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風立鶴】
幽窗初曙,紙透黎光。
榻上之人圓睜著眼睛,幾乎一夜未眠。夢回夢轉,都是他吻過來的場景,清晰地如在眼前——壓在腦后的溫熱掌心,繾綣交纏的鼻息,微薄卻溫軟的唇,耳根底下氣息不穩的低語。
她猛的將頭蒙進被子里,小腿急得在榻上亂蹬亂踹,耳朵熱得發燙,可是身上一陣冷一陣熱,心里亂得像千百只小貓爪子在撓,她卻夠不上勁。
蒙的額頭沁了一層細密的汗,她才伸出來透口氣,可還是惘惘的,沒想出個所以然。
她無意識地撫上嘴唇,其實心里倒不完全是厭惡排斥,只是太過震驚,那樣沒來由。以至于她昨晚一句話都沒說出來,站了站就奪門跑了,盒子都沒拿回來。
想到這她苦惱地悶哼一聲,窩在被子里裹成一條蟲,她徹底不知道該怎樣面對他了……也是她男女之事上太遲鈍,從來沒有發現過端倪,才弄成如今這樣的局面。
她一夜無眠,冷拓又何嘗平復如初。中庭露冷,他在梨花樹下長久立著,夜風涼透了他的身,卻不能熄滅他的心火。
是他一手將局面推到這樣不可逆的境地,可是那樣的情況下,無論怎么看,他吻她都是太過順理成章的一件事。
心愛之人近在咫尺,明若桃李,燭火下回眸的那一剎,他的自制力頃刻間分崩離析,無收無管。
想著她最后落荒而逃,他不由苦笑,他最不愿意傷害到的人還是嚇到了,辛苦拿回來的藥材都忘記帶走,可見她心里有多慌亂。
夜色中他的背影顯得蕭索而落寞,衣袂漸漸隱入黑暗,他料她這幾日是不會再來這里見他了。研磨好的幽棘曇已經收在黑色瓷瓶里,他會讓人送過去。
梨花已經委落,夜色里葉片的清苦氣息揮散不去。十六的月色究竟比不得十五,唯念思君如滿月,夜夜減清輝。一聲長嘆。
文徽黎明時分睡的沉了些,再醒來時天已大亮,不知名的鳥雀在檐前唧唧啾啾,日光撒進室內,亮亮堂堂的一天。
她昨晚吃了點心,現下喉嚨干渴,也不及洗漱,自去桌子上拿起杯盞倒水喝,眼睛睡得朦朦朧朧的,乍一見到桌子上黑色的長條狀盒子,一驚之下立刻清醒。拿著杯子的手不由愣愣的停住,師兄他……送過來了……
心里不知是何感受,只好拿著盒子,打算放進枕邊的角落。然而手中盒子的分量似是重了,她忍不住好奇,連盒子和自己蒙在被子里,一片黑暗。
小心翼翼地打開,以她的目力,一眼可見是一只小瓷瓶擺在里頭。她心下恍然,師兄這是替她弄好了……這么多年過去了,他一直是這樣。
復收好盒子,她綰著發去洗漱。眼下這些事都理不出個頭緒,她索性任由它們去了。船到橋頭自然直,總會有法子的。
只是這幾天有些耽擱了她的繡品,后日就是期限,將將有近一半還未完成,時間實是緊張。當下飯也來不及用,坐在棚架前,緊打著精神配好色,仔仔細細去繡那只仙鶴。
她大約猜到這件軟煙羅最終會出現在什么場合上,要貨時間卡的這樣緊,無非是要趕在裴楷之的壽辰上。
一面想,手底下越發加緊了些工夫,檀娘知道她忙著,問過一聲要不要吃點什么,見她搖頭,也便沒有強求。
這一天直是手指翻飛如蝶,忙的昏天黑地,一步也未曾挪動。傍晚時分天色昏黑,檀娘勸她歇一歇,眼睛都要熬壞了。
