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
四郎已經習慣三天兩頭就有刺客上門,他功夫不錯,只是這一次來的人著實有幾分本事,一番打斗下來已是凌晨。窗外天還沒亮透,灰蒙蒙的,四下無人,安靜得只能隱約聽聞幾聲蟲鳴,好像剛剛的刀光劍影只是幻象。四郎走出書房,汗水已經浸濕了他的衣衫,疲憊又清醒。
婉清就出現在這樣的凌晨,紅衣瀲滟,驚艷了四郎的余生。
“告訴我你們的駙馬爺在哪,本姑娘饒你不死!”婉清從屋檐飛身而下,衣袂翻飛,手持利刃襲向四郎,狠厲的模樣跟她的名字實在搭不上邊。
顯然,四郎并沒有聽清她說的什么,他這會兒站痲了身子,察覺到凌晨的涼意,剛轉身要回房,但這點不適還不足以影響他制服婉清這樣一個小毛賊。他僅憑條件反射就一記手刀砍掉她的匕首,旋即轉身掐住了她的脖子。
四郎的眼眸從來都是冰冷的,他是一匹孤狼,可瞥見面前的這位姑娘一身紅衣,怒目圓瞪,呲牙咧嘴,偏偏被他掐住了脖子說不出話來,四郎生平第一次有點想笑——哪有當刺客穿紅衣的?四郎就這樣掐著她的脖子看了她半晌,直到瞧見姑娘漲紅的臉泛白起來,像是要不好了似的,他才著急忙慌地松了手,那姑娘卻昏了過去。
大夫走后,四郎靜靜地靠在榻邊等待婉清醒過來。
他細細打量著面前的小人兒,大夫說沒什么大礙,只是累著了,又一時喘不上氣,所以臉色還有些白,而四郎只覺著,這會兒看著還挺乖巧的。許多年后,四郎每每回憶起婉清這副模樣竟是唯一一次跟她名字相配的,不由發笑。
清晨的霧氣已經悄然散去,四郎把蠟燭壓滅,晨光從鏤空的窗戶稀稀落落地灑進來,落在婉清的身上,這溫馨而美好的一刻直叫四郎想把她圈在身邊。這日子無趣極了,四郎想,要是能養只貓來逗逗也是挺好的。她似乎做夢了,夢里也許遇見了什么讓她不開心的事情,她豎起眉頭,小巧的鼻子也擰起來,還咬牙切齒地蹬了一下被子。四郎一邊好笑,一邊幫她掖好被子,反復好幾次,婉清才沉沉地睡去。
這天,四郎告了假,這是他懂事以來第一次由著性子干的事情。
日頭升起又落下,一天轉眼就快要過去,婉清終于悠悠轉醒。
“娘,娘啊,娘,我要蓮子羹!”這會兒四郎就在榻邊坐著,看床上的姑娘正閉著眼睛,扯著嗓子大聲嚷嚷。他沒有吭聲,他在想,等她睜開眼睛看見自己會作何反應呢?會不會又瞪大了眼珠子?四郎頗有些看好戲的心思。可等了好一會兒,姑娘都沒睜眼瞧瞧身邊的是何人,翻了個身竟然又繼續睡去,四郎只好歇了心思,走出房門去叫人給婉清熬好蓮子羹備著。
貳
“你說我們府上是不是要有皇妃了?”
“你說昨晚上那個?來路不明怎么可能當皇妃,不過是主子見她可憐好心收留她罷了。”說話的是王府的老奴了,見新來的小丫鬟那么沒眼力見,不由得黑著臉出言訓斥。
聽聞此言,小丫鬟不樂意了,她撅起嘴反駁道,“可我見主子對她很上心,今日早朝都沒去呢!”
“可主子這會兒不是忙公務去了?能有多上心,好好干你的事情,莫要嚼舌根了!”
婉清再一次醒來是因為聞到了蓮子羹的香味。在家的時候,她就常常在半夢半醒之間問娘要蓮子羹,熬好了,聞著味兒,她就能趕著趟兒醒過來。可這會兒她還有些發懵,身邊的陳設一點也不熟悉,可桌上卻著實擺著一碗剛熬好的蓮子羹。正在她思量之際,屋外的聲音傳來,言語之間她似乎明白——她走錯地了,這里定不是公主府!
