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落花開

鄭重聲明,本文系原創首發,文責自負。

01

“整天吃了睡睡了吃一副熊樣,今天扛著鋤頭跟你媽去地里除草。”

阿爸披著晨露挾著風,挽起的褲腿底下兩只赤裸的大腳糊滿了泥巴。他氣洶洶像一只發狂的獅子沖進我的房間。

“大熱的天我才不去呢,誰愛去誰去。”我火冒三丈沖著他吼。是責怪他攪了我的美夢?還是撒因為我沒考到大學,他朝我甩臉子的氣?我弄不清楚。

我重新鉆進被子,瞇著眼倔強地轉過身子。此時的我,像一只受了驚嚇的烏龜,迫不及待想把頭躲進龜殼療傷。阿爸灰白的襯衫被水浸濕緊貼在肉上,他呆呆地站在那里足足一刻鐘的功夫,才丟盔棄甲摔上了門,走了。

我捂著頭繼續躺平。已記不清這是第幾次和他吵了。原先我那么溫順的一個人,如今卻像個潑婦蠻橫無理,逮誰咬誰。

面容慈愛的阿媽,見了我就來氣,一張臉像蹭了鍋底灰陰陰的。這次高考落榜,我這個曾經被眾人寶貝著捧在手心,父母眼里最有出息的我,像一坨從高空中摔落下來的泥,摔得七零八碎。

我的委屈,就像這長江之水細長彎曲連綿不絕。想想我這個曾經他們嘴里別人家的孩子,聽慣了贊揚,習慣被家人推在親朋面前當做商品炫耀;享盡了無限寵愛如今怎么有臉出門見人?

發榜那天,我揣著阿爸給的十幾元錢,坐上了去縣里的客車。我的眼睛停停轉轉,在那張爬滿螞蟻一樣的榜單上不停地穿梭尋找。當身后的同學,指著上面的名字歡呼跳躍著發瘋地笑使勁地跳,這些狂躁的舉止像扇在我臉上的巴掌。我慌了,再一次用眼睛來回地在上面爬找。最終,我的驕傲與自尊,像眾人粘在腳底的泥巴,踩踏的不成樣子。

渾渾噩噩上了客車。傍晚,西山的晚霞七彩斑斕,誘人的橙黃像姑娘的臉,可今天的我卻察覺不到她的美。

大門內的阿媽扎著圍裙,兩只手絞在一起。不停地朝外張望。就連做好的飯菜也在碗碟里等我回家。飯桌上,有我最愛的紅燒肉,還有一盤顏色油亮鮮嫩的炒辣筍。阿爸坐在正堂的一角,手上明明滅滅的煙卷,掩蓋不住心里地焦慮。他用發顫的手夾著煙,手在動煙卷在抖。家里唯一的事不關己開著大聲聽收音機的阿妹,躲在自己的房間里晃著腿兒,嘴里還咿咿呀呀哼著喜歡的歌。

我瞄了幾眼飯桌鉆進自己的房間,阿媽提著圍裙跟來鼻尖差點撞上了門板兒。

“你個死妮子,一聲不吭就溜了,考的咋樣你倒是說話啊!”

阿爸掐了煙屁股也追了過來,他沒有說話,只是和母親列隊站在門外。

“不會是連個瞎大學都沒考上吧!”與我一直不對付的阿妹幽靈一樣坐上飯桌,手里的筷子敲著空碗叮當響。

“烏鴉嘴!”阿媽兩只手攥得更緊了,狠狠地剜了小閨女幾眼。她先前可不是這樣的,說話聲音小而且從來不說粗話。

半夜我出房間喝水,半掩的門里傳出阿媽房內隱忍地哭聲,還有阿爸碎了一地的嘆氣聲,窸窸窣窣攪著夜晚的安寧。

逼仄的空間有暴雨來臨之前的憋悶。為了不與大家碰面,我每頓飯都在自己房間里解決。阿爸對著我欲說無言,光剩嘆氣。阿媽端盤收碗的聲音搞得很大,仿佛只有把氣撒在它們身上才能舒坦一些。我已經幾天沒出門了,壓抑的空氣似乎要把我的肢體捆綁起來。我必須出去走走透透氣。

