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章? ? ? (2)
玉葉嫁到鎮上的日子,是那年的冬月十八。椿生看見一條披紅掛彩的水泥掛機船載著玉葉和那些姹紫嫣紅的嫁妝在喜氣的鞭炮聲中駛離了村莊,沿河隆隆地馳向了小鎮。從此,小鎮深仄的巷子里便多了一個神情困頓的新媳婦,她的表情是陰睛不定的,看不見憂傷,也看不見喜悅。只是當她拎著衣什去臨河的碼頭邊洗涮的時候,年長的婦人們會客氣地叫她:新娘子來了啊。她聽了便有些羞澀地一笑,便蹲下來默默地洗她的衣裳。有時洗著洗著她會在水中晃動的漣漪中看見椿生的笑臉,她就撿起個小石子丟過去,說,別煩我了,我死心了。接著便嘆了口氣。一天似乎就這樣過去了,一年也這樣過去了。人的一生可能也是這樣過去的。
玉葉的男人是個瘸子,斜著一雙蠻橫的眼睛。他有一雙力氣很大的手,揍起玉葉來毫不惜力。打過了又常常懊悔,看見這個十里八鄉最俊俏的姑娘竟然被自己打成這樣,便一陣心肝寶貝地摟起來亂叫喚。玉葉只能哭笑不得地由著他,這個渾蛋自小讓暴富的父母寵壞了,在他眼里所有喜歡的東西都是可以花錢買到的,包括女人。自己也只是任他隨意打罵摔的一個物件。不過媽也說了,人家也就這點毛病,這戶人家的富足日子,這鎮子里上哪找去。
新婚后回娘家。媽對她說:葉兒,你一定要和椿生斷了,不能再有來往。
玉葉就笑問:連說句話也不行?
媽說:不能。見著他你連聲咳嗽也不行,要避嫌疑,就象耗子躲著貓。
玉葉笑:那不就變成仇人的樣子了。
媽說:是呀,分手了就是仇人了,要狠心做出樣子來,省得別人嚼舌根子呢。
他們的故事很多別人是不知道的。在一個月光如水的夜晚,河堤旁的稻田埂上,在稻葉嘶嘶生長散發出的腥熱的氣息里,玉葉把自己交給了椿生。在交織著歡暢與疼愛的呻吟聲里,倆個人都哭了。他們緊緊摟抱著不想分開。
椿生說:葉兒,明早我們就一起逃吧。
玉葉說:不行。我爸都答應人家了。我也答應我爸了。
椿生說:葉兒,你傻啊。你在作賤自己呢。
玉葉說:我不傻。我想過上好日子。我嫁了他,穿金戴銀、吃香喝辣,全都有了。
倆人坐起來。椿生握緊玉葉的雙手,久久沒有說話。
玉葉忽然問:椿生,明天我嫁給了別人,你還理我么?
椿生說:你都是別人的老婆了,我還理你干啥。他甩開玉葉的手,忿忿地跑走了。
生氣只不過是一時沖動之舉。沒過幾天,椿生就覺得日子缺少點什么,他象一只找不著家門的狗在村子里亂竄,心里滿是玉葉的影子。他莫名其妙地來晃到了鎮上。遠遠地盯著玉葉新家緊閉的大鐵門看。左邊的大鐵門上還開著個小門。門邊一只兇神惡煞的大狼狗目光深刻地與椿生對視著。它好象看透了椿生的那點心思,椿生一下子就氣餒了,他裝模作樣地在狼狗面前吹了個口哨,灰溜溜地走開。走到鎮子臨河的碼頭邊,看著河面上木制的掛機船突突突地往來著,附近幾個洗衣的婦人在大聲地議論著一部熱播電視劇的最新劇情。椿生低下了頭,他咽下一口胃里翻漲上來的酸水,眼睛卻不爭氣地濕了。
一個輕盈的身影象貓一樣從他的身邊閃了過去。那身影飄到水邊蹲下了,她的兩瓣屁股突兀地背著他,隱約地感覺到一半是執拗一半是可憐。椿生的心一下就被電著了。他想玉葉剛才一定看見他了,竟然就不理他了。他像火燒般竄到她身邊。他有許多話要說,他想抱住她讓她依在他的胸口哭訴,捶打他的胸膛。但張口的瞬間他只是吞咽了下漫到唇邊的口水,皮厚地笑了:新娘子,新婚快樂啊。
玉葉垂著眼皮說:椿生,你就會笑話我。
椿生說:我是誠心誠意問候你啊。我希望你過得好。
玉葉說:本來我還好好的,可一看見你我就難受了。你這個鬼東西,你不是不是理我了么,怎么又來了?
我也不知道怎么就來了,椿生說:我忽然覺得活著真沒意思,我都不想活了。
玉葉說:你要是死了,我的罪過可就大啦。唉,椿生,就算我對不住你了。你也別再糾纏我了,你快走吧,免得別人閑言碎語。
嗯,我這就走。我就是想知道,你過得好不好。
你只要沒在我眼前晃,我就蠻好的。好與不好,我都是別人的女人了,你也別瞎操這份心了。行不?
行,我這就走。椿生說著便挪開腳步。
喂,椿生,你不會想不開吧,你要答應我,要好好活,行嗎?
放心好啦,我死不了。
還有,你也找個女人,快點結婚吧。行么?
行,哎呀,你真是啰嗦。不說了,走嘍!
椿生頭也不回地離開了鎮子。他沒有坐車,也沒有搭船,而是沿著河堤大踏步地向回走。他一路走一路大聲哼唱著他熟悉的歌謠。河面迎來的風撫散了他的頭發,他的額頭泌出一層細密的汗珠。唱到興奮處,他大喊一聲,粗曠的吶喊沿著河面晃悠悠地閃。吼出糾結于心的那口郁氣,椿生仿佛舒坦了些許。那美麗的愛情漸漸遠逝了,虛無了。眼前,河流的拐彎處,熟悉的村落突兀在眼前的對岸,無論他愛或者不愛,那一縷縷稔熟的炊煙滋味又隱隱約約滲進他的胸腔。
他走下河岸,走向渡口。老歡喜坐在船頭的艙板上,正聚精會神地補著一張魚網。
看見椿生,老頭的嘴角撇了撇,沒吱聲,繼續手中的活。
叔。椿生叫了聲后,便拿船漿點開渡船,用力劃開船漿,渡船在寂靜的河水上蕩開一圈圈漣漪,滑向對岸。
老頭盯著椿生的臉,半晌問道:見著她了?
誰?
就是你想見的那個姑娘。
唉,什么事都瞞不過您老。
那是。我瞅著你光屁股蛋子長大的,你想要干什么,我當然懂的。
可是,叔,你幫不了我。
那是,誰也幫不了你,你去了也白去。
是呢,我再也不想去了。
這就對了,這人吶,千萬別走錯了路,老頭指著遠處一艘駛過的鐵駁子說:比如像那條大船吧,你要是錯上了人家的船,那就越走越遠,回不了頭嘍。這回來了就好。到岸了,下船吧。
椿生跳下船。走了兩步又回過頭:叔,我想問你件事。
么事?
這么多年了,椿生斟酌著字句說:你干嘛非要待在這河上,你為什么不上岸?
呵呵,水上生活好好的,我為什么要上岸去。上岸了我又去哪里啊?
叔,你的事,我也懂的。椿生說。
老頭兒背過臉去。半晌才說:瞎講,我這個半截身子骨都快要丟河里喂魚的人,能有甚么事情?你快回吧。你媽找你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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