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波呂忒(上)


一支尼利斯人的船隊在黑海上航行。

海水在月光下蕩漾,火的投影在波浪中搖曳,領頭的一只船上,行吟詩人撥動琴弦,蒼老而優美的歌聲傳遍整個船隊。

他唱著遙遠的國度、神奇的景色,異族人的風俗和傳說,他的歌聲穿越希臘,穿越愛琴海和克里特,黑海和紅海,直到非洲和亞細亞,以及更遙遠的地方。

“見多識廣的詩人啊,請告訴我們阿瑪宗的故事。”一個英俊強壯的年輕人這樣說。

他是船隊的首領,尼利斯的王子卡里卡斯特。

詩人沉靜的臉上浮現出一個微笑:“阿瑪宗——對于您這樣年輕高貴的英雄,阿瑪宗是一個可怕的誘惑。”

阿瑪宗,女人的國度。

但不是溫柔美麗的魅惑人的女子,如傳說中海島上的女妖;而是強悍尚武的女戰士,征服她們,是每一個希臘英雄危險的夢想。

“阿瑪宗位于小亞細亞的特爾墨冬河畔,在它的國土上,既有寬廣的平原,也有茂密的叢林,既有冰雪覆蓋的晶瑩的群山,也有漫長的平坦的海岸。在特爾墨冬河注入黑海的地方,是阿瑪宗的港口——特米斯奇拉。

“特米斯奇拉,危險的港口,從這里開始的航行以掠奪為目的,而來到這里的船隊是為了征服,就像您和您的勇士一樣。

“阿瑪宗女人以掠奪為生。她們從小學習格斗和殺戮,長大后就割去右乳,以免影響揮動和投擲武器。她們買賣男人來獲得后代,如果是男孩子就殺死,如果是女孩子,就留下來,撫養成為和她們一樣的戰士。”

年輕的勇士看著前方:“那里,火光閃爍的地方,是不是就是特米斯奇拉?”

“是的,王子殿下。”在他身后,一個年邁的將軍這樣回答。

“是誰在統治那不可靠近的國度?是誰,在那里把勇士們攔阻?”

“是阿瑪宗的女王——希波呂忒。”

“阿瑪宗的女王——希波呂忒,戰神最寵愛的女兒,阿瑪宗的女戰士中最英勇、最堅毅,也是最智慧的一個。

“她的頭發和皮膚閃耀著太陽的光芒,她的眼睛里揉著黃金和黑夜的顏色,深邃而明亮;她的身材如同翱翔在奧林匹斯晴空的天馬,矯健有力,奔跑時像風,休憩時像沉靜的母獅;她能夠拉開阿波羅的神弓,射穿火神鍛造的鎧甲,駕馭波塞冬的龍,穿越宙斯的雷電之陣!當她披著血紅的戰袍,駕著青銅戰車奔馳而來的時候,所有的人都仿佛看到了戰神以女人的身軀降臨世上。

“阿瑪宗人崇拜她,就像崇拜戰神本人一樣。”

于是尼利斯王子的眼睛里燃起了火焰,年輕、驕傲而危險的火焰,他說:“我倒是很想讓這戰神的女兒知道,在我的身體里,也流淌著神族的血液。”

眾人都沉默了,只有海水拍打著船身,送來越來越近的燈火的投影。

——那里就是特米斯奇拉,那里就是阿瑪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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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昏的戰場

阿瑪宗的女王希波呂忒,從對手那停止了心跳的胸腔里,抽出自己的劍。

手法、力量和角度都非常巧妙,血帶著風聲,霧一樣噴出來,卻沒有一點落到她身上。夕陽的余光照亮了染血的劍,又反射到她臉上,她那沒有一點表情的臉便散發出淡淡的赤金色光芒,如同一張金屬的面具。在她前方,是尼利斯人沉默而憤怒的軍隊,在她身后,是阿瑪宗女戰士們崇敬而驕傲的目光。

這是尼利斯王子卡里卡斯特眼中最后的景象。

卡里卡斯特倒下時,低沉的騷動掠過他的軍隊,仿佛戰栗掠過每一個戰士的胸膛,又忽然止息,因為人們看見希波呂忒伸出雙手,托住了死去的王子,用莊嚴的姿勢將他舉過頭頂。

希波呂忒的身材比一般男子還要高,每一個人都看見了卡里卡斯特的尸體,從最前面年邁的將軍里琉斯,一直到船舷上拉弓待發的弓箭手。

希波呂忒的聲音清越而具有穿透力,在黃昏的戰場上熠熠閃光,她說:

“尼利斯人,你們都聽見了。在決斗之前,你們的王子曾說過,如果他敗在我的劍下,你們就撤退,留下武器和黃金。

“這是指著赫拉和阿瑞斯發出的神圣的誓言,如果你們膽敢違約,如果你們膽敢前進一步或射出一箭,我就撕碎他的尸體,扔到我的王國每一座高山之上,讓我的鷹和我的狼來分食!他將永遠得不到安息,他的靈魂將一直徘徊在冥府門前而不能進入。

“如果你們遵守誓言,我就用最好的香料和亞麻布來為他裝殮,我所有的戰士都將為他哭泣,就像對待我們的兄弟一樣。

“我是阿瑪宗女王希波呂忒,我說過的話,每一句都會做到!現在,尼利斯人,回答我!”