想起昨晚遇見那個人,婉清的眉頭皺了起來,那人竟然生生把自己掐暈了!可她低頭看著蓮子羹,氣消了一大半,埋頭哼哧哼哧地把蓮子羹吃了,吃完蓮子羹氣又消了一大半,婉清心想,本姑娘看在美食的份上就大人不記小人過地原諒你了,下次一定把你打得落花流水!
四郎回到王府時,房里已經空無一人,他抬手摸了摸榻上的褥子,是冰涼的,只有桌上那只空了的碗昭示著——這里曾經來過一個小賊。他感覺心里空落落的,為什么呢,好像什么從手里溜掉了,他還沒問她的名字呢,四郎靜靜地坐在榻上發愣。
這一刻,他有些討厭自己的職務,哪怕這是他賴以身存的根本。
就在四郎手足無措之際,他忽然瞥見榻下孤零零躺了一個香囊,他慌忙過去撿起來,小心小心翼翼地打開,只見里面是幾味常見的香料和一張上好的宣紙折成的船。
四郎將那只船拆開——
吾妻:
清清,江南多雨,添衣,莫念。
寥寥幾字,別無他言,四郎卻看得心驚。宣紙看著有些日子了,字跡已經有些模糊,可旁邊的一幅小人畫還依然清晰,靠在樹下的男子正捧著書,他的眼卻望向身前的女子,女子身著一身朱砂畫的紅衣,兩手里牽著一根風箏線,正笑得開懷。四郎此刻甚至可以感受到畫畫之人的內心,畫中女子那眉眼之間的雕琢滿滿都是都是作畫人的思念。
她竟是已為人妻么?四郎不知道如何形容自己的感受,又氣又無可奈何,清清,卿卿么?他們好生親昵,他卻連她名字都不曾問過,四郎的手攥成拳頭,關節咔咔作響。
一團無名火涌上心頭,他一腳踹倒燭臺,蠟油在地上燃起一灘火,四郎想把手里的香囊燒毀,又突然想起,這香囊是她隨身攜帶的,會不會是十分要緊的,她會不會回來尋?
四郎及冠之后已經好久沒有這樣大的情緒波動。他的母妃只是個小小的侍女,生下他后身體虧損,沒兩年就撒手人寰,沒有母族撐腰,宮里的人捧高踩低,他手里的一切都是他用血淚掙來的。在這個冰冷的皇城里,殺伐果決的四郎從來不會讓自己有軟肋,但這一次,她,會不會是個意外?
叁
再一次見到婉清的時候四郎剛輪值回來,見她正和幾個街頭混混打作一團, 本該過去幫忙的四郎就那么愣在巷口。
凌晨真是好相逢,天還沒夠明朗,可已經足以認出她。
在四郎眼中,四周好像都暗了下來,光線獨獨聚攏在婉清身上,她不是在打架而是在起舞。婉清還是一襲紅裙,黑發用一根玉簪子高高地挽起來,大概是為了更為利落,那襲裁剪得正好的紅裙勾勒出了她窈窕的身材,若不是臉上氣鼓鼓的表情讓人清醒,他定會把她當作落入凡間的仙子。
可畢竟不是真仙子,四郎在這邊看好戲,婉清已經一腳踢跑了最后一個混混,坐在地上大口喘起氣來。
好戲落幕,四郎這才緩步走向她,“姑娘沒事吧?”
婉清抬起眼皮瞅了他一眼,她認出了四郎,下一瞬便瞪大了眼睛吼道:“沒事?本姑娘有事!”
四郎也不怪她這無名火,反而蹲下來,湊到她身邊輕輕地問:“哦?姑娘有什么事?”
“跟你說有什么用!”婉清眼睛有血絲,淚水突然氤氳而上,仿佛馬上就要哭出來。
四郎摸了摸她的頭,給這只炸了毛的貓咪順毛,“你跟我說當然有用啊。你聽過金吾衛嗎?我是金吾衛中郎將哦。”
一聽這話,婉清“哇”的一聲就哭了出來,“你們欺負我,你們京城的人都欺負我,就是你最先打我!”
