了解我的人都知道,我是一個沒有感情的小區保安。
下午喝了一杯咖啡,也不知道這么清醒有什么用。我每天只需要盯著屏幕,處理一些基礎問題。比如,給人指路。
有一天傍晚,一個小孩子偷偷跑來,悄悄的問:聽說你能給人指路?你能幫我指指路嗎?我成績不好,老師說,我的人生路不知道該怎么走……
我一時間,不知道該如何解答,我說,小朋友,東西南北可以問我,其他道路,你回家問你媽。
人來人往,這個小區里住著很多離奇。
今天,有個人忽然敲門,他說要看看監控視頻,他的女兒丟了,十八歲。
十八歲走丟了不是很正常嗎?十八歲就是要出走的啊。我勸他別找了。
他激動起來,你他媽的給我住口!我要找到她!你陪我去找!
北京六環之外的午夜,十分廣闊。
我們走在大街上,我懷疑他根本沒有女兒。
他只是一個孤獨患者。
我想到我的十八歲,媽的,我竟然想不起來自己那時候長什么德行了,應該是個丑逼。
十八歲,一個斷層的荒原,遠離社會,拋棄童年已久,我是蜷縮在課桌前的一名差生。
我在語文試卷上寫下,“語文課難道不應該吃零食看小說嗎?”——幼稚的叛逆不值得一提。
也在本子上畫了很多字,那種胖乎乎的字體,像一個個靈異的咒符。還寫了很多詩,摘抄了很多片段,十八歲,真的有很多個自己,且相互排擠。
“紛飛的濫情男女,今朝愛恨別離…”他忽然唱起來。
他搖搖晃晃,又像是喝醉了,忽然轉過頭,問我,你能唱首歌嗎?我咽炎犯了。
可以啊,我說。
說完我就后悔了,我唱啥個呢,我喜歡那些玩意兒唱起來特別容易跑調。但我還是決定唱,因為我有些困了——
“我必須學會新的賣弄吶,這樣你才能繼續的喜歡吶……”
東北二人轉啊?他說。
不是,搖滾樂,我說。
拉倒吧,就是二人轉。
不是,二手玫瑰的,梁龍的歌。
隨意吧,他說,愛雞巴誰誰。
就這樣,二手玫瑰的《伎倆》,激蕩著浩瀚夜空,我忽然變得積極起來,我覺得能找到他的女兒。
十八歲,你在干嘛?你知道我在干嘛?我終于活成了小時候討厭的模樣,他說。
我說,啥?
我知道那一刻來臨了,他要說些什么了,我存在于此的意義,就是在午夜作為一個合格的旁聽者出現在他身邊。從他嘴里,即將會產出人生啊往昔啊童年啊之類的東西。他的十八歲一定有過一次出逃,他沒有女兒,他今天要找的女兒,是他十八歲求而不得的青春。
那青春里能有什么呢?叛逆的少年暗戀隔壁班的女同學,一個開往南方的、眾叛親離的綠皮火車,一份日日夜夜在工廠里排列組合的迷惘工作……
年輕的時候,還想著幾個人聚一聚,喝點酒,夸張的自拍,大笑,自拍,大笑。
但現在他不太喜歡這些了。
他忽然叛逆起來,想要復習下青春期,而這一年他已過了三十而立。
我們從六環走到了五環,我不想再往四環走了。
哥,咱們歇一會吧,我說。
我并不知道自己作為一名保安,擅自離守去幫一個三十多歲的老爺們找十八歲的女兒這件事對社會有何影響,我只是十分單純的想要幫他尋找些什么,他看起來太寂寞了,像一張假鈔,被窺探、被反復懷疑是否真的是個垃圾而心生疲倦。
據說再落魄的成年人都是要幾分體面的,但他今晚有些不要臉。
他沒話了,我也不是沒話找話的人,我說,咱們今晚就到這兒吧。
前方是個十字路口,我和他停在紅綠燈下,沒有行人,倒計時依舊。
綠燈了。
我看到一個空虛的殼,緩緩飛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