隨著她話語的余音,夕陽落進了遠方的大海,黑夜宛如巨大的羽翼,覆蓋了海岸的戰場,使得船上的弓箭手一時間失去了目標。

很快地,一只只火把亮了起來。

火光中,希波呂忒的腰、腿和手臂就如青銅鑄成,已經很長時間了,卻還沒有一絲動搖。以至于有人產生了奇妙的懷疑,他們的王子是否真的已經死去,還是睡在了一尊女戰神像手中。

終于,老將軍里琉斯開口了。

他說:“阿瑪宗的女王啊,我們將遵守卡里卡斯特的誓言,留下武器和黃金,離開你們的國度。現在,請你過來,把他的遺體還給我們。”

希波呂忒冷冷地說:“不,里琉斯,你過來。”

尼利斯的隊伍中便有人發出一聲尖銳的冷笑:“原來名震希臘的阿瑪宗女王,也是這樣一個膽小鬼……”

話音未落,一陣整齊肅殺的兵刀之聲從阿瑪宗人的隊伍中傳來,憤怒的女人們不約而同地用劍敲擊盾牌,聲音是如此驚人,動作是如此整齊,仿佛她們共用著同一顆心和靈魂。而那顆心和靈魂就是希波呂忒,她開口說話的時候,不需要任何提示,撞擊聲就停止了,好像被無形的鋒利的巨刃切斷。

希波呂忒說:“我的話決不說第三遍——里琉斯,你過來!如果你再猶豫片刻,我的戰士將血洗每一艘戰船,不會讓一根桅桿漂回尼利斯。”

在這樣的殺氣與威儀面前,再沒有一個尼利斯人敢隨意出聲。白發蒼蒼的將軍屈辱地穿過戰場,走到阿瑪宗女人中間。

火光熊熊,照著一隊隊阿瑪宗女戰士,如金如墨的肌膚、強有力的肢體,她們的右乳都是被割去了的,老將軍頓覺有寒意彌漫過來。而當他看見希波呂忒扛著卡里卡斯特的尸體,一閃就消失了,敏捷得如同某些非自然的妖魔一樣,寒意又變成了克制不住的顫抖。

在他的指揮下,尼利斯人開始撤退,他們把武器堆在空地上,又從船上搬下黃金。

希波呂忒回到宮殿,女人們接過王子的尸體,抬到一旁去清洗和收殮了。

她們用特爾墨冬河的水,洗凈那年輕的肌膚上的血污,把蜜蠟填進傷口里,用麝香和薄荷味道的香膏涂遍他的全身,再抹上一層玫瑰香油,然后用鑲紫邊的白色亞麻布,把他包裹起來,就像紅海岸邊尼羅河畔的人們常做的那樣。

做著這些事的時候她們在唱歌,古老莊嚴的調子——

當我們重逢,  在極樂之島,  我的兄弟啊,  我將與你擁抱……

極樂之島是傳說中英雄的歸宿,在天邊的大海之中,每年收獲三季果實,所有戰死的英雄都在那里飲酒作樂。即使他們是敵人,到那時也忘記了仇恨,如同兄弟一樣。

最后,人們會剪下他的一綹頭發,用金色的絲帶系起來,放進雪花石盒子里。在阿瑪宗的戰神殿,收藏著上千個這樣的盒子——紀念所有在公正的決斗中被阿瑪宗女王殺死的異族的勇士。

像所有尚武的民族一樣,她們尊重自己的對手和敵人,即使是入侵者或仇人。

希波呂忒清楚每一個步驟,因為在剛剛成為女王的時候,她喜歡親自做這些事情。

現在她只是靜靜地躺在浴池里,頭靠在一尊雕像的膝蓋上,雕像手里淌出帶著花香的水流,沖刷著她的頭發,那頭發是漂亮的金棕色,濕的時候卻變成了深棕色。

她忽然清晰地回憶起了那些年輕、強壯而美麗的尸體,身體上的傷口,臉上的神情,可是她已經不再記得其中任何一個人的名字,除了今天這尼利斯的王子,但她知道,很快她也會忘記——沒有人會長久地記得被殺的人,人們記得的總是殺戮者……希波呂忒做了一個少有的動作,她嘆息了一聲,用一只手捂住臉……

這時,一陣銳利的寒意從脊椎處竄上來,她猛地從水里躍起,手上已經多了一把匕首,黝黑的匕首劃出一道閃亮的弧線,霎時間就逼在那人的脖子上。

被制住的人咯咯地笑著:“我還是不能成功啊,希波呂忒陛下。”

是一個年輕的阿瑪宗女人,穿著貼身的皮甲,渾身濕淋淋的,她提著一個頭顱,已經被浸泡得有些浮腫了。

希波呂忒收起匕首,說:“如果不是你,現在我面前就有兩顆頭顱了。”

女孩子把頭顱給她看:“可是,我以為你會感謝我呢,陛下。”

希波呂忒看了一眼,淡淡地問:“是那個在我說話時發出冷笑的人嗎?”

“他還把你叫作‘膽小鬼’,”女孩子說,“如果是原來的你,這一句話要用所有尼利斯人的血來償還,但現在,你居然隨便就放走了他們。”

“于是你就認為可以來偷偷捅我一刀,然后代替我的位置。”希波呂忒冷冷地說。

懼意和恨意從女孩子藍紫色的眼睛里一閃而過,但她撅起嘴唇,裝得好像受了委屈的小孩子一樣,把頭顱一下子扔得遠遠的:“我在冰冷的海水里游了那么遠,才殺死這個人!你卻這樣說我!”