大門外,垂著白胡子趕了一群羊的七爺由遠處走來。他平時最疼我了,只因我是全村孩子里學習最好的那個。平時看我的眼神帶著溺愛目光溫存,總是丫頭丫頭地喊。每次七奶做了油炸子,他也是第一時間拿來偷偷地塞給我。

七爺甩著長長的皮鞭,追著羊屁股后面跑,那群撒潑的羊兒,橫沖直撞像個莽夫擦著我的身子,朝著草木旺盛的堤河兩岸奔去。

“七爺……我的聲音在喉嚨里打轉兒又弱又小。他收起鞭子,渾濁的目光圍著我的臉轉了一圈兒,呼啦一聲把鞭子搭在肩膀一聲不吭地走遠了。陽光將他的身體拉的瘦長瘦長。

我目光散散沿著巷子毫無目的地走。村口那棵飽經滄桑由葉黃到葉綠的老槐樹。碩大的樹冠像一柄油傘,幾十年如一日默默地為鄉人撐起一片藍天。

阿生,那個做了我六年小跟班的同學,此時靜靜地站在槐樹底下看我。他的家就在老槐樹旁邊。小時候我每次來這里玩兒,阿生就會跑回家偷抓一把花生、幾塊兒油酥塞進我的口袋。為此,他的阿媽不止一次的用手戳著他的額頭,罵他是吃里扒外的東西。

村里和我一樣歲數的女孩子有很多,阿生為何就看上我呢!我到現在都想不明白。是因為我的學習成績好?長得漂亮?還是我小時候經常揍欺負他的二蛋?

我和阿生的目光在空氣里相撞,但誰也沒有說話。

“哎,這不是麗娃子哈!你這是考了哪所大學?我們阿生學習不及你了,只考了皖中師范哩!”

阿生的母親不知啥時候偷站在門口,像戰勝的公雞,昂著頭抬著嗓門沖著我叫。她的聲音尖銳拖著長長的溝兒,能勾住人的耳朵似的,嘴一張惹的一群人就往這里鉆。家里有考生的大人得意地炫耀著自己的娃考了哪所學校,幾張嘴湊在一起說著笑著,橫飛的唾沫迷濺了我的眼睛。看不清她們的臉,只看到面前晃動著的幾張大嘴互相撕扯一起。

我秉著呼吸沖出密不透風的重圍,異常憋悶的空氣令人窒息。怕自己像個肺癆病人呼吸不通而死。我想到了逃離。

回到家父母都不在,空蕩蕩的屋子連空氣都睡著了。睜大眼睛想看看自己前方的路在哪?只可惜面前雜草叢生一片迷茫。

阿爸抽屜的鑰匙我知道放在哪里,不得不說他對于我從來不保留的。那里面有一百多塊錢,我不知數過多少遍 。就連幾張大的幾張小的,幾張紅的幾張綠的我都清楚。我拿了大小各幾張,簡單收拾了衣物塞進書包,急匆匆地去村東頭的馬路上等車。

02

客車悶著氣在半山腰上奔跑。一大群綿羊像天上零散的云,隨心所欲地啃著青青的草。老羊倌兒攤坐在草地上抽著煙袋,花白的胡須一翹一翹像極了七爺唇間飄飛的毛絮。七爺見不到我會想我嗎?

羊群遠了七爺的影子淡了,空氣中留著一縷草木的清香。

客車悶著氣在山路上顛簸。這條路是通往縣城的,不管去哪兒,只要能遠離這個壓抑的村莊,離開這群喜歡生非的人就行。

之前我都想了,我有一手拿的出手的鋼筆字,就連毛筆字也寫的有模有樣,高中三年教室后面的宣傳墻,還有校園內碩大的宣傳欄里,白的綠的都是我的字。眉飛色舞的字體引來老師們嘖嘖地稱贊。我歌唱的也好,以后可以去縣城的卡拉OK里當歌手,或者去找一單位做文書。