四郎仿佛被噎住了,他確實算是打了她,可不是她先動手的么,但這會兒顯然不是說理的時候,他忽然靈機一動,問道:“我還給姑娘熬了蓮子羹,姑娘你忘了?”
“蓮子羹?”婉清只歪著頭思索了一會兒便點點頭,“好吧……我們扯平了!”聽到吃的婉清的心情好了不少,扯著四郎的袖子將鼻涕眼淚一起擦在上面。
“哎哎哎…唉,好吧,臟都臟了。”四郎看著自己臟兮兮的袖子頗為無奈,又問:“姑娘要去哪里啊?我送你。”
婉清撅起小嘴,臭著臉道:“我的銀子丟了,客棧的銀子只付到昨天,沒地方去了…你說的,你是什么什么將,你要管我的!”
四郎笑了,這次原來是撿了只流浪貓嗎,他連忙應和道:“好好好,我管,你住我家好不好,不要銀子。”四郎心下忐忑,有種莫名的罪惡感,好像自己在拐帶小貓。
“好!大丈夫一言既出,很多馬都追不回來哦!”婉清笑得狡黠,眉目間還頗有些占到便宜的得意。
肆
轉眼兩人回到王府,說是王府其實就是個不大不小的院子,甚至比婉清他們家還要小上好多,比起他王兄們各占一個坊容納幾百間房的大王府更是寒磣得不得了。可四郎住得踏實,這里的一磚一瓦都是他自己的,不是別人賜予的。
此時婉清正坐在院子里的石凳上,一邊打量著院子,一邊大口吃著蓮子羹,她愛吃的東西很多,只是這蓮子羹實在是她的心頭好,百吃不厭。
四郎屏退了左右,他沒和女孩接觸過幾次,但總覺著這姑娘的吃相給人瞧去了是不太好的。
婉清突然伸手指著院子嚷嚷起來:“唔唔唔唔唔唔……”
“姑娘你咽了嘴里的吃食再說話,莫急。”四郎覺得他生平的好脾氣都用在了她身上,瞧著她那滑稽的模樣只覺得可愛,半分不想惱。
“我說,你的院子花也沒一株!”
“姑娘喜歡花嗎?”
“你別老是姑娘姑娘的,本姑娘有名字,我叫姜婉清!”
“好,那婉清姑娘喜歡花嗎?”四郎覺得自己大概是病了,不然怎么被一個姑娘家大呼小叫的還覺得挺開心?
“喜歡啊,我們家院子種了好多花,一年四季紅的、白的、藍的、紫的,你想要什么色的都有!”小姑娘說起自己家,眼里滿滿的都是自豪。
“真的嗎?”
“那還能有假?!”婉清聽到四郎的質疑立馬瞪了他一眼。
四郎存心逗她,裝作一點也不相信的樣子,他道:“眼見為實,婉清要是把我家院子種上那么多顏色的花我才信。”
“那可不行,我們家的花都是娘親在打理,我不會,你要是跟我去江南住上兩日,你就曉得那兒的好了。”
“是么……”
婉清之后話他已經聽不進耳朵里,他在想,他真的可以擺脫皇室這座牢籠么?皇室沒人把他當親人,他也不敢將誰放心上,他早就想離開了。
四郎自懂事以來就格外低調,唯一出頭的事就是跟他父皇說想去金吾衛。起初他父皇甚至懷疑他別有用心,可多年來,四郎的勤勤懇懇又漸漸打消了他的疑慮。四郎從最底層的位置做起,侍女所出的皇子身份跟沒有似的,好在軍營里畢竟靠拳頭多一些,他這才漸漸有了家底,買了府邸,搬出了皇宮。
按理說四郎就應該這樣隱匿于世人面前,默默無聞的活著,可正是他這副模樣導致不少謀臣覺得他是個“潛力股”,投名狀一封一封地石沉大海,又源源不斷地、一封一封地被人送來。不知何時起,竟有坊間傳聞“四皇子乃能臥薪嘗膽、含垢忍辱之大才”,引得其余幾位皇子報著寧可殺錯不能放過的心思要毀掉他。
四郎無法解釋,只要他頭頂著皇子的身份他就無法解釋,誰會相信有人對那九五之尊的位置沒有興趣?