希波呂忒看著她,忽然笑起來,安慰地說:“別灰心,邁拉尼珀,只要你有肯等待,總有一天能夠偷襲成功的。”

這名為邁拉尼珀的女孩子是收養在宮中的戰士的遺孤,也是希波呂忒的心腹。她年輕、嗜血、聰明而殘忍,希波呂忒第一次看到她,就知道這孩子是適合殺人的人。而阿瑪宗的女王需要這樣一個人。

邁拉尼珀崇拜希波呂忒,但她還不懂得掩飾對王位的野心。

原來阿瑪宗有一種風俗,任何一個女人,無論是奴隸還是罪人,只要殺死了女王,就獲得了角逐王位的權利,如果在競爭中獲勝,便成為新的女王。

所以在阿瑪宗的歷史上,幾乎所有的女王都是在年輕的時候死去,對她們而言,比敵人的箭和矛更危險的,是不知何時會出現在身后的暗殺者的陰影。

注定了的橫死的命運,永遠被窺伺著的感覺,是成為女王必須付出的代價。雖然希波呂忒認為自己不是太在意,但每當看到邁拉尼珀,或是其他年輕的戰士,她還是會覺得淡淡的悲涼,無論是怎樣的崇拜,怎樣的赤誠,總有一天,她們中會有一個人來刺殺自己。

邁拉尼珀倔強地咬著嘴唇,說:“廣場上點燃了篝火,戰神殿里準備了祭典,人們在歡呼你的名字,年輕的祭司把你今天的勝利編成歌謠,唱給我們在奧林匹斯山上的父親。可是,陛下,這樣的勝利真的能夠讓你滿足嗎?”

“哦,我從來沒有像今天這么得意過。”

這樣的回答讓邁拉尼珀發出一聲冷笑:“只因為殺死了一個乳臭未干的漂亮小王子嗎?”

希波呂忒用她慣常的嘲弄的聲音說:“你又知道什么?”

“我是不知道!”邁拉尼珀漲紅了臉,“但我知道這不是戰爭,只是你的表演。就算你無敵的名聲傳遍了希臘,對阿瑪宗又有什么意義呢?”

她激動起來:“我還記得你剛剛當上女王的時候,雖然那時我還在給你牽馬,但我也記得那些戰爭的盛況!

“我記得那次雅典人聯合斯巴達人來進攻我們,整整兩天兩夜的廝殺,尸體把特爾墨冬河口都堵住了。戰爭結束后,我們把尸體放在殘破的船里焚燒,黑海被火光照得一片赤紅。

“我記得那時你讓人們堆起了一座山,你騎著馬站在山頂。希臘人在哪里占了上風,你就朝那個方向沖過去,一邊張弓射箭,每次都是五箭齊發,當五個希臘人被射倒的時候,你就到了,只要你到了,就沒有一個進攻的希臘人能夠活著回去!

“雖然斯巴達人兇猛、雅典人狡猾,但誰也不覺得畏懼,因為我們都知道你就在后面看著,隨時會沖殺過來,與我們一齊作戰。雖然英勇的桑蒂帕拉和智慧的克羅利婭都死在那場戰爭中,還有許多我不知道名字的勇士,但即使是現在,一提起那場戰爭,每一個戰士都會覺得有火在胸中燃燒!

“可是你的火已經熄滅了,希波呂忒,我知道你的火已經熄滅了!為什么你不再讓我們戰斗了!為什么你總是把戰爭變成比武!我們強悍的戰士在老去,她們已經忘記了戰爭,我們年輕的勇士沒有經驗,她們從來沒有見過戰爭。如果你死去,或者有一個希臘人比你更勇猛善戰,我們將面臨怎樣的命運?難道阿瑪宗又要被征服?就像敗給尼密阿人的那一次,連女王希波茜柏利都被擄為奴隸!”

尼密阿人的征服是阿瑪宗屈辱的歷史,女王希波茜柏利愛上了尼密阿國王萊喀古特,不戰而降,阿瑪宗被掠奪一空,大部分戰士淪為奴隸。但希波茜柏利并沒有得到萊喀古特的愛情,她受盡折辱后又被轉賣,最后不知所終。

邁拉尼珀故意提起這段往事,留神看著同樣是女王的希波呂忒。

但希波呂忒平靜地說:“你為什么激動呢?邁拉尼珀。每當這樣的時候,真正的王者就會降臨。在不幸的希波茜柏利之后,不是有偉大的旋風之王阿爾艾爾拉嗎?如果我死了,當然是讓更勇敢的戰士登上王位,也許就是你,邁拉尼珀。”

阿爾艾爾拉是希波茜柏利之后的阿瑪宗女王,因為有著常人無法想象的速度和破壞力,所以被稱為“旋風之王”。她曾多次改裝出海,救回被俘虜和囚禁的阿瑪宗戰士,當她的事跡在希臘和小亞細亞傳開的時候,更多的多阿瑪宗人逃了回來,其中還有不少人殺死了年幼的兒子,帶著新生的女兒。這些女人因為屈辱和仇恨變得瘋狂,阿爾艾爾拉把她們組成精悍的軍隊,戰無不勝。失去女人和孩子的男人們曾三次集結成軍隊來進攻阿瑪宗,每一次都傷亡慘重。在阿爾艾爾拉統治的時候,阿瑪宗戰士的威名才真正震懾了希臘和亞細亞。

邁拉尼珀以為希波呂忒把自己比作阿爾艾爾拉,不由得為自己的暴躁而慚愧了,她一下子跳進水里,一躥就到了浴池的那一頭。

希波呂忒的臉上浮起淡淡的,不可捉摸的神情,帶點輕蔑、帶點羨慕,又仿佛是失望。她輕輕地說:“愚蠢的孩子,即使你活到成為女王的那一天,你還是什么也不會明白。”

然后,希波呂忒走出王宮,走向歡呼的人群和戰神的神殿,就像歷代勝利的阿瑪宗女王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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戰神的頌歌

歌聲響起,莊嚴地升上高高的穹頂,又回旋著灑落到每一個角落,一直傳到神殿之外聚集的人群上空,從柔和到激越,從激越到悲涼,又從激越悲涼中迸發出無法言喻的喜悅和歡快……那是阿瑪宗年邁的祭司尼索,帶領祭司們唱起了戰神的頌歌。

