕松愉悅的氛圍在整個山谷彌漫開來,仿佛所有其余的魔物一齊松了口氣,遠遠近近的,輕輕的笑聲、隱隱的歌聲、幽幽的嘆息聲和微微的喘息聲,就像小小的水泡從黝黑的水底一串串地泛起來,“栗子兄”輕咳一聲,所有的聲音又瞬間屏住,回復(fù)成一片死寂。

“好吧,就你了,最那邊那只,過來吧。”

饒是王曜博覽魔物,也看不出這幾只有什么分別,估摸“栗子兄”也就是隨便選了一只。

被選中的那只,不顧禁制的灼烤,三條胳膊死死地抱著籠子欄桿,一股肉類燒焦的味道,混合著腥臊之氣傳來。它精致的人一樣的小臉變成了死灰色,大大的紅寶石般的眼睛充滿了血,泫然欲滴,不敢看“栗子兄”,只死死盯著王曜,眼中滿是絕望和哀戚。

王曜輕輕別過臉去。

其他幾只翟如撲上去撕扯它,伴隨著一片嘈雜尖銳的鳴叫聲。“栗子兄”不耐煩地咋了下舌,鳴叫聲戛然而止,被選中的那只終于停止了掙扎,閉上眼睛,任由同類把自己拖到籠門旁。

“栗子兄”打開籠子門的一瞬間,其他幾只翟如迅速后退,而門前癱作一團的那只,忽然睜開眼睛,眼中精光四射,咧開直至耳根的嘴里噴出一團毒霧,指爪間青銅色的光芒隨著劈抓過來,就在“栗子兄”抬手去擋的瞬間,它巨大華美的羽翼嘩啦啦伸展開,箭一般直沖夜空。籠子里其他的翟如憤怒地尖叫起來,周圍的魔物隨之嘩然,“何必呢。”“栗子兄”嘆了口氣,身形拔地而起,狂風亂作,王曜還沒有反應(yīng)過來,逃走的翟如已被他摔回地上,一道道噼啪作響的禁制把它捆得像個粽子,血肉模糊,羽毛狼藉。

“好快!不愧是山顪,其行如風……”王曜簡直看呆了,喃喃地說,“我覺得一會兒我還得再喝幾杯……”

“栗子兄”拍打著身上和頭上的羽毛碎屑,嘴里還飄出幾片,滿臉嫌惡地說:“算我的算我的,今晚我也得再喝幾杯。”

半個時辰后,詭異的二人組合又回到了烤肉鋪子。

“客官,剛收拾好的鵪鶉和斑鳩,要不要烤幾只來嘗嘗?”

“不要!只要酒!”

幾杯酒下肚,王曜驚魂甫定:“咱們王爺?shù)降滓沟匀缱鍪裁茨兀俊?/p>

“栗子兄”似笑非笑地瞟了他一眼:“王兄,你要是只瞅瞅呢,那就還是別問了。”

王曜忍不住打了個寒戰(zhàn):“我就是瞅瞅,就是瞅瞅……”

“做什么也不一定啊……今兒個么,我估摸著應(yīng)該不是用來吃……這是你的本命行當,你該比我懂得才是啊……好像也沒聽說這玩意兒吃了能怎么樣吧……”

“額……老板!再來一壺酒!”

“嘖嘖嘖……”“栗子兄”袖子里居然還有幾顆栗子,他咔咔地咬著栗子,笑道,“這就是讓我等魔物聞風喪膽的王曜王大人哪。”

“慚愧慚愧,我竟是直到今日才知道魔物之為魔物,到底能魔障到什么程度。”

“喲,這是說我么?”“栗子兄”挑起眉毛,毫不客氣地反唇相譏,“要說呢,我也沒料到威名赫赫的降魔王少出盡百寶弄了張岐王府的帖子,也就真的只是過來‘瞅瞅’。”

王曜有點沒趣,訕訕地說:“岐王府搞成這個樣子,還三天兩頭請客作甚?”

