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chiyama
故事模板:奔月
魔物:蠱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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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
野獸在巨大的黑夜里掠過層層疊疊的瓦檐。
它的腳步幾無聲息,而速度快如閃電。在寂靜的深夜里,人們的頭頂上似有風聲窸窣,塵土從房梁飄落下來。
然后窗外爆發出嬰兒的哭聲,柔弱無力而又冰冷徹骨,聽見這聲音的人會感到寒意從耳孔順著脊梁慢慢蔓延全身。
這是不祥的聲音,卻令人無力抗拒它的誘惑。誰也不知道瑟縮在被窩之中的受害者是如何鬼使神差地起身,披上抵擋不住秋風的罩袍,出門走上空無一人的街道——然后永不再回。
第二天,或許是荒涼的城外墳塋,或許是布滿泥濘的市集之中,就會發現亂七八糟堆疊的累累尸骨。殘留的骨骸上有被鷹隼類尖喙撕咬過的痕跡,但遺留在旁邊的卻是虎豹之類的梅花形足跡。
時間流逝,而冷漠無情的屠戮并未停止。人們紛紛傳言,再這樣下去長安很快就會成為空城。宵禁的士兵只是顫抖著說他們看到龐大的黑影如風疾馳而過——而另一些人也已經消失在這樣的黑暗之中。
在這個時候,有一道宮中傳出的密旨送到了翰林院下屬的狩魔司案頭。
一
“狀如豹而鳥喙——這個很像;有角——好像是;聲如嬰兒,食人——全對得上。”一襲青袍的年輕人騎在馬上,陽光灑上他手里發黃的帛書,“真的是蠱雕?這年頭居然有魔物敢闖到京城來,還吃了這么多人……殺了應該重重有賞?那咱們得努力一點了對吧不留行?”
被取名叫不留行的烏騅馬伸直脖子咴咴叫了一聲,不過似乎并不是熱烈應和的意思。
“說真的狩魔司一到這種時候就特別沒用,想找個幫手都找不著,大家都占著編制干私活去了嗎……我覺得他們該把我的俸祿提到正八品了,當然七品就更好……你對我翻白眼干啥?我提了俸祿你也就能多吃點草料了知道嗎?”
然而從接到上司命令起大半個月過去,死掉的人越來越多,卻始終未能與罪魁禍首遭遇。想到那些莫名喪命的金吾衛兵,年輕的狩魔師簡直不知道這算自己的幸運還是不幸。不過比較近在眼前的不幸是身上的錢快花光了,不留行的草料不但沒有增加,倒是眼看著要開始減量了。
“真想變成式神啊變了就不用吃飯了——”青年嘀嘀咕咕地揉著肚子,“不過雖然抓不到蠱雕,我倒是感覺到一點小魔物的氣息了,不如抓兩只回去烤了吃吧?”
不留行扭頭給了他一個白眼,也不管暮色之中主人看不看得見。
耳邊馬蹄聲近,浩浩蕩蕩一支隊伍走近前來。
“什么人?”對面有人厲聲喝問。
青年怔了一下,狩魔司人員并非公開登錄在冊的普通官吏,但是身在長安,當面見到駙馬都尉,多少還是要講究一下禮節。
趕緊翻身下馬。“翰林院下從八品,王曜。”
隊伍中央高大俊朗的男子策馬上前,盯住他的目光利如鷹隼,但開口的語氣卻很緩和。
“宵禁之時將近,你身為朝廷命官,不宜在外流連。何況如今妖獸橫行,不要白白丟了性命。”
王曜俯身施禮,看著對方轉身離去,目光停留在他身側的赤紅大弓上。
當年關外第一神射,凜凜名將之姿猶在。
然而自從娶了先帝一母同胞的妹妹長璘公主,也只能在京城任點閑職,至今已有十年。
或許這個人比誰都渴望與那只野獸遭遇。
十年以來,他心中仍在嗜血,不得安寧。
二
王曜聽說長璘公主失蹤的消息,是在他遇見駙馬的第二天。人們紛紛傳說,或許公主是被那只怪物給吃掉了。
在做丈夫的巡邏全城,試圖找到那只怪物的時候,妻子卻被它引誘而去——聽起來好像有點可笑。
據說公主與駙馬婚后始終不和,也沒有生育孩子,啼聲如同嬰兒的蠱雕,是否對她有特殊的吸引力,不得而知。
不過在傳言之中,有一件事特別引起王曜的注意——據說先帝在公主成婚之時,賜給公主和駙馬的不死之藥,也隨公主一同失蹤了。
帝王富有四海,唯恨天不假年,往往沉溺于煉制金丹妙藥,先帝亦不能免。當時傳說他已煉成靈藥,但唯獨將其賜予長璘公主夫婦,也許是他對這唯一的同胞妹妹真心的饋贈。不過,對于根本不想把共度余生這種事再延續下去的夫妻來說,這瓶藥幾乎是個嘲諷。
而更大的嘲諷大概是,在那對夫婦大概還沒有來得及想好拿這瓶藥怎么辦的時候,先帝猝然暴斃,皇位落到他的異母弟,也就是當今的天子手中。
從此這瓶藥被公主夫婦封存起來,迄今十年。
或許公主在籠罩全城的恐懼下服食了那瓶藥,然后如先帝一般死去了……害怕為此擔負責任的駙馬藏起了她的尸體,然后把罪名推給了蠱雕?