我的眼前不停晃動著阿媽的臉,她憤怒地指責我白費了這些年的學費。她的臉扭曲吊白,把剛做的一件新衣塞進阿妹手里。阿妹一臉得意的朝我搖晃著腦袋。突然阿爸沖過來一把扯緊我的袖口喊,白眼狼竟然偷拿我的錢,走,送你去治安所。

我哭著,試圖掙脫阿爸有力的大手。頸脖上卻挨了他一掌,鉆心的痛。這時感覺有人撞了我把我從夢中帶回,并在耳邊低著聲說:“快看,那個男的用鑷子夾乘客的錢包。”

“抓小偷!”我突地站起來大喊一聲。賊人伸長的鑷子被收進褲兜,被偷的女人面色蒼白把皮兜抓回胸前牢牢地抱著。小偷回轉身子目光猙獰狠狠地瞟了我一眼,但他什么也沒說 擠進了人群。我傻傻地站著分不清是夢還是幻想,搖我肩膀的女人卻不淡定了,她垂著腦袋身子蜷縮進座位里,要把自己弄成個隱形人似的。

車子到了一處站點兒,沒有得逞的男人慢慢悠悠扶著車門要下車了。臨走站在車門口還特意盯了我看了好一會兒,像要把我記在他的腦子里似的。又到了一個站口,身邊的女人逃跑似的也下了車,這時,空著的座位上又多了一個女人,我看著她是從靠近小偷的地方弓著身子走過來的。

“妹子,你真是個好人。現在社會上就缺像你這樣勇敢的人了。等我回城給你寫篇好人好事報道出去。”女人攢著手里的皮兜一來我身邊,就沖著我講好話,夸的我仙仙欲飄,特別是她說要通過報紙報道我的事跡,我對此很感興趣。

“大姐, 你是記者?”她聽了稍微一愣立刻說:“對呀對呀!我是報社記者,今天算是親眼看見了傳播社會正氣的人了。”

我一下子就信了,她這樣的學識這樣的職業,不就是我想要達到的高度嗎?她親切地拉著我的手說要收我做個小妹妹。她說家里哥哥弟弟都有,就缺一個妹妹。我也樂了,我家里有妹妹唯獨少一個疼自己的姐姐。

珍姐說要先帶我回一趟老家,然后再回縣城幫我找份工作,她說她可以幫我介紹到她們報社去做編排,我的字寫的好正好派了用場。這是我自落榜以來,第一次被人賞識認可,我的臉上擠滿了笑容。似乎已經看到光鮮的未來。

趁著車子還有一個小時到站,我靠在她的肩膀美美地睡了一覺,夢中我感覺有人輕輕拍打著我的身子,就像兒時阿媽哼著兒歌哄我睡覺一樣溫馨。但這人不是阿媽,卻是新認識的我的“貴人”珍姐。命運如此的垂憐,讓前途渺茫的我,又一次遇到生活為我拋下的橄欖枝。

輾轉到了珍姐的山村老家已是下午。她的家距離下車的小鎮還有十多里地。因為不通車只能靠步行走回去。她把我帶去服裝店給我買了一套新衣服,盡管我一直拒絕,但她說是送我的見面禮。

我們倆去吃了兩碗混沌,這才徒步幾公里跌撞著往她的山溝溝老家里趕。

到家已是天黑,大山的夜晚安靜極了,樹木呼出的氣味混著田間草汁的味道,合成一股股只有鄉間才有的清新氣息。

黑漆漆的屋子中央,點著一盞瓦數不大的燈。微暗的燈光輕輕撫摸著屋內的一切。脫落了油漆的桌椅,黑褐色的木頭打上了時代的烙印。踩踏結實泛著亮光的泥土地,盡管千瘡百孔卻打掃地很干凈。屋子里有煙熏過的痕跡還混合著門窗散出腐朽的氣味。這個家給人的印象簡樸、貧窮。

燈光把人的影子拉的瘦長。一個瘦高個兒三十多歲的男人,一張長臉五官還算端正。肥大的衣服穿在身上里面像灌了風。他就是珍姐的“大哥”吧!