“有些魔物也得要人的精氣魂魄養(yǎng)一養(yǎng)嘛。”

“我擦!老子明兒就申請出遠差……”

“栗子兄”噗嗤一笑:“要不是欽天監(jiān)的各位大人相助,我一個小小的山顪,也就仗著動作快一點,能看得住啥啊……王兄王兄,不是我說你,怪道堂堂王家子弟,到如今也才八品半。你就一點不肯用用腦子?莫要咱倆大水沖了龍王廟,白叫欽天監(jiān)看了笑話去。”

王曜沉吟片刻,忽然決定據(jù)實相告:“想必你也聽說了,宸妃娘娘的病,來得既突然,又一日重似一日,太醫(yī)院束手無策,上頭很是憂心。有人說是兩年前岐王進的那件霓裳羽衣,半個月前開始作怪,就拿出來給我們瞅了瞅,都駭?shù)靡溃€真有人不怕捅破了天哪,那竟是一件青鸞霓裳……”

“栗子兄”點頭笑道:“沒錯,兩年前我們確是捉了只青鸞,扒下羽衣進了上頭。”

雖然推測應(yīng)當如此,但聽得小小一只山顪,坐在街邊的烤肉鋪子里,大喇喇地說出“捉了只青鸞”、“扒下羽衣”,王曜還是一口酒噴出老遠,嗆的咳嗽連連:“我得記著……以后見了山顪要繞著走……”

“過獎過獎,承讓承讓。”山顪“栗子兄”笑容滿面,“但要不是今上與宸妃夜游月霄,看了一曲霓裳羽衣舞,怎么會大搜天下要給宸妃弄一件羽衣呢。你說,要不是青鸞霓裳,難道我們還真的去扒件鳳凰羽衣不成。”

“媽蛋!真有種!我以后見了你們禹伐山的魔物都繞著走!”

山顪哈哈大笑:“你還是見了欽天監(jiān)的弟兄們繞著走吧……王兄,你且同我放下心來,雖是只青鸞沒錯,但天君邀人皇看舞在前,宸妃以霓裳羽衣擅寵于后,就是西王金母元君真的怒了,大概也不過殺只狗意思意思吧。”說著,他還比著手刀往自己脖子上砍了砍。

“還等元君發(fā)怒?一只青鸞就足以把你我連上整個欽天監(jiān)的人還有半個長安城給撕了。”王曜這會兒看這只山顪,已經(jīng)很有點看一個瘋子的眼神了。

山顪笑笑:“不妨事,這只青鸞,笨得很。”

王曜深吸一口氣,忍耐地問:“那究竟你們扒下霓裳之后,把那只青鸞怎樣了?為何羽衣一直好好的,這會兒突然開始作怪?”

“嗯……”山顪猶疑了一下,打量王曜的臉色,覺得他應(yīng)該還能承受,才壓低聲音說,“一來怕青鸞若死了,羽衣失了靈性,惹得今上和宸妃不快,二來呢,咱們岐王一向有些癲狂,竟還想著再弄一件霓裳,就索性關(guān)起來養(yǎng)著,看能不能再化煉出一件來。結(jié)果半個月前,被我養(yǎng)死了……”

王曜就像被人敲了一記悶棍,眼睛都直了:“你、把昆侖墟的一只青鸞、關(guān)起來、養(yǎng)死了!!梅林的貓頭鷹啊!你丫其實不是什么山顪,特么的是只天狗吧!!!我什么都沒聽見,我已經(jīng)喝醉了,我什么都沒有問,也什么都沒聽見……”

“所以啊,”山顪幾不可聞地嘆了口氣,點頭道,“我就說笨得很嘛……”

“閉嘴!你什么都沒說!我也什么都沒聽見!”