他看著面前的姑娘說得手舞足蹈,他對江南動心了,那里,應該真的很美吧。
伍
婉清在四郎府上住了好幾日,她沒告訴四郎此番來京的緣由,四郎也沒問,其實四郎也不想問,希望這樣她就能多在他府上住幾日。畢竟,‘吾妻’那兩個字將他鎮住了,如果她要走,他沒有任何理由挽留。
可這一天終究還是來了。
這天,婉清問四郎要了一壺酒,還讓他陪著喝。
四郎將府上最好的佳釀拿出來,卻在婉清說了一句:“爹爹說過‘喝了好酒好別離’,咱們今日喝個痛快。”之后,再也嘗不出佳釀的一分香甜。
“你要走了?”四郎輕輕地問。
“對啊,再不回家爹娘該著急了,我只跟他們說來京城一個月,如今算算,該回去了。”姑娘笑得沒心沒肺,可憐四郎捏著酒杯的手都顫了顫。
“你來京城是干什么的?這會兒要回去,是做成了嗎?”四郎將終于將憋在心頭的話問了出來。
說起來京的緣由小姑娘氣得張牙舞爪地吐槽起來,“別提了,那個公主府可不像你家院子一樣好進去,簡直像個鐵桶!我試了好幾次都沒見著甫奕!”可話鋒一轉,她又道:“算了,他當他的駙馬爺,本姑娘回家做我的逍遙小姐!”
“甫奕是誰?”四郎成功找到她一大段話中的重點。
“他啊,是我爹娘給我尋的相公,現在不是了!他是個負心漢!老娘我本來想揍他一頓,可惜現在找不到他……”
婉清一邊喝酒,一邊斷斷續續地把她和王甫奕的過往道來。
原來,婉清出自江南大商戶姜家,生婉清的時候她娘親遭了些罪,以后不能再生養。姜家夫婦十分恩愛,也沒有再娶姨娘進門的心思,只希望招個上門女婿,把閨女安頓得妥妥當當的。而彼時王甫奕的名聲正好傳到了姜家夫婦耳中,聽聞他家中清貧,卻偏生長了個讀得好書腦子——四五歲的年紀竟能出口成章,作畫的天分也不可小覷。
姜家把王甫奕一家接到了府上,不光供他們吃喝,還供王甫奕找教書先生。姜家口頭上是說給閨女找個聰明的伴讀,可實情明眼人都瞧在心上,漸漸地,兩個小孩也接受了這樣的安排。
婉清從小貪玩,一看書就頭疼,反而喜歡跟男子一般舞弄刀劍。姜父不怒反以此為榮,請了些個拳腳師父教她功夫,正好王甫奕體弱只愛讀書,倆人互補,姜父覺得這是最合適不過了。
可事情就在前不久,王甫奕中了探花郎之時,發生了改變——他做了駙馬。
陸
四郎還是第一次看見這個明媚如日光一般的姑娘露出那樣一副模樣。喝了好些酒的婉清,面龐有著兩坨紅暈,像是涂多了胭脂,淚水迷蒙的雙眼滿是不解和委屈,她控訴著王甫奕的罪行,一眨眼,一串淚珠子就從眼眸里落下來。
四郎心中一痛,說不準是為了她的淚水,還是因為她的淚水是為別人而流的。哪怕她再沒心沒肺,她還是在乎那個背叛她的人吧,而自己是否能在她的心里占有一方位置?
不管怎么樣,四郎心里氣極了那個王甫奕的人,有婉清這樣一個嬌俏的未婚妻在,怎么還會貪慕權貴,負了良人。
可他心里也有些不能言語的欣喜,這樣的人怎么配得上婉清,這是不是意味著他還是有可能贏得她的心?