她撫著繡品,神色復雜。遍身羅綺者,不是養蠶人。她下了工夫去繡的物件,最終竟是呈給她的仇人,想想真是莫大的諷刺。
整日茶飯未進,胃里空落落的難受。餓得過了,想到油膩的就惡心。自動自發湊到灶間去,“檀娘,有沒有什么清淡的,我吃一點就行了。”
“有的有的,鍋里熱著呢。”檀娘先端過來一碗酸筍火腿湯,不太濃稠,聞著味倒很開胃,“來,你一天沒飯食落胃,一定要先喝湯潤一潤。”
等她喝完這一盅,方才長長的舒出一口氣,真是身心俱暖,緊繃的精神氣頓時放松下來。
“吶,上次聽你說,在少尊那吃的酒釀糟鵪鶉很好,我特地試了試,你嘗嘗看。知道你怕膩,還有腌的筍條,配雞絲湯面吃,不知道多養胃。”
檀娘接二連三地擺過好幾盤來,文徽卻在聽到她提到師兄時默然下去,一時接不上話。檀娘以為她是怕雞湯膩人,“這雞湯我用素菜濾過了,清淡的很,快吃吧,不然該坨了。”
她沖檀娘笑笑,扶著碗乖乖地吃,檀娘在旁邊坐著看她,眉眼里都是笑,“慢一點吃,你看你急得都沁了一頭汗。”
從懷里拿著汗巾替她擦干凈,文徽聞著汗巾上的香料氣息,陡然想起一事,擱下手里的碗道,“檀娘,你替我制一味香料好不好,我只要最純粹不摻雜質的松香粉。”
“自然可以。”檀娘也不問她做何用處,只要她開口,她能做的就一定替她做到。
檀娘注視著尚有些稚氣未脫模樣的文徽,會心一笑。她跟著尊主有些年頭了,從未見過他對哪個女子上心,唯獨是她。
過來貼身保護前夕,尊主只對她說了一句話,“我的命盡可以給她。你要視她如視我。”那一刻,她就知道眼前女子的分量。
暮色沉暗下去,天邊隱隱有一道霞影,在蒼黑的天幕上明艷非常。又是一天過去了。
緊接著的第二日亦是如此過去,趕了兩日的繡工,如同打了一場硬仗一般,到底還是在期限之前完成。
晚上的時候她的整個腰背都僵直了,嚷著想讓檀娘給她揉一揉,結果躺在榻上就睡著了,這幾日未免太累了些。
至清早起來,她沒舍得立即將繡品擱在錦匣里,照舊挑在紗幔上對著天光細看。
她的松繡得冷綠森森,勁竿如蛇脊,屈曲撐距,意色酣怒,鱗爪拿攫,怒張如戟,似有血氣。其鶴則神妙高標,目如點漆一般,毛羽纖毫畢顯, 有振翅欲飛之狀。
注視良久,終于置入錦匣內,等著人上門來取,她卻不耐煩再待在室內,每逢她的繡品要交給它新的主人,她總是有一種莫大的無可奈何。以前是不得不親自面對,現如今有檀娘替她應付,她每每只想躲出去,圖個眼不見心不煩。
叮囑過幾句,她出了院門。忙活了這些許天,該出來走走了,她院里的小半畝芍藥被雨水浸地發蔫,眼看著是不行了。恰好這路邊有賣現成的,看著品相很好,大如芙蓉,粉艷雪腴。她想也不想就抱了兩盆走。
這附近她是走慣了的,再折幾步路就是師兄的院落。她猶豫再三,還是走過去,敲開門,直接將花連盆塞給小僮仆,也不進去,只站在門口告訴他說,“先替我養著,過些天我來取。”
說完也不管小僮仆什么表情,自顧自走了,她知道他們會轉達給他的,師兄到底是師兄,即便他對自己有別的情意,即便他貿然碰了她。
可他是她唯一最親的人,她做不到像陌生人那樣疏離他。
更何況,她自己對他究竟是依賴或是其他,她亦分不清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