痛楚就像是無盡的更漏,即使失去意識和知覺的時候,水滴仍在一聲聲敲打著銅壺,就像痛楚敲打著每一寸肌膚和每一寸靈魂,越來越輕、越來越穩(wěn)、冷漠而無情,永不出錯,永不止息……所以當水滴終于出現(xiàn)放緩的跡象時,當痛楚終于在另一種更強大的力量下動搖屈服時,比恐懼、絕望、痛恨和不甘更快席卷全身的,是疲倦,深深的,甚至帶點甜美的疲倦……終于要結(jié)束了,這世上終究是有一種力量,比一切禁制、一切魔法、一切渴望、一切天條更為強大,就連名為“人類”的生物,保留到最后才放棄的,被叫作“希望”的可怕之物,也無法與之抗衡。

死。

痛楚在死亡的陰影下絕望地掙扎著,從來沒有如此強烈,也從來沒有如此無力,因為無力而更加瘋狂凄厲……把它拿走……最后的念頭:把它拿走,讓我死……讓我死……于是,一個聲音回應(yīng)了,黑色絲絨一般的聲音,像死亡一樣沉靜,一樣溫柔,“如你所愿……噓……如你所愿……”

修長有力的手指準確地按住瘋狂跳動的血管和筋脈,就像一個擁抱隔絕開整個世界,隔絕開所有的傷害和恐懼,整個世界就這樣碎裂、坍塌,收縮成一個懷抱和一個聲音,“很快了……噓……快了……就快了……噓……快了……自由了……給你……如你所愿……”

早已消失的視覺,最后回來了一瞬間,一點模糊的微光,似乎照亮了一張臉,但什么也沒有看見,只有那聲音,溫柔、沉靜、緩慢、仿佛黑色的絲絨,死亡的黑色絲絨,輕輕滑過,“……噓……快了……聽我說……去找你的羽衣……你能夠做到……你能夠……去飛……飛……我的……”

我的……

……不知已經(jīng)過了多久,終于再一次擁有了羽翼……死亡的黑色的羽翼……

“就是這樣了,既然青鸞已死,再說什么也無用了。我們魔狩司只負責替天行道、除暴安良,打擊魔物犯罪,整頓魔界風氣。至于沒犯事兒的魔物是殺是剮,是死是活,一概和我們沒關(guān)系。欽天監(jiān)既然管殺,就要管埋。”

最后王曜很光棍地如此報給“上頭”。

“上頭”也很光棍:“那好吧,就這樣吧。”

我擦!這樣是要鬧哪樣啊?!王曜在心里默默吐槽,面上還是一本正經(jīng),憂國憂民:“至于宸妃娘娘,還請上報宮里,無論如何,絕不可再讓娘娘看到那件羽衣,那已然是不祥之物,若教娘娘看到,后果不堪設(shè)想——說到這個,在下日后決不承認說過此話,但實在是把它燒掉為上……咦?要不就交給欽天監(jiān)處置好了,他們既然管搶,就要管燒。”

欽天監(jiān)也有人到場,是個從八品的挈壺正,這時實在忍不住輕輕咳嗽了一聲,一臉“拜托我也在這里啊”的表情,等眾人看向他的時候,他又換上一臉無辜誠懇地說:“我們欽天監(jiān)也是聽差辦事嘛,不然呢?難道我們情愿不務(wù)正業(yè),大把銀子和精神耗費在禁制符陣這些怪力亂神上頭?我等皓首窮經(jīng)、學(xué)究天人,上窮碧落下黃泉,何嘗不想專注求索星辰奧秘呀。”

真的是沒有最光棍,只有更光棍。王曜竟無言以對,只能翻個大白眼。

“上頭”沉默片刻,忽然正色道:“時無魔物,乃使山顪橫行,成何體統(tǒng)!岐王金枝玉葉,自然不容閃失,但難道我等還收拾不了岐王府的一條狗?”

王曜心一懸:糟糕!這哪里是打狗,分明是上頭要找替罪羊了。

他還沒開口,挈壺正小哥趕緊表態(tài):“此言甚是!之前岐王府相關(guān)事宜,未曾及時知會魔狩司,此時想想,著實欠妥。不如此番就請魔狩司出手料理了,這實在是為陛下和岐王分憂的好事啊。其間但有用得著我們欽天監(jiān)之處,還請不要見外,只管吩咐,旁的不敢說,畫個符煉個禁制什么的,我們擅長呀。”