哭累了,婉清在佳釀的醇香中沉沉睡去,四郎卻十分清醒。
以往四郎孤獨過、寂寞過、被欺辱、被父皇忽略過,但都沒有這一刻若即若離的、隱隱約約的情愫讓他這樣不舒坦。他回憶著婉清的巧笑嫣然、回憶著她的小脾氣、回憶著她的故作灑脫、回憶著她的悲愴,她的每一點心思都那么容易被人看透,她沒有盔甲,她像一顆應該被人捧著的珍珠,他想把她捧著,可他怕捧不住,他明白,他這是心動了,突然地、措不及防地愛上了她。
把婉清安頓好,四郎當即著手去查王甫奕的事情,因為婉清口中那位公主著實不是良人,仗著父皇的寵愛面首都養了好幾個。他不擔心王甫奕被虧待,只是怕婉清本該幸福的婚姻是被這位公主強取豪奪去的。
這天之后婉清也沒有離開,四郎把去查王甫奕的事情告訴了她,她也就安心住著等結果了。
四郎從前除了忙公務其余時間都待在書房里看書,治國、軍事、農事、奇聞異事都有涉獵,一方面外面實在太多人要他的命,另一方面他也想多學些知識傍身。誰曾想如今四郎還在書房里看書,手里竟捧了一本才子佳人的話本。
婉清被勸著留下來的第二天,四郎騎著快馬去了皇城郊外,回來時來著一大束野花,五顏六色的,花上甚至還有新鮮的露水。
“我府上沒有花,用它們你看成嗎?”四郎把花遞給她,面上不顯,心下卻有些忐忑。他沒有那么多的閑錢去置辦花園,他的俸祿要用于吃穿、供養仆人、還有保命,何況話本里也說了,親力親為的殷勤才感人。沒錯,雖然四郎打算去查王甫奕當駙馬的始末,但是他也沒放棄爭取婉清的心。
婉清滿臉驚訝,她只是順嘴一提,他竟然策馬去郊外采花?婉清想了想四郎采花的模樣,“噗呲”一聲笑了出來,卻還是道:“成啊,怎么不成?”伸手接過花,轉身就去尋花瓶。
四郎的心放回了肚子,挽起衣袖,洗手作羹湯。四郎聰明,學話本里那些路子更是快,他遣散了好些仆人,打水、洗菜、劈柴、做飯,樣樣親力親為,他把飯菜做好端出院子的時候,婉清正把最后一枝花修剪好、插入了花瓶中。
柒
此刻,院子里,晚清和四郎相對而坐,石桌上,一個白玉花瓶裝著幾枝桃花,錯落有致,幾盤小菜簡單卻葷素兼顧、營養豐富,還有一小碗蓮子羹在散著涼氣,那是四郎早早做好又拿去井里冰鎮著的。
如果那只信鴿沒在此時飛來,這會兒該是一份難得的歲月靜好。
王甫奕的事情查出來了,他在考試當天發病暈了過去,而一直關注他的公主在關鍵時刻施以援手,憑借著皇上的寵愛,王甫奕就連考試都是在公主陪同下進行的,只是這種秘聞沒人敢傳出來。王甫奕住進公主府、成為駙馬也就顯得有些突然。
只是四郎還有一點不明白,這公主向來行事乖張,從前往公主府填人都是大張旗鼓的,這次找了個正兒八經的駙馬,怎么連喜事都沒辦就宣稱他是駙馬了呢?
四郎還在思量,婉清卻已經沉不住氣了,她把信紙扔到地上,奈何那信紙慢吞吞、晃晃悠悠地落下來,看得她心煩,兩步跟上去跺了幾腳才解氣。
“他王甫奕果然是一個負心漢,我姜家供他吃穿那么多年,竟然比不過公主的一次施救。我姜婉清也不是那么稀罕他,用得著那么一聲也不吭,上趕著去當駙馬嘛!”
四郎沒有說話,他走過去攬住了婉清的腰,婉清揮起拳頭砸向他,他也不放手,只生生地接住了這一拳,低聲說:“我帶你去找他。”
婉清驚慌了一下,就發現自己已經騰空而起,街景在飛速倒退,她曾以為自己算得上是個女俠,現在才發現這才是真正的功夫。
四郎很利落,轉眼他們就到了公主府,找到駙馬的屋子也十分順利,只是四郎就停在屋外不動了。
風輕輕地吹了起來,四郎把婉清鬢邊吹散的發絲挽到她的耳后,推了推她的背,示意她進去。“婉清,你去吧,我等你。”婉清沒有講話,抬手推開門,徑直走去。
半晌,屋里傳來婉清的聲音:“你是誰?你不是王甫奕!”