唱給死去的英雄,也唱給活著的戰士,死者獲得了寧靜與光榮,活著的人還要繼續戰斗,為了族人、為了生存、為了榮譽,也為了那些死在自己手下的敵人。為了她們在奧林匹斯山上永生的父親——戰爭之神。

像一切古老的民族一樣,戰爭與祭祀,是阿瑪宗人生活中的頭等大事,所以戰神的祭司擁有和女王一樣崇高的地位,甚至更高,因為在她面前,連女王也要跪下去,跪在神像巨大的陰影里。

祭司尼索已經很老了,但她一直保持著戰士般挺拔的身姿,她的眼睛仍然明亮而銳利,她的面容雖然丑陋,卻有一種無法言喻的熱誠,顯得非常迷人。她喜歡大聲笑,喜歡高聲說話,夾雜著一些粗俗的詛咒和漫罵,讓人覺得溫暖而開心。當她在祭典上講話的時候,不知道的人會以為她在憤怒地咆哮,但只要看看那些阿瑪宗人喜悅信賴的面容,人們就會知道,這個蒼老瘦弱的女人對她們有怎樣的影響力。

原來從旋風之王阿爾艾爾拉的時候起,尼索就是阿瑪宗的祭司。整整五十年,經歷了六位女王的統治,尼索仍然在這里。幾乎每一個初生的女嬰都得到過她祝福;每一個戰士都到她這里尋求激勵和指點;她把勇氣和鎮靜賜給那些初上戰場的人們,而每一個死者都被抬到她面前,由她闔上雙眼。事實上,希波呂忒也是由她撫養長大的,她把希波呂忒叫作“我的孩子”。

“我的孩子,請讓我獻給你一杯酒,祝賀你榮耀的勝利。”神殿里的人群散去之后,尼索對希波呂忒說。

“這是我的榮幸。”希波呂忒這樣回答,可她的聲音異常冷漠,沉靜的眼神也似乎起了細微的變化。

尼索看在眼里,卻裝做全然不覺,將酒杯遞到她面前:“我為你驕傲,我的孩子,你是戰神最寵愛的女兒。”

希波呂忒接過酒杯,一飲而盡:“你應該為我驕傲,尼索,是你把我變成了今天的樣子。”

尼索一直注視著她,然后笑起來:“可是你并不會因此而感激我。”

希波呂忒也笑了,卻是一個轉瞬即逝的冷笑:“那些阿瑪宗人的愛戴和服從還不能讓你滿足嗎?你何必在意我想些什么呢?”

眾人之前偽裝出來的親密和溫情消失了,兩人冷冷地對視著。過了一會兒,尼索輕蔑地說:“你以為我在意嗎?沒有一個女王不恨祭司。但那些被你們痛恨的事情都是必須有人去做的,即使阿瑪宗沒有尼索也沒有希波呂忒,仍然會有人做同樣的事情,這是我們的力量,我們的責任,不是人間的東西,而是來自神的旨意。”

希波呂忒輕輕地,一下一下拍著手:“你實在是有蠱惑人的力量,我親愛的老尼索。可你又是什么人呢?我怎么能肯定你所說的,就是神的旨意。”

尼索的眼睛里燃起了怒火:“我是什么人?我倒是看清了你是什么人!你這個冷漠自私沒有心肝的小娼婦!我早該把你趕出阿瑪宗!”

希波呂忒點頭道:“一點不錯,你早該把我趕出阿瑪宗,那樣我反而會發自內心地感激你。”

“你以為在希臘人的土地上會有什么不同嗎?你以為那個希臘人真能給你幸福嗎?!”尼索爆發出一陣大笑,“你和你的母親一樣天真!一樣淫蕩!”

“夠了,尼索。”希波呂忒冷冷地說,“你沒有資格說任何人天真和淫蕩。”

尼索的臉色一下子白了,她憤怒地看著希波呂忒,卻沒有說話。

希波呂忒的聲音更加冷靜了:“你說我母親是我父親的奴隸,父親殺死了她,而你救了我。但我所知道的事實是,是你殺死了我的母親,為了懲罰她愛上了一個希臘人。又把我從我父親的宮殿里搶走,所以小時侯,在我的夢里,總有一個男人像受傷的獅子一樣喊我的名字。”

“那不是在喊你,是你的母親,為了紀念她,我給你也取名為希波呂忒。”尼索帶點惡意地糾正她,“是那個希臘人告訴你的么?你寧可相信他而不相信我。”

“我不相信任何人,我只是喜歡知道事情的真相。我也并不認為那個希臘人能給我幸福,他連自己也保護不了。”希波呂忒的聲音里又蒙上了那種淡淡的嘲弄,“即使你殺死了我的母親,即使你殺死了我的愛人——或者說你以為他是我的愛人。我也明白你不得不這樣做的理由。我們恨希臘人,恨所有的外族人,他們也恨我們,這是不可更改的。即使有人意識到這種仇恨沒有意義,任何試圖改變的做法,都會帶來更大的動蕩和不幸。所以我們應該做的是控制和引導這種仇恨,讓沖突有節制地繼續下去。”她看著尼索,金棕色的眼睛黯淡而堅定,“這是我很早就明白的,我必須要做的事情;以及你希望我做的事情;也是我一直在做的事情。”

“難道我看錯了我眼前的這個人嗎?”尼索自言自語道。

希波呂忒嘲弄的神情變得明顯了:“你太高尚了,我親愛的老尼索,這樣的特性的確會妨礙看人的眼光。神的聲音你聽得太久,已經聽不見人心里的聲音了。”

“你說我不懂得人心里的聲音?你這個傲慢的孩子。”尼索說,“沒有人比我更懂得人的心,尤其是女人的心,沒有人比我更了解她們是多么的脆弱和耽于幻想!即使你的母親與你的父親是相愛的那又怎樣?即使一千個阿瑪宗人中只有一個能真正得到異族人的愛情,其余的九百九十九個都會愚蠢地相信這樣的事情將落到自己頭上!所以我不許這樣的事情發生,一個也不許!阿瑪宗人不能要愛情也不能要幸福,我們必須不停地用殺戮去刺激她們,用血去澆滅她們軟弱的心里動不動就要涌上來的柔情!”