王曜聞言,把心放回肚里:但凡有人開始往外推,這事兒就能黃。便也正色道:“岐王跟前,我們翰林院一個魔狩司哪里上得臺盤。陛下和王爺既然如此信賴倚重欽天監(jiān),我們豈可貪天之功。還請欽天監(jiān)有始有終才是,這實在是為陛下和岐王分憂的好事啊。其間但凡有用得著我們魔狩司之處,還請不要見外,只管吩咐,旁的不敢說,盯個梢跑個腿召個式神什么的,我們擅長呀。”

挈壺正小哥也是個妙人,和王曜心照不宣地對視一眼,不僅不惱,分明有點想笑的樣子,趕緊打著哈哈顧左右言他:“哎呀,起風了起風了——咦,這個時候怎會起風呢?”

果然此風來得蹊蹺,竟是沿著朱雀大街直卷向承天門而去,一時間遮天蔽日,飛沙走石——還真不能說挈壺正小哥話題轉(zhuǎn)換太生硬。王曜心說哪里來的好風如此湊趣,忽然之間,心念電轉(zhuǎn),跳起來喊一聲不好,顧不上召馬御風,一個幻影移形就追將過去,盡管如此,他也知道,已經(jīng)來不及了。

“禹伐之山,有獸焉,其狀如犬,人面,善投,其名山顪,見人則笑,其行如風,疾如矢激,現(xiàn)則天下大風。”

王曜追進朱雀門時,風已經(jīng)停了,但整個天空仿佛在燃燒,青色火焰猶如洪水一般沖刷著長安城的上空,卷起的怒濤拍打著天際,又呼嘯著飛流直下,像是無數(shù)傳說中開天辟地的巨人掄起巨浪的大錘砸向塵世——

死——

死——

死——

死——


火焰的沖擊伴隨著意識的狂流橫沖直撞,強烈而瘋狂,仿佛天地間只余這一念——

死——

死——

死——

都給我死——


長安城的結(jié)界在青焰之海的沖刷下閃現(xiàn)出危險的白色光芒,在有的地方,這白色的光芒已經(jīng)被青色的火焰吞噬著,搖搖欲滅,而火焰中,也開始隱約示現(xiàn)世間語言無從描述的莊嚴、殘酷、蒼白、華美、空洞而恐怖的毀滅之相。

“這不是真的我在做夢一會兒就醒了老頭子問我要走修行還是走科舉我選的是科舉我要中舉我要娶美女子不語怪力亂神這些都他媽的是幻覺……”王曜臉色發(fā)白,嘰里咕嚕地念著他從未念叨過的、最后壓箱底的、沒有任何力量作用的“咒語”,抖抖索索地刺破已經(jīng)不怎么聽使喚的手指,齜牙咧嘴地用血滴在塵埃里畫出一個小小的符陣,近于絕望地盯著,符陣好一會兒沒有動靜,他只覺得眼前一陣陣發(fā)黑,滿嘴苦澀和鐵銹味道,然后,忽然之間,血滴的符陣亮了起來,一朵小小的、血色的紅蓮之焰,在塵埃中跳動,把王曜的身影投映在長安城的結(jié)界上,一道拉長了的,搖搖晃晃的黑身投影。黑色的身影逐漸擴大,緩慢而艱難地,逐寸逐寸地向上攀爬,一點一點地遮蔽了整個長安城的天空,與青色火焰的怒海狂濤相抗衡,顫顫巍巍、戰(zhàn)戰(zhàn)兢兢、心余力絀、提心吊膽……但竟能始終不墜,將青焰之海的怒潮擋在結(jié)界之外……大顆大顆的汗珠從王曜的額頭上滾落,砸向血滴的符陣,本就微弱的紅蓮火焰被打得岌岌可危,這他媽的是什么情況!王曜只覺得從來沒有像此刻這樣絕望:這、他媽的、是、什、么、情、況!!而整個長安城,陷入了詭異的黑暗與寂靜之中……