四郎唯恐出事,連忙沖了進去,婉清正手持短劍直指面前之人,那是一個膚色有些偏白的男子,像是常年沒曬過太陽,五官俊朗,雖然瘦了些但卻還算挺拔。
看見四郎進來,婉清一邊舉著劍,一邊向四郎道:“他不是王甫奕,他披著他的人皮!”
聽聞此言,四郎也被驚到了,只是他到底是經過風浪的,他僅默不作聲地攬住了婉清的肩,道:“別怕。”然而他看向對面之人的眼睛變得冰冷,警告之意不言而喻。
捌
“哈哈哈……”那男子忽然詭異地笑了起來,完全不在意兩人的威脅,他擺擺手,席地而坐,還順手拎起一壺酒自顧自地喝起來。
婉清想質問他,但還沒等開口一個聲音就搶了先,“哈哈,四哥你上門怎么也不叫人通報一聲?真是嚇到妹妹了。”
四郎正要回答,她又接著道:“哦,這位就是婉清妹妹吧?甫奕說你要來,我還不信,沒想到你真來了。”
“誰是你妹妹!”
公主并不作答,只是接著自己的話繼續說:“可是也有一樣甫奕沒猜中,你猜是什么?他肯定沒想到,你竟然能把我四哥找來給你當幫手了。”
事情好像和想象中不一樣,四郎安撫地拍了拍婉清的肩,“究竟怎么回事?”
公主信步走到那男子身邊坐下,纖手攬過他的頭,在他的唇邊親了親,末了還咂了咂嘴,好像在回味他唇邊的酒味。如此一番,她再看向婉清時已經滿臉挑釁,“他現在已經是我的駙馬,婉清妹妹,過去的事情就讓它過去吧,甫奕這些年是吃了、用了什么,你盡管列個單子我照價賠給你。妹妹來京辛苦了,要是不想那么快離開也可在我府上坐坐,正好看看我和甫奕這日子過得好是不好。噢,你大概是不樂意了,我四哥應該將你照顧得不錯,是不是?”
“你個賤人!”婉清揮著劍就要向她刺去,好在這時四郎及時出手,把劍奪回手中,又一手攬過婉清,只道,“六妹叨擾了,告辭。”,說罷,飛身離去。
“你為什么不讓我教訓她,因為她是你妹妹?”
“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樣,你以為你能憑借點三腳貓的功夫教訓公主?”
“那也要試試看!”
“你有沒有想過,刺殺公主是株連九族的大罪,你不要命,你連你娘親也不顧了?”
“.……”
“晚上我們再去看看,那個王甫奕有些不對勁。”
婉清不再掙扎,憑借多年的熟悉感,她敢肯定,昨日所見之人雖有八分與他相似,那也不是他。
四郎卻在回憶那個‘王甫奕’被一親芳澤的一幕,那人行為上沒有拒絕,可神態卻有些復雜,受寵若驚、欣喜、滿足、悲哀、苦澀甚至有些悲涼,四郎自己是一個復雜的人,他也擅長看穿別人復雜的心思,他明白,事情不會那么簡單。
夜幕降臨,四郎帶著婉清再一次前往公主府,這一次,四郎更加輕車熟路了。
相傳,六公主恃寵而驕、荒淫無度,她和她的男寵們常常歡飲達旦、夜夜笙歌,六公主不得民心,可她憑借母族的勢力也不需要民心,百姓見著六公主的車駕都繞著走。可現在這動靜著實有幾分怪異,公主府內燈火通明,但卻靜悄悄的、不曾聽見一絲嬉鬧聲。四郎帶著婉清朝著‘王甫奕’所在的屋子過去,路上也暢通無阻、連一個仆役都沒遇見,好在四郎心性好才沒被這環境唬住。
玖
“你們來了就進來吧。”剛到屋外的四郎打算先打探一番再進去,奈何屋中之人似乎早有察覺。
只見那男子還坐在原位喝酒,好像從早上到夜晚都不曾走動過,房間里已經充斥著酒味,像是感覺到婉清二人的走近,他頭也不抬地問道:“你們想知道什么?”
“你是誰?”婉清問得毫不猶豫。
“哈哈哈,哈哈哈哈,無可奉告,知道了也沒什么好處,換一個問題。”
婉清的暴脾氣又上頭了,抽出劍就要沖上去,四郎無奈極了,只能攔下來,他道:“這位前輩,您可知道王甫奕身在何處?”