見我盯著他看,男人突然臉紅了,給我們端茶倒水的手微微顫抖。

“妹子,這是我哥,人老實第一次見你這樣的俊女孩兒所以激動了些。”珍姐沖著我笑也算介紹了這個男人。這時,門簾挑開從里面走出一位穿著青衣黑褲的老婦人。她有六十多歲的年紀,發髻一絲不亂地挽在腦后,一副舊社會女人的時興打扮,與我阿媽披散著頭發的現代婦女大有區別。

“媽,這是我干妹妹,很漂亮心眼也好,剛剛在車上還幫著抓偷包賊呢!”老太太聽了沒說話,目光幽邃一直盯著我看,她看的很仔細,就像進了牲口市挑選牲畜那樣,把我從里到外從頭到腳都看了個遍。只差扒開我的嘴,看看里面長了幾顆牙齒。她來來回回看了我好大一會兒,又將目光晃在我的屁股上。

一個老女人一進門就盯著人家小姑娘身上看,尤其看她的屁股,這讓我很反感。要不是珍姐說這是她的母親,我早就張嘴罵人了。

晚飯時,珍姐跟著老太太閃進了廚房,再出來時手上多了一碗面條,說這是她們麻山一帶有名的噠噠面。面條筋道口感豐富,雖然里面沒有肉絲卻已香氣撲鼻。通紅的油辣子像一位紅衣少女,隱約在氣霧繚繞之中帶著幾分仙氣。面碗里還飄著一點點兒的綠,紅與綠相映成趣讓一碗普通的面沾染上藝術的色彩,我的心情從未有過的興奮。

這碗噠噠面,是我最近幾天來吃的最有味道最果腹的一頓飯了。一會兒功夫,滿滿的一大碗面,被為我一口一口吸溜到肚子里,摸著撐起的肚皮,心里從未有過的輕松與愜意。

伺機而入的覺蟲急不可耐鉆進我的身體里。看我哈欠連天,珍姐貼心地摻著我的胳膊把送進里屋已鋪好的床上。于是,我昏昏沉沉在一個叫做麻山的小山村里住了一晚。

迷迷糊糊中,父母見我站在門外,兩人合力扯著我的胳膊把我往家里拽。阿妹第一次沒有斜著眼兒瞪我,而是跑前跑后地幫我拿吃喝討我的歡喜。之后她又從櫥柜里翻出一張湛紅的紙片遞到我面前。哇,竟然是我報考的省重點大學的錄取通知書。

猩紅的錄取通知書,瞬間被我奪過來狠狠地撕成幾半,我跺著腳朝著一群人吼:“我有我的生活,我不想去念大學了!”我出了家門頭也不回地沖上公路。此時,阿生的媽媽躲在我家門外的墻角,她一臉諂媚地朝著我笑:“麗娃子,趕緊跟阿生走吧!他已經在大槐樹下等你了。我給你們打掩護。”我突然有些感動了,我的阿生呢?阿生……

03

就在我圍著村莊尋找阿生的時候,有人在搖晃我的肩膀:“喂,姑娘醒醒、醒醒,天亮了。我半瞇著眼睛扶著床沿坐起來,這才看清立于眼前這座破舊的小屋,鼻腔里迅速有朽木的味道侵入。清醒過來才知剛才做了一個夢。

“姑娘,吃了飯讓三平領你熟悉熟悉咱們這個村,順便有幾件衣服你捎去洗了。咱們村頭那口泉子的水啊,清澈著哩!”透過屋子敞開的大門,我看到了昨晚的老太太扎著灰圍裙,正坐在一張脫了油漆的桌子前擺弄碗筷。旁邊,昨天的那個身材高瘦的男人脖子上搭根長毛巾,正垂著身子洗臉。

“大媽,你讓我去洗衣服嗎?給誰洗衣服啊!”老太太和藹的面容突然擰巴起來,聽我問顯得很不高興的樣子。

“趕緊下來吃飯吧!以后不能再起的這么晚了,會讓人笑的!”她的話雖然讓我莫名其妙,但我還是起床把被子疊好后出了屋子。

“媽,你可別心急,小麗剛來咱家她還什么都不懂哩!”我出了院子想找個地方方便一下,隱約聽著屋內傳出母子二人小聲的說話。

洗了臉我興沖沖地坐回木桌,朝著老太太說:“大媽,珍姐呢?我們今天還要去辦大事兒呢!”