“即使你殘忍,也是多么純潔的殘忍。”希波呂忒說,還是那么平靜的語調,教人聽不出是贊嘆還是感嘆,“你是對的,可憐的老尼索,你必定是對的,因為我知道,你所有的了解都是從慘痛的經驗中來的。”

她的話讓尼索有一點遲疑的感動:“我的孩子,我的孩子。如果你能夠懂得,那么你一直不能擺脫的是什么?是什么讓你每次看到我,就把自己的心封閉起來。”

“難道你不是最清楚不過嗎?尼索,”希波呂忒不動聲色地回答,“我還以為,這么些年來,我們彼此只是心照不宣呢。”她露出了一點難以捉摸的笑容,可是她的眼睛并沒有笑意,她的聲音里也沒有,她說:“難道不是你挑起了我們與雅典及斯巴達的那場戰爭?不是你,把我最優秀的戰士埋葬到了黑海海底。”

尼索顫抖了一下,沉默了,過了一會兒,才慢慢地說:“是的,是我。”

說著,她直視希波呂忒,眼睛里慢慢顯出一種冷酷的神情:“可是,我為什么要這樣做,你也應該最清楚不過。”

“從你成為女王的那一天起,我就知道總有一天我不得不這樣做!”尼索說,“你太聰明、太驕傲,太早就得到了一切,所以你不肯滿足。你到過阿瑪宗之外更廣闊的土地,你看到那些希臘人,他們的城邦,那些城邦的王者,沒有一個能和你相比,他們的戰士也不如我們的戰士,所以你以為有一天你可以馳騁在他們的土地上,讓那些古老而名聲顯赫的城邦臣服在你腳下。

“是的,我挑起了我們與雅典和斯巴達的戰爭,摧毀了我們的軍隊,葬送了我們的勇士,消耗了我們的力量,但我只不過是把你的所作所為將要引起的后果提前了,而且也減弱了。難道經過那場戰爭你還不明白,出兵希臘會給阿瑪宗帶來怎樣可怕的后果?!”

希波呂忒直視著尼索冷酷的眼神,靜靜地說:“的確是可怕的后果,在戰爭之前,我還有一個英雄和王者的夢想,之后,我就知道了,我只能做阿瑪宗的劊子手和看門狗。”

“夢想?”尼索挑起眉毛,冷笑一聲,“你居然還會說出這樣的字眼,簡直叫我好笑。你個人的那點夢想和阿瑪宗的存亡相比算什么呢?你那些勇士的確是非凡的,她們每一個都叫我痛心,可她們的死和所有阿瑪宗人的生命相比又算什么呢?我告訴你,我要做的是守護整個阿瑪宗,別說是她們,即使要犧牲你,或者我自己,我也不會有片刻的猶豫!”

“你已經被犧牲和殺戮沖昏了頭,尼索!”希波呂忒冷靜的聲音里終于有了一種不易察覺的震動,就好像是壓抑了許久的情緒終于出現了脫離控制的征兆,就好像風暴之前,遙遠的地方滾過隱隱的雷聲,“你犧牲了自己還不滿足,總有一天,你要把整個阿瑪宗都犧牲掉!”

“犧牲阿瑪宗的是你!你要用阿瑪宗的滅亡作代價,去成就一個失敗的征服者的名聲!”尼索厲聲說。

“所以你就串通了你的神,用虛妄的神喻把我年輕強壯的勇士們送進了地獄!”

尼索勃然大怒:“住嘴!你這個褻瀆神明的瘋子!”

她的憤怒讓希波呂忒恢復了那種冷冷的鎮靜:“褻瀆神明不正是你我的特權嗎,尼索。如果這真是神的意思,那么我要說,他錯了。我并沒有他想像得那么偉大,要讓阿瑪宗成為整個伯羅奔尼撒最強大的;我也沒有他想象得那么堅強,要讓阿瑪宗的戰士為了我的夢想去殺人,或者被殺。他不懂得我要的是什么。或者,”她的聲音里恢復了那種淡淡的嘲弄,“我應該說,你不懂得我要的是什么。”

“有誰,在意你要的是什么呢?”尼索看著她的臉,無情地說。

那一瞬間,希波呂忒的臉色變得非常可怕,但只是一個瞬間。然后,她慢慢地,很沉靜地說:“是的,沒有人在意我要的是什么——除了我。你說得很對,尼索,與整個阿瑪宗的存亡相比,我個人那點夢想確實毫無意義,但是尼索,我不是阿瑪宗。”

“你是阿瑪宗的女王!你就是阿瑪宗!”

“不,尼索,你才是阿瑪宗,只有你才有足夠的勇氣和驕傲,忍耐和瘋狂,把自己當作阿瑪宗。”希波呂忒的聲音更加沉靜,幾乎帶著一種沉痛的味道,“我是女王,但是任何人都可以成為女王,只要我們足夠強大。我使我們變得強大,不是為了征服,只是為了不必再去征服。為了在我離去之后,阿瑪宗仍然能生存下去,強盛起來。可是你破壞了這一切!你用一場沒有意義的殘酷的戰爭,把我們的強盛和秩序破壞殆盡!”