其實只有一個瞬間,極短極短的一個瞬間,絕大多數(shù)人都沒有意識到發(fā)生了什么,只是覺得山雨欲來的青白色天空忽然黯淡了下來,也許有人覺得眼前一黑,但就那么一下子,隨后只見云開霧散,天色如常,幾朵青白色的云彩,從湛藍的天空中緩緩飄散開,清風徐來,晴光澹蕩,竟是長安城數(shù)月不逢的好天氣。

這樣的午后,應(yīng)該與二三知己,坐在紫藤花架下品一壺好茶啊。王曜跌坐在坍塌的宮墻外,有點頭腦不清地想:真沒想到自己此生最后的念頭是這個。

不對,這還不是最后的念頭,最后的念頭是:該死的禁軍和羽林衛(wèi)到底會在多久之后趕到呢?

估計是趕不到了。王曜看著那個青色的纖細的身影,懸停在自己面前,青色的羽翼半垂在身后,卻仿佛遮蔽了他眼前所有的天空。

傳說中的“垂天之翼”,原來是這樣的啊。

他徒勞地想要看得更清楚一點,但那青色的身影仿佛和天光一同流動,就像在他眼前漸漸融化,她仿佛已經(jīng)與羽翼融為一體,而羽翼的邊緣消失在光芒中,王曜甚至覺得如果自己對她伸出手去,他的手會穿透她的身體。

而那張臉,曾經(jīng)被無數(shù)詩人才子稱頌過的絕代佳人的容顏,讓人間天子為之觸犯禁忌甚至荒廢朝政的無與倫比的容顏,正在他眼前慢慢地幻化,幻化成為另一種生物。

曾經(jīng)屬于人類的靈魂已經(jīng)銷融了,曾經(jīng)屬于人類的模樣也正在漸漸融化變幻,語言的能力應(yīng)該是早就失去了,但王曜能夠感覺到她在對他“說”,每個字都像是曾經(jīng)砸在長安城結(jié)界上的巨人的大錘,惡狠狠地砸向他的神經(jīng)——

我——要——殺——了——你——你——你——


他想要說什么,但是在她熔化的青銅般的眼睛的注視下,他的喉嚨就像被掐住了,一個字也說不出來,他在她的眼睛里看到了整片青焰之海,看到了滅世之相,看到了死光,看到了神跡,看到了天庭的劫火、地獄的烈焰,看到了無數(shù)魔物的哀嚎和怒吼,整片山谷的恐懼與瘋狂,看到了無法用時間計算的被囚禁的歲月,從天國落入地牢的日日夜夜,看到了一雙眼睛,沉靜而溫柔,仿佛死亡一般的沉靜溫柔……看到一雙手,鮮血淋漓,捧著她的羽衣……還有一個聲音,黑色絲絨般的聲音,緩慢,輕柔,猶如耳語或夢魘……去飛……飛啊……我的……我的……

我的青鳥。

清剛亮烈的鳴叫聲拔地而起,青色的羽翼隨之劃破天際,轉(zhuǎn)瞬之間,就只余一道青影,隨即消失無蹤。

幾乎不肯相信自己僥幸撿回一條命的王曜,就像是被從水里撈出來一樣,渾身大汗淋漓,手指痙攣著慢慢松開,符咒的碎片化作指縫間的灰塵和沙粒。

一個簡單之極的鏡影咒,將對方的眼中心底的東西反彈回去,如此而已。

“栗子兄,那應(yīng)該是你吧……”王曜喃喃地說,“你真他媽的……操!牛逼……”