又或者根本就是他把她給殺了?
然而王曜畢竟不姓狄也不是長安名探。
“等到這件事結束以后,順便看看地府的鬼魂名錄吧……反正最近死了這么多人,送他們入輪回估計還得我幫忙去……”
他想著,把這件事拋到了腦后。
三
野獸停留在面前的時候,幾乎沒有一點聲息。
剛才的嬰兒啼泣仿佛不是從它口中發出。
王曜突然領悟到為何從來沒有人能夠描述與它相遇的情景。
如豹,鳥喙,有角——
如同死神降臨一般威嚴而靜默。
而捕殺的過程又迅疾如風。
不會放過視野所及的任何一個人。
不留行突然放開四足,沒命狂奔。
王曜不由得想,它跑得可真是快啊。
黑影朝著青袍的身影疾撲下來,將他踏在爪下。
鳥喙如鉗撕開血肉,大片的鮮紅在青衫上染開。
突如其來的痛楚一瞬間幾乎奪走意識。
眼前是浩渺無邊的黑暗。
四
太液池邊,殘荷零落。池上一座水榭中沉香裊裊,盛妝麗服的中年美婦只手支頤,面對一局殘棋正在沉思。
“翰林院王曜,參見太后。”
青袍木劍的打扮怎么看都與鎏金鋪翠的宮室格格不入,看起來仿佛是個幽靈。宮娥和內監已經屏退,沒有人知道他怎么會出現在這里。
當今的太后,先帝和長璘公主的生母眼簾輕抬,微微一笑。
“阿曜你來了啊。”
“能不叫這么親熱嗎?不知道的還以為我是您的男寵呢。”
太后掩口輕笑,發髻上珠串輕輕搖動,神情里居然仍有幾分少女的靈動嫵媚。
“上次見你的時候你還是個小孩兒呢。”
“上次見您的時候您也比現在年輕得多。”
“希望下次見面的時候你能比現在更會聊天一點。”太后嘆氣,“你出現在這里,不是特地為了來諷刺我的吧?”
“不敢。”王曜作了個揖,不過談不上畢恭畢敬,“干狩魔這一行也有好些年頭了,我見過很多魔物。有些是上古遺下的物種代代傳承,繁衍至今,不過這種都是珍稀品種,殺著殺著就絕后了,所以平時遇到的時候,我會對它們網開一面。有些是山精水怪,修煉成形,這種往往本來與世無爭,人不犯我我不犯人,實在沒辦法得跟它們打上一架,我心里也不太好過。還有一種,以前不太多見,但如今世道改換,事例漸增。雖然是借上古怪物之形,化身成魔,但其本質,不過是人心變異的幻影而已。”
太后沒有接話,一只手扶上額頭,仿佛是感到了困倦。
“我接近了蠱雕,發現它的身體里有一種異樣的氣味——這種東西我十年前曾有一面之緣。”
——不死之藥。
“世上能接觸這種藥的,本來也沒有幾人。長璘公主和駙馬沒有服用這個藥,所以我有一個猜想。十年前某個服用了這個藥的人,并非死亡——而是化成了魔物。”
五
“如果是制藥的方士或者侍從之類所化,您應該不會讓它存活十年吧。我不知道過去的十年里您是如何飼養它的,也不知道您是怎樣讓它隱匿于世的。但是如今,長安萬民已成為它的食糧。我只想問,這是您計算之中的嗎?”