“你說阿真啊!她昨宿就走了,你呀安生地在這住吧,雖然我們這里日子苦一些,可三平有的是力氣,等你倆成親后生了娃,你們盡管放心的去大城市里做工,孩子我給你們帶著。”老太太忽然又高興起來,抓了一個饅頭放進我的碗里說。

“誰,誰要跟他成親!”她的話嚇我一跳,我蹭得從凳子上站起來,因為起的急撞上了飯桌,面前的碗和里面的饅頭伺機滾到地上。我顧不上這些紅著臉氣呼呼地站在桌子前質問她。

“怎么你不知道啊!你已經是三平的媳婦兒了。娃聽我說,雖然三平比你大你吃點兒虧,但是老話不是說的,大男人會疼媳婦的。我兒子什么德行我最清楚了,保準以后不會讓你受委屈。”老太太以為我嫌棄她兒子是個老男人,忙著解釋說。

“他疼不疼媳婦那是他的事兒跟我無關,我要見珍姐我要走。”我有些慌張了,并不想和老太太繼續糾纏,抬起腿就往大門口走。

“快,快攔住她。她今天要是跑了,你這輩子甭想娶媳婦了。”老太太著急地沖著自己兒子嚷,老男人迅速地跑到我跟前扯著我的衣袖。

“妹子,你走不了的,來我們村的姑娘哪個都沒跑成,村里,村里有專門的聯防往回抓人。”男人低著頭小聲對我說 。他眼底閃過一些不明的東西,像是糾結友像是為難。

“大哥你放我走吧。我還是個學生不能當你媳婦。”我不放過飄在男人眼里一絲的浮云,上前搖晃著他的胳膊哀求著。

“妹子,你就住下吧。你現在還小我等你長大,不會把你咋樣的!”男人帶著幾分不忍心又討好著極力挽留我。

“三平,把你媳婦帶回屋兒。我就不信了我花錢買回來的還能跑了?也不看看這是什么地方!”

老太太看我有些聒噪一直想走,臉一陰話說的難聽起來,全然沒有了剛才的熱情。

“大娘,我還是個孩子不能留下來當你媳婦。您放我走,我一輩子不忘您的大恩大德。”

我心慌意亂撲通一聲跪在老太太的面前,朝著她使勁兒地磕頭。

可老太太腆著臉像看猴子耍雜似的不吭聲。一旁的男人臉上帶著糾結,上前抓著我的手,你起來,別磕了。我沒理他,像一塊墩石跪在那兒磕頭再磕頭。

我臉上淌滿了淚水,不停哀求著老婦人放我離去。

當我的頭磕出了一道道血印子,叫三平的男人心虛地扭頭看向母親。

“娘——會出人命的,要不,咱讓她走吧!

“你個蠢貨,你想打一輩子光棍兒?我可是等著咱張家開枝散葉。要不是你無能,我還用借錢去買,債還欠著一屁股呢!”

三平不說話了,只是仰臉看著我,眼里揣著一抹不明的痛。

“大哥大哥,你行行好放我走。我才不到二十,等我長大了再回來嫁給你好不好。”

我捕捉到男人眼底的那絲柔軟,那里面至少有一絲同情,我要抓住他的同情心,幫自己掙脫這個貧困落后牢獄般的山村。

“妹,妹子你起來,有話好好說。”男人紅了臉扯住我的胳膊把我拽起來。將我安置在板凳上,他迅速地鉆進里屋找來一壺藥酒要幫我療傷。可惜我的心麻木了,這些藥酒怎會治愈了我?