“任何人都可以成為女王?”尼索的神情從來沒有像此刻這么冷酷而專橫,“什么人成為女王是我來決定的,而你,你只是女王。”

希波呂忒的眼神也從來沒有像此刻這么黯淡而危險,陰沉沉的眼睛動蕩不定,卻沒有一點光彩,猶如暴風雨之前的海洋:“我是女王——這只是你的決定。”

這是山峰與深淵的對話,這樣的對話越是冷靜簡短,越是讓人覺得可怕。

然而沒有任何人聽到這場對話,神殿外是睡神統治的靜悄悄的夜晚,只有守夜的戰士在城墻上逡巡;神殿里是戰神沉默的雕像,咝咝作響的火光照著他寧靜威武的面容,他的眼睛看著某個遙遠的地方。

最終是希波呂忒打破了沉默。

她仰起臉來,看著戰神像,輕輕地說:“戰爭結束之后,就在這里,我們的父親的銅像下,我哭了。”她的聲音變得溫柔起來,眼睛里流露出痛苦的神情,那是連尼索也不曾在她眼睛里看到過的神情,“因為我意識到,我這一生,已經不可能去任何我想去的地方,做任何我想做的事了。那是我記憶中第一次哭,也應該是最后一次。從那個時候起,尼索,我就決定了,總有一天,我要你死。”

她眼睛里的溫柔和痛苦都在剎那間凝固了,那是水變成冰的一刻。

“我恨你,尼索,”她繼續說,“即使我知道你做的每一件事都無可指責,即使我知道如果是我,也會做所有你做過的事情,可我還是恨你;我承認你是一個比我高尚的人,你所做的一切從來都不是為了你自己,只是我仍然恨你。對不起,我親愛的老尼索,這就像阿瑪宗與希臘之間的仇恨,即使明知是錯的,我也無能為力。我們兩個人之中必須死一個,而我相信,即使讓你來選擇,你也會決定是你自己去死。”

她伏向尼索耳邊,用緩慢而清晰的語調說:“但現在你不用去死了,你將得到比死更可怕的。我殺死了尼利斯的王子卡里卡斯特,他的母親在成為尼利斯的王后之前是尼密阿的公主,是尼密阿國王萊喀古特和阿瑪宗不幸的女王希波茜柏利唯一的女兒。”

她的聲音緩慢而清晰,不帶任何感情,卻有一種讓人不寒而栗的力量:“我殺死了他。所以,哭吧,我親愛的老尼索,或者我該叫你真正的名字,希波茜柏利。”

希波茜柏利,阿瑪宗不幸的女王希波茜柏利,歷代女王中最美麗的,來向她求婚的國王和王子的戰船,曾經擠滿了特米斯奇拉的港口……這個蒼老而丑陋的尼索,希波呂忒把她叫作希波茜柏利。

尼索沉默了許久,才輕輕地說:“還是叫我尼索吧,我更喜歡這個名字。雖然我的確是曾經叫作希波茜柏利。”

說著她縱聲大笑,一瞬間又恢復成那個熱誠、坦率、生機勃勃,讓每一個阿瑪宗人愛戴和信賴的老尼索,她用一種幾乎可以稱為豪邁的態度對希波呂忒說:“這就是你的報復嗎?你以為我要等到你來告訴我嗎?你的耳目遍布整個希臘和亞細亞,你的聰明可以猜出所有隱藏的線索和因果,你是整個阿瑪宗唯一知道我的秘密的人。但是可憐的孩子,你不懂得血緣是怎樣微妙的東西,你不懂得一個母親有怎樣的直覺。當我第一眼看到那孩子的時候,我就知道他是我的孩子,我女兒的兒子。他的眼睛和笑容與他母親一模一樣,而那樣的眼睛和笑容,即使隔了五十年,我還是一眼就能認出來!”

尼索還在笑,但那是誰也沒在她臉上見過的奇特的微笑,她說:“所以,你看,我親愛的孩子,正如你一定要我死,我也已經決定了,我要你死。”

仿佛有看不見的風,從神殿的深處吹來,一陣熟悉的寒意爬上希波呂忒的脊背,這回輪到她說不出話了,她在心里想:“那杯酒!那杯酒!”

那杯尼索為她斟上的酒,那杯尼索注視著她喝下的酒。

就在這個時候,深深地倦意從她身體某個未知的地方忽然涌了出來,幾乎是一下子就淹沒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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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日的女王

不知過了多久,也許只有一會兒,希波呂忒從疲倦的洪流中隱約地辨認出一些東西,神殿的穹頂,清晨的微光,尼索的手臂和聲音,那聲音仿佛是從極遠的地方傳來,溫柔而縹緲:“我知道你是不會輕易被昏迷攫取的,所以讓我給你講一會兒故事吧,那是即使你的耳目再廣,也永遠不會了解的事實的真相。”

漸漸地,尼索的聲音變得溫暖和清晰起來,她說:“我要快一些了,要在很短的時間里告訴你所有的事情,也并不是太容易。”

于是尼索,或者說希波茜柏利,開始講她的故事——

“我的名字叫作希波茜柏利,我是少數知道自己父親的阿瑪宗人,我的父親是雷姆諾斯的國王托阿斯。我相信我的母親是愛他的,在我很小的時候母親就死了,我覺得她一直在為不得不離開我的父親而悲傷。我的一個姐姐瘋了,因為她生了一個兒子,按照阿瑪宗人的習慣,她把他淹死了;我的另一個姐姐跟一個希臘人走了,據說也得到了很悲慘的下場。所以,你看,我的孩子,失去所有親人的并不只有你一個。