遠遠的,岐王府的方向,火光沖天而起。

王曜拖著一只山顪殘破的尸體,晃晃悠悠地漸行漸遠。

最后編輯于
?著作權(quán)歸作者所有,轉(zhuǎn)載或內(nèi)容合作請聯(lián)系作者
  • 序言:七十年代末,一起剝皮案震驚了整個濱河市,隨后出現(xiàn)的幾起案子,更是在濱河造成了極大的恐慌,老刑警劉巖,帶你破解...
    沈念sama閱讀 227,428評論 6 531
  • 序言:濱河連續(xù)發(fā)生了三起死亡事件,死亡現(xiàn)場離奇詭異,居然都是意外死亡,警方通過查閱死者的電腦和手機,發(fā)現(xiàn)死者居然都...
    沈念sama閱讀 98,024評論 3 413
  • 文/潘曉璐 我一進店門,熙熙樓的掌柜王于貴愁眉苦臉地迎上來,“玉大人,你說我怎么就攤上這事。” “怎么了?”我有些...
    開封第一講書人閱讀 175,285評論 0 373
  • 文/不壞的土叔 我叫張陵,是天一觀的道長。 經(jīng)常有香客問我,道長,這世上最難降的妖魔是什么? 我笑而不...
    開封第一講書人閱讀 62,548評論 1 307
  • 正文 為了忘掉前任,我火速辦了婚禮,結(jié)果婚禮上,老公的妹妹穿的比我還像新娘。我一直安慰自己,他們只是感情好,可當我...
    茶點故事閱讀 71,328評論 6 404
  • 文/花漫 我一把揭開白布。 她就那樣靜靜地躺著,像睡著了一般。 火紅的嫁衣襯著肌膚如雪。 梳的紋絲不亂的頭發(fā)上,一...
    開封第一講書人閱讀 54,878評論 1 321
  • 那天,我揣著相機與錄音,去河邊找鬼。 笑死,一個胖子當著我的面吹牛,可吹牛的內(nèi)容都是我干的。 我是一名探鬼主播,決...
    沈念sama閱讀 42,971評論 3 439
  • 文/蒼蘭香墨 我猛地睜開眼,長吁一口氣:“原來是場噩夢啊……” “哼!你這毒婦竟也來了?” 一聲冷哼從身側(cè)響起,我...
    開封第一講書人閱讀 42,098評論 0 286
  • 序言:老撾萬榮一對情侶失蹤,失蹤者是張志新(化名)和其女友劉穎,沒想到半個月后,有當?shù)厝嗽跇淞掷锇l(fā)現(xiàn)了一具尸體,經(jīng)...
    沈念sama閱讀 48,616評論 1 331
  • 正文 獨居荒郊野嶺守林人離奇死亡,尸身上長有42處帶血的膿包…… 初始之章·張勛 以下內(nèi)容為張勛視角 年9月15日...
    茶點故事閱讀 40,554評論 3 354
  • 正文 我和宋清朗相戀三年,在試婚紗的時候發(fā)現(xiàn)自己被綠了。 大學(xué)時的朋友給我發(fā)了我未婚夫和他白月光在一起吃飯的照片。...
    茶點故事閱讀 42,725評論 1 369
  • 序言:一個原本活蹦亂跳的男人離奇死亡,死狀恐怖,靈堂內(nèi)的尸體忽然破棺而出,到底是詐尸還是另有隱情,我是刑警寧澤,帶...
    沈念sama閱讀 38,243評論 5 355
  • 正文 年R本政府宣布,位于F島的核電站,受9級特大地震影響,放射性物質(zhì)發(fā)生泄漏。R本人自食惡果不足惜,卻給世界環(huán)境...
    茶點故事閱讀 43,971評論 3 345
  • 文/蒙蒙 一、第九天 我趴在偏房一處隱蔽的房頂上張望。 院中可真熱鬧,春花似錦、人聲如沸。這莊子的主人今日做“春日...
    開封第一講書人閱讀 34,361評論 0 25
  • 文/蒼蘭香墨 我抬頭看了看天上的太陽。三九已至,卻和暖如春,著一層夾襖步出監(jiān)牢的瞬間,已是汗流浹背。 一陣腳步聲響...
    開封第一講書人閱讀 35,613評論 1 280
  • 我被黑心中介騙來泰國打工, 沒想到剛下飛機就差點兒被人妖公主榨干…… 1. 我叫王不留,地道東北人。 一個月前我還...
    沈念sama閱讀 51,339評論 3 390
  • 正文 我出身青樓,卻偏偏與公主長得像,于是被迫代替她去往敵國和親。 傳聞我的和親對象是個殘疾皇子,可洞房花燭夜當晚...
    茶點故事閱讀 47,695評論 2 370

推薦閱讀更多精彩內(nèi)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