幾天內我不吃不喝一直躺著,目光散散像一具僵尸。除了在夜深人靜的時候聽到自己微弱的喘息聲,我以為我已經死了。想想從此我就要和這個老男人睡在一起,在這棟冒著腐氣的草屋穿衣吃飯,和他養上一炕的娃。每日面如死灰啃著山芋喝著碗里的包谷糊糊,還要爬到半山腰的山地去撿薯蛋蛋。我甚至看到了我的孩子不去念書,正衣衫襤褸滿山坡的追著跑。荊棘深淵掩蓋了我的呼喊,我是一個頹廢的人。

三平每到飯點兒,就會把一個白面饃或一小碗摻著蔥花兒的面條端來我面前,他自己卻啃著生硬的包谷餅。我沒去理會那些食物,因為絕食是我唯一與之抗爭的法子。他看我不吃飯慌了,紅著眼眶求我吃一口,甚至還把碗伸在我的嘴邊,但我嘴角緊閉,連看他一眼都懶地看。

我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迅速消瘦,我豐滿的唇干癟開裂了,眼窩凹陷顴骨突出,頭發枯成干草散落在枕頭周圍,我就像夜晚的鬼,一聲不吭地躲在漆黑的角落里。

三平干完活,就會來我的床前坐著。我倆睡在一座炕上,他沒動我,只是睡了一半就起來幫我掖掖被角。胡須不刮頭發蓬亂,兩只眼圈烏青,看得出來他過得并不好。

“妹子你吃點行不?哥求你了,等你住幾天還想走,我,我就放你離開。”

三平從衣兜里掏出幾個新鮮果子,放在衣服上反復地擦,兩手捧著顫顫著遞到我跟前。

“三平,你給我出來。”門外傳來一聲喊叫,三平放下果子小心翼翼地看了看我。

“趕緊吃吧!我去去就來!”

其實我表面絕食自己并沒有太饑餓,趁他們都不在,我會偷偷塞一個巧克力糖嘴里,那是離家時帶出來的。

三平很快就回了。他見我起身了還吃了兩個果子欣喜若狂。飛快的挑起門簾去了后房,功夫不大端著一小碗蔥花面出來。

他眼睛一眨不眨地看我吃面,在我的身上來回地轉。目光貪戀著,像要把我刻在腦子里似的。

他扶我出屋依著墻角曬太陽。幾日不出門陽光熱情地圍著我轉。

“想通了?以后在這個家里好好過。只要有三平在就不會餓著你。你最好老實點兒,不要想利用三平的同情心逃跑。”

院子的角落里一個聲音冷不丁地傳進耳朵,不用看就知道是家里的老太太。老太太永遠一副不冷不熱的表情,但是她的眼睛犀利,仿佛能穿透人的心里去。

聆聽著墻頭樹梢上的鳥鳴,看著它們快活地飛上飛下,來啄院子的被雞糟蹋夠了的一丁點兒糧食渣沫,我的心一下子愉快起來。活著真好。

連綿的大山勾肩搭背像親密的兄弟,雖然視野被攔,能見的除了山就是樹。但是清新的空氣還有擠壓在枝頭的果子,心情愉悅地迎著陽光賣力地搖蕩。

鄰家小院傳出了陣陣雞鳴,還有羊兒咩咩的叫聲。房頂的煙囪里一縷縷悠閑自得的青煙,給山村增添幾分煙火的味道。

04

我突然想把這眼前的景象畫成一張畫,等我出去了當做回憶。回到屋子去翻找我的書包時才發現,里面除了一包女孩月事要用的東西,其余的書和紙筆都不見了。

“我書包里面的東西呢!”握緊拳頭走到老太太面前兇狠地問她。對于這個總是冷眼相對嘴像鋒利的刀片兒似的老女人,一種壓抑已久的憤怒沖上我的腦門。

“當了我家媳婦了還想著那些東西。那些花花綠綠的東西最害人了,被我給燒了。”老太太語氣淡定頭都不抬,依舊坐在那里搓著手里的棒子粒兒。

之前還耀眼的陽光追著一朵黑云跑了,把一個昏暗的天尷尬地晾在一旁。起風了,風搖著樹葉啪啦啪啦地響,呼啦地驚飛一群覓食的山雀。

紙和筆猶如我的生命,我以后還要靠著它們走出大山,現在說沒就沒了,我仿佛又置身烏云里了。

日頭已經落下去了,三平竟然沒回來。我出了大門打算出去轉轉 。老太太撂下手里的簸箕抓起圍裙要做飯了。她斜著眼看著我步子邁出門口竟然沒有阻攔,只是陰著臉說了一句:“天黑了外頭不安全,轉轉趕緊回來。”