“因為親人們的不幸,我開始懷疑阿瑪宗的風俗,就像很多年輕的阿瑪宗人一樣。我不知道我們為什么要像這樣生活,為什么要放棄那些對女人而言如此重要的東西。我想,如果我成為女王,我要使我的族人、我的姐妹都得到被世俗和人性認可的幸福,我不要她們強悍而堅毅,我不要她們英勇善戰,我只要她們幸福。如果這樣的幸福要用武力來達到和守護,就讓我成為最強的那一個。

“但我并不相信這樣的幸福需要武力。我存著一種特別單純的念頭,以為我們應該和那些強盛的城邦及偉大的家族聯姻,來改變阿瑪宗人的生活方式。

“當然這是不可能的,如果當年的我有你一半聰明,就會知道這種想法是多么愚蠢。無論我們和異族人之間的仇恨從何而來,都不是簡單的方法可以改變的。而阿瑪宗人也只能在這樣的仇恨中生存下去,任何試圖改變的做法,都會帶來不可預料的不幸的結果。當我稍微表現出一點軟弱與和解的姿態時,異族人的進攻就像潮水一樣涌來。

“就這樣我們陷入了戰爭,漫長的、殘酷的,消磨了我所有理想和信念的戰爭,尼密阿人來襲的時候,我發現我們已經到了毀滅的邊緣。如果我不想讓阿瑪宗滅亡,就只有歸降。

“尼密阿國王倒是只要一樣東西,那就是我。于是我把自己獻給了他,成了他的俘虜。

“決定投降的時候我哭了,我對著我所有的戰士痛哭,我請求她們的原諒——不,我不請求她們的原諒,我知道我是不可原諒的。我只是請求她們活下去,無論要面對怎樣的恥辱和苦難也要活下去,即使被蹂躪、被奴役,也要活下去,只要還有一個阿瑪宗人活著,阿瑪宗就不會滅亡,總有一天能夠復興。

“到那時我才深深地懂得,有一種東西比個人的幸福更重要,那就是一族的生存和尊嚴。我對著戰神像發誓,如果我能夠活著回到阿瑪宗,如果我能夠看到阿瑪宗的復興,我一定摒棄一切個人的欲望和幸福,建立一個強有力的英雄的國度。

“就這樣我成了尼密阿的女奴,國王萊喀古特對我的寵愛超過了世俗所許可的極限,他把全世界的珍寶捧到我面前,用最奢華舒適的生活,以及火一樣的情欲與力量來馴服我,但我不愛他。他甚至無視尼密阿的習俗,要讓我成為他的王后,我仍然不愛他。所有的尼密阿人都反對他,他們絕不允許一個異族的俘虜成為他們的王后,他則為了我與全族為敵,但我并不支持他,只是冷眼看他在個人的愛情和國王的責任間苦惱著。

“可就是在那個時候,我實際上已經感動了。因為我也曾是一個王,我也曾痛苦地想要在幸福與責任中找到平衡,結果付出了慘痛的代價。既然我已經不能帶給我的族人幸福,既然我已經被命運拋到了這樣一個角落里,至少我還可以讓這個人幸福,這個如此愛我的人,以及,他的孩子。

“為了生他的孩子我幾乎死去,女兒的出生徹底改變了我,或者說我絕望了。我以為我已經忘記了阿瑪宗,忘記了自己以往的人生,從此就在尼密阿的王宮中,作為一個得寵的女奴過完我的人生。

“然而阿爾艾爾拉來了,她來要那條象征女王權利的腰帶。那一刻我忽然醒了,從一場漫長、溫柔而苦悶的夢里驚醒了,所有的往事洶涌而來,我以為我已經忘記了,實際上從來不曾忘記。我記得戰場上我的戰士的尸體,我記得最后一刻火光照亮的王宮廣場,我記得站在我面前那個瘦小的孩子滿眼的淚水——她就是阿爾艾爾拉。我記得我曾經是女王,有我的矛、我的刀、我的弓箭和盾牌、尊嚴和驕傲。我跪在那孩子面前,為她系上女王的腰帶,我知道,這里誕生的不僅是新的女王,也是真正的我。我以前的人生結束了,那個叫作希波茜柏利的天真軟弱的女人已經死去,我要去履行我當年的誓言,永遠放棄一切屬于自己的東西,無論是愛情還是孩子,欲望還是名譽,我毀掉了自己的容貌,從那時起,我就成了尼索。

“關于希波茜柏利的故事是我講給你們的,我給了她最悲慘最恥辱的下場,告誡阿瑪宗人不要再被世俗的感情和幸福所迷惑。我也不允許任何一個愛上異族人的阿瑪宗人得到幸福的結局,即使是我當作女兒一樣撫養長大的你的母親。成為戰神的祭司后,我不再穿鎧甲,但我給自己的心穿上了最堅硬的青銅的鎧甲;我不再拿武器,但我讓自己握上了最鋒利無情的懲罰的劍,即使劍上沾滿了我女兒們的鮮血,我也在所不惜!五十年,整整五十年,我從來沒有片刻的猶豫和軟弱,我從來沒有放任自己去回想五十年前的任何一天,我不再記得我曾經是希波茜柏利,我就是尼索。我只有一個情人,那就是阿瑪宗;我有無數的孩子,就是你們每一個人。五十年,整整五十年啊!”