太后苦笑了一下。“那個孩子太貪婪了。”
王曜有點吃驚。“您承認了?”
“求不可求之物,因此化身為魔,乃至心智為欲望所攝,日漸倒退,漸成嬰兒,只知捕食,渾忘其他。即使如此,仍然滯留長安,不愿離去,或許只是仍有戀戀不舍之物吧。”
“這就是不死之藥的作用嗎?”
“不死之藥原本就來源于魔物。人若服之,血肉為藥物改造,筋骨變異,近于魔物,才能得以延年長生。然而,如果服用過量的話,或許就會產生異變——不過,魔化得如此徹底,果然還是因為他的身上,流著我的血脈啊。”
王曜突然明白了什么。
“難道您才是制作不死之藥的人?”
眼前的空氣如同波紋一樣輕微地扭曲,腦海里本來很清晰的思維突然搖曳著模糊起來。面前的她此刻不再掩口,銳利的虎齒從笑容中出現,看來竟有一種野性的風情。
發髻凌亂地披散下來,唯有美玉的裝飾在她的額前閃爍。
一條毛茸茸的豹尾在裙裾閃爍明滅的光彩中若隱若現。
蓬發、戴勝、豹尾、虎齒……
——您到底是神,還是魔呢?
無聲的疑問不知有沒有到達對方那里,眼前再次恢復清晰,面前依然是妝扮齊整,眸光流曳的端麗婦人。
“我嗎?不過是個普通的女人而已。”
六
“我也有個問題。”太后說,“有人親眼看到你被吃了。為什么你現在還活著?”
王曜笑笑。“就算騎著烏騅也未必是西楚霸王啊——那是掃帚,我的式神。幸虧蠱雕不吃馬。”
“拿式神當做誘餌和替身嗎?”太后笑了笑,“你對它可夠無情的。”
“我的五感與它連接,被吃掉真的很痛。”王曜吸了一口涼氣,仿佛不存在的傷口還沒有愈合,“不過,也正是因此知道了這只蠱雕的來歷,并且靠它把一道符埋在了蠱雕身體里。等到事情結束,我會重新把它治好的。”
太后指尖微動,面前殘局已變。
“你真的想殺掉蠱雕嗎?”
王曜提起一枚棋子放進棋盤,沒有回答。
太后目光閃動。
“區區從八品吏,竟有屠龍之心。”
王曜站起身來。
“在下只是個狩魔的小吏,魔物吃人,就會去解決掉它。僅此而已。”
室內無風,青衣卻獵獵而動,仿佛有什么東西突然接近。但穿著青衣的人,卻依然靜如磐石。
太后盯著他良久,突然莞爾一笑。
“眾生皆我子民,不應有所偏倚,或許重入輪回,對他也是好事。等你回來以后,不如到我這里來做事吧。”
王曜笑出聲來:“敬謝不敏。那樣搞不好真的要變成男寵了。”
“可惜啊……這也是那孩子的宿命。”太后伸指拂亂棋盤,剛才被點斷的一條大龍四分五裂,黑白子重新聚攏如云。
“說起來,你不是第一次玩這個把戲了吧。十年之前,在興樂坊與某個人相遇的人,到底是你,還是你的式神呢?”