“小姑娘這脾氣得改改,我看你旁邊這小子就不錯,多學學,你那三腳貓功夫還不夠我一個手指頭玩的。你為什么非要找到他呢?他不見你,是他已經不想見你了,你何必自討苦吃,身邊人不好么?”男子單手支著頭,看向兩人的眼神頗有些耐人尋味。
四郎沉默了,他也想知道答案,婉清會放棄嗎?
“這是他欠我的,我要找他問清楚。”婉清回答得很干脆。
“好吧,我只能幫你到這了,小子,出門左轉順著那條路一直走到盡頭,你們就找到他了。”
四郎拱手:“多謝前輩。”
他們順著男子所指的路慢慢探去,小路很長,這大概是公主府里很偏僻的院落了,隱隱約約傳來些鐘聲,越往前走就越發清晰,再走近,甚至聽見有人在誦經,晚風確實有些涼,婉清抓緊了四郎的臂彎,她有些害怕了。
“姜婉清。”公主突然出現在了兩人面前。
“他在哪?”婉清雖然膽怯了,但是面對突然出現的公主她還是竭盡全力地保持鎮定。
公主把一封信遞給婉清道:“這是他留下的,費了他好幾天功夫。”
婉清不疑有他,接過手中的信就急忙打開——
婉清:
清清,你還是來了啊,近來可好?
你向來看書就頭疼,哪怕是我給你寫的信你也頭疼不已,于是我開始學丹青,把我要說的畫下來。這次,我卻著實不知該如何作畫了,難為你了。
你別怪公主,是我不好,如果有來生,我來贖罪好不好?
落款是:甫奕絕筆
看完信,婉清有些恍惚,身子都微微顫抖著,她問:“人呢?他人呢?我不信,他人呢!”
“看你的模樣也還算對得起他的情深,我從見過如此純善、溫柔之人……”公主的輕輕地笑了起來,眼神迷離,好像陷入她的回憶之中……
原來,穿著私服出門的公主曾得王甫奕一救,無論她怎么勸說,王甫奕始終不愿意做她的駙馬。然而轉折就在王甫奕病發那日,婉清知道他一直體弱卻不知他有病根,趕考這一路舟車勞頓,考試期間更是難熬,多年溫養著的身體一下子突發急癥,即使公主請來太醫也無力回天了。
說來奇怪,人人都道公主荒淫無度、男寵無數,可也沒人見過實情。只有她自己知道,她動心的只有這一回罷了。反正她的名聲就是任性,她也終于坐實了一回,不聲不響地讓王甫奕做了駙馬,然而公主和死人結婚還是過于驚世駭俗,她這才找來自稱是‘千面’的藺墨公子扮作王甫奕,等到陰婚禮成,誰也不能說什么了。
婉清來到他們舉行婚禮的靈堂,她不知道如何形容自己的心境,她曾無數次幻想過他們成婚的模樣,不曾想,是現在的景象,更不曾想,和他成婚的人不是自己。
尾聲
四郎又在熬蓮子羹了,把食材準備好,蓮子去綠芯,去井里挑清水來,一一洗凈,劈柴,燒火,慢慢地熬,四郎就這樣慢慢地搖著扇子等,這是他一天里最悠閑的時候。
不知道為什么,四郎也迷上了蓮子羹的味道,也許,是他總能從中感受到婉清的氣息吧。
婉清,她已經回江南了。而他,他還逃不出皇室的漩渦,他想,至少不能把她牽扯進來。
水已經沸騰,蓮子的清香悠悠地飄散開,四郎拿起湯勺慢慢攪拌了一會兒,又把蓋子合上。院子里的石桌上還放著從江南送來的信,說是江南的花開了,邀他去看看。
四郎不擅長作畫,這些日子也認真學了些,趁著熬蓮子羹的功夫,他把宣紙攤開,一筆一筆地畫起來,不一會兒,他的小院就躍然紙上。他在那幅畫旁提了一行小小的字:婉清,你看,我的院子也種滿鮮花了啊。
看著綁著畫的信鴿飛走,四郎收回目光,盛了一碗蓮子羹慢慢地吃起來,他深知,他們是兩個世界的人,而今生所遇權應當做南柯一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