眼淚順著尼索蒼老的面頰淌下來,像是積蓄了五十年之久,原來人類流淚的責任是不能放棄的,無論怎樣的壓抑,怎樣的放棄,總有一天要清算和償還。

希波呂忒覺得有兩行淚水順著自己的臉滑下來,輕柔、冰涼,讓她甚至為之顫抖。開始她還以為是尼索的眼淚,過了好一會兒,才發覺,那是她自己的眼淚。

原來她也是不被允許痛哭的人群中的一個。然而人類流淚的責任是不能放棄的。

尼索的聲音還在緩緩地訴說,越來越低,越來越慢,仿佛夕陽漸漸隱沒在天邊;但仍然非常清晰,就像余暉里萬物的剪影,一種最后的堅持:“可是命運是不可捉摸的,正如五十年前的情形一樣,所有我以為已經忘記了的東西,其實我一刻也不曾忘記。我看到了那個孩子,我女兒的兒子,似乎被一種神秘的力量牽引著,他來到阿瑪宗,像所有渴望功勛的年輕人一樣,夢想著來征服我們。他不知道我就在這里,他母親的母親。我看著他被你殺死,那短短的瞬間里我好像看見了我的女兒,她的一生,我看著她長大、她出嫁,她做了母親,她失去了自己的兒子……近在咫尺,卻又隔得那么遠,我和她一起歡笑,但是她聽不見;她哭的時候我就在她身邊,但是無法把她抱進懷里;她痛苦的時候我想要握住她的手,但是怎么也夠不著……我這才知道,當年我離開她的時候,我就把我的一部分留在了她身邊,無論我怎樣努力要忘記她和她的一切,我生命里總有一部分在她那里,那是我以為我已經永遠放棄了的一部分……可它們遲早都會回來,回來向我報復……我的孩子,我的孩子,”尼索撫摩著希波呂忒的頭發,她蒼老枯皺的手仿佛寂寞的風,輕輕地吹過,“我怎么可能不明白那是怎樣的心情呢?我怎么可能不懂得你為什么哭泣呢?老尼索難道真的沒有人的感情嗎?那個時候,那場戰爭結束的時候,我看見你躺在這里,戰神像之下,沒有包扎傷口,也沒有擦去灰塵和血污,就那樣躺著,一動不動,眼淚不停地淌下來,好像剛剛被什么人侵犯過一樣……我怎么可能不知道,我對你做了何等殘酷的事情……我已經把什么樣的命運,加在了你的身上……原諒我,孩子……原諒我……你是對的……如果我們中間必須死一個……即使是讓我來選擇……我也會決定……是我自己……去……死……”

輕柔而寂寞的風,終于止息,風里有尼索最后的聲音,也歸于沉寂,她的眼睛看著某個遙遠的地方,吐出一聲嘆息:“萊喀古特……好冷啊……”

她的胸口插著一把匕首,她的手和希波呂忒的手,重疊著握住它。

過了一會兒,希波呂忒的手無力地滑下來。她一動不動地躺在尼索死去的懷里,睜著眼睛,強迫自己不要陷進那已經是不可避免的昏迷的陷阱里去,于是尼索的胸口由起伏到平復、由火熱到冰涼的過程便鮮明地烙印在她的肌膚上,她懷疑自己以后每一次想起,都要淚如泉涌。

然而她沒有眼淚了,最后的眼淚凝固在眼角上,直到尼索的葬禮,直到生命的盡頭,希波呂忒都沒有再流一滴眼淚。

尼索帶走了它們,就像多年前她折斷了她的翅膀一樣。希波呂忒輕輕地呼喚著尼索的名字,輕輕地說:“狡猾的老尼索啊,你還是贏了。”

在尼索冰冷的胸口,感覺到意識漸漸回到身體里,希波呂忒慢慢坐起來,凝視著死者的臉,蒼灰色的眼睛睜得大大的,布滿皺紋和傷疤的臉像一個揉皺的破碎的面具,但死神溫柔的手已經把面具展平了,可以隱約看出那原形應該是極美麗的。

謀殺祭司是極其嚴重的罪行,尤其是尼索這樣尊貴的祭司長,希波呂忒輕輕闔上尼索的眼睛,環顧四周,沒有血跡,沒有掙扎和殺戮的痕跡,任何人一眼就能看出尼索是被熟悉的人殺死。

沒有人相信尼索會自殺,希波呂忒也不能相信,所以她一直認為,是自己把匕首插進了尼索的胸口。

所有的阿瑪宗人都認得這把匕首,它是用某種不甚明亮的黑色金屬制成的,比青銅要堅硬得多。這種金屬非常珍貴,像是神所使用的東西,據說人類中只有不可思議的代達羅斯知道如何制造,他把這個秘密帶進了墳墓。

這把匕首就是代達羅斯的作品,希波呂忒的戰利品,她總是隨身帶著它,即使在入浴的時候。現在,它沾滿了尼索的鮮血。

希波呂忒把匕首上的血在尼索的長袍上擦去,藏回自己身上,然而尼索胸前的傷口卻赫然告訴人們她的死因。希波呂忒環顧大殿,想要找一件武器,但是沒有。過了一會兒,她的眼睛停留在某個地方,臉色也變得非常可怕,她走近戰神像,試著推了推那尊青銅神像,神像紋絲不動,穩穩地立在大理石的基座上,希波呂忒不禁打了一個寒噤。

她再一次仰視神像高大威武的身影,慢慢退后幾步,忽然一躍而起,用人們無法想象的矯健姿態,將青銅戰神像撞下基座。

金屬與石板撞擊的巨響震破了清晨的寧靜,在神殿里久久回蕩。尼索的尸體被壓在神像下,只露出一點衣角和四肢,血泊迅速地擴大。希波呂特不再多看一眼,迅速地從一條密道離開了。

那條密道通向女王的寢宮,是某一代女王為了躲避夜間的暗算而修建的,在女王和祭司之中,不算是什么秘密,不少阿瑪宗人也有所耳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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