王曜微微一怔,然后搖頭笑笑。
“我也不記得了。”
七
十年前的寂靜一夜。
薄薄的月光灑在石階之上,四周空無一人,盡管她一直天不怕地不怕,此時也覺得有些恐怖。
耳邊傳來動物低聲的嘶吼,她轉頭只看見黑暗里閃爍黃光的眼睛。正當嚇得呼吸也要停止的時候,疾馳的蹄聲傳來,有人握住她的手將她提上馬背,然后一躍而入夜色之中。
巡邏的守衛似乎并未發現異常的響動,耳邊風聲呼嘯仿佛身處另外一個時空。
“你住哪里?我送你回家吧。”
那個時候她身上也帶著這瓶不死之藥。
“看,這是不死之藥。我明天要帶著它出嫁。不過,如果你留下來的話,我可以和你分享它喲。”
眼前水鏡之中,青袍的人影正灑脫地施下一禮,然后轉身而去。
一如十年前從她面前離去之時。
手中的銀制小瓶在一聲輕響后開啟,其中滿盛綠瑩瑩的液體。
“母親說過,只要與你所愛之人共享,就能長生不死。”
那么,如果無人可以共享,是不是只有把它整瓶吞下去了呢?
兄長,你那時在想什么?
八
“不留行。無論遇到什么樣的敵人,你不用管我,跑就可以,使勁地跑。”他曾經說,“這就是我給你取這個名字的原因。”
所以不留行這次也跑了。跑得比什么都快。
清脆的嬰兒啼聲響起。仿佛被他手中無形的絲線吸引,巨大的野獸朝他撲來。
幾個火球在身邊炸開,卻并沒有阻止它的腳步。本以為已經做了萬全的準備,但似乎還是有點低估了敵人。增添的傷口仿佛更加激起魔物的怒火,敏捷無比地朝他撲了過來。
不愧是身體為豹的魔物。
“掃帚你也幫幫我啊……”王曜剛翻個身避開差點把他撕成兩半的利爪,深沉而狂暴的殺氣又再次從他頭頂覆下。
幸而電光石火之間,他已抽出隨身的木劍架開尖銳的鳥喙,否則咽喉恐怕要被啄穿。
蠱雕的動作突然放慢。王曜稍微緩了口氣,立刻看見了另外一只野獸。
不,與其說是野獸不如說是巨鳥——頭部的形狀似乎和蠱雕很像,但全身完全就是一只巨大的雕。
現在這只巨鳥正與蠱雕扭打在一起,毛羽紛飛。
王曜掐指成訣。
木劍瞬間堅如金鐵,一揮而下。
蠱雕頭顱落地。
九
“雖然你已經變成了吃人的魔物,畢竟還是有著人的靈魂。”王曜默默祝禱,“希望你下次輪回投個好胎。”
被吞吃入腹的式神已經被取出,不過看起來元神大損,王曜也覺得有點對它不起,把它變成一束芒草揣在懷里。
“這次真是幫大忙了……但愿你醒來不會留下糟糕的記憶。”
巨鳥安靜地伏在他的身旁。
“啊,還要謝謝你。”王曜揉揉它的毛,“不過你吃不吃人呢?不管吃不吃,長安現在都已經不是你呆的地方了……你要去哪里?我給你算個卦好不好?”
他從地上抓起一把草捻在指間。
“歸妹……你是女孩子嗎?”
巨鳥凝視著它,黑漆漆的瞳子里似有光彩流動,仿佛真的是個年輕的女孩。
王曜嘆了口氣。
“放心,是吉兆。往西邊去吧。那里的崇山峻嶺里藏著許多的魔物,只要遠離人群就好了……不要害怕。”
巨鳥點點頭,然后張開翅膀,在銀色的月光中慢慢飛起。
城墻上的守衛議論紛紛。
“是那個吃人的怪物!它飛走了!”
駙馬都尉高大的身影出現在城墻上,赤紅的大弓拉開,銳利的箭穿越天空。
王曜默默念誦咒語。
長箭仿佛被無形的力量彈開,一支接著一支從巨鳥的身邊擦過。
能夠射穿神鬼的大弓跌落在地。
那只巨鳥越飛越高,終于飛越利箭所及之處。
直到完全融入銀白色的月亮之中。
終
是日,黃歷上寫著:王不留行,大利西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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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聊的梗:
注1:《事物紺珠》記:“蠱雕如豹,鳥喙一角,音如嬰兒。”《駢雅》記:“蠱雕如雕而戴角。”所以蠱雕其實有兩個版本咯……
注2:嫦娥奔月前枚筮于有黃,有黃占之曰:“吉,翩翩歸妹,獨將西行,逢天晦芒,毋驚毋恐,后且大昌。”
注之外:我也不知道密旨寫了什么,反正王曜沒見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