“我為何不跑?”一個念頭閃過我加快了腳步跑去村口,那條來時的路我還記得怎么走。

傍晚,山里人家陸續掌燈,昏暗的燈光透出窗戶翻出院墻,給僻靜的山村添了幾分光亮。遠遠的,有一個人影晃動著朝這邊走來,我急忙想把身子閃到草叢,然而還是晚了,那人很快來到我的跟前,是三平。

他見我在小路上閑逛一愣像想起什么。

“你是不是想跑?被人直接看穿我的臉瞬時臊紅了,幸虧傍晚光線太暗不易察覺。見我不答,他嘿嘿笑了。

“回家吃飯,我買了你愛吃的東西。”這時,山凹里傳來幾聲野狼的叫喊,聲音幽沉讓人毛骨悚然。我打了個冷戰哪有心思逃跑,趕緊追著他的腳步往回走。我可不想還沒逃出去就進了狼嘴。

因為恐懼,我伸出一只手拽著他的衣擺,微顫的手出賣了內心的不安。他放慢腳步抬起眼睛望向那只抓著衣擺的手,手一轉把我的小手扣在掌心。他的手粗糙有力卻很溫暖,長這么大第一次被異性抓著手,我突然有了些朦朧的情愫,竟然忘了眼前的是買我的人。

“喂,你就不怕我跑了!”他抿著嘴沒說話,拉著我呼哧呼哧往回走。借著夜色我偷偷瞄了他一眼,這家伙臉上竟然掛著笑,不知是撿了錢還是發了工資,心情貌似不錯。

吃了晚飯我們回到房間,炕上依舊被一條聳起的被子分成楚漢兩界,大概是我白天睡夠了的緣故晚上竟然沒有困意。三平兩臂相環枕在腦后,瞇著眼假寐著。自打那次他跑到老太太面前為我求情,我在心中對他生了一絲好感,對他也不再像看惡人一樣厭惡痛覺。

知道他沒睡著,鉆進被子后我輕輕地又問了他剛才的問題。

“大哥,你就不怕我跑了嗎?”半天那頭兒才有話冒出來。

“不怕!”我蹭地坐起身子。又倔強地問:“為啥不怕,我也有腿有腳的,你是怕我跑不動吧!”他突然笑了,除了臉更瘦長了,我還是第一次發現他的牙齒原來很白很齊,像做過牙保潔一樣的好看。

“沒人能從麻山村跑出去。”不知是他聽了我有逃跑的想法心情不快或者是困了,說完轉過身掩著被子不再吭聲。黑夜里我躺在自己的位置上兩眼瞪得滾圓,一直回想著他剛才的話,莫不是麻山地勢險要無法脫身?又或者虎狼柴豹的原因……我迷迷糊糊睡著了。卻不知在深夜里,有一雙眼睛在我臉上來回地看,最后他摸了一支煙嘆了一口氣挑開門簾出了房門,一直到露水濃夜色深星星睡下,這才披著潮氣回屋。

三平依舊每天吃了飯去做工,趁著老太太不在我溜出屋子,來到當初隨著珍姐進村的路口,只要過了這個路口再走上十幾里山路,就到了來時的小鎮。那里一天內有一趟跑縣城的客車。這些我早就跟村子的女人悄悄打聽過了。

一路毫無遮攔走的很順,我突然后悔把書包背出來,說不定一下子就能跑出村子。當我走到一棵大樹的背后剛停下喘了兩口氣,只見幾個粗壯的男人扭著一個身材瘦小的女人的胳膊朝我走來。我連忙躲到樹旁。

“還想跑,膽兒夠肥的。你男人沒和你說來了麻山等于進了籠子嗎?”

“放開我,你們就是土匪,我,我要去告你們。”被扭著胳膊的女孩兒臉上帶著未干的淚花,她奮力扭動著身子想要掙脫男人的掌控。這不是村東頭的瘸腿老男人新娶的小妻子杏花嗎?我被珍姐帶來那天,她就站在自家門前遠遠地看著我。

我驚魂未定地進了家門。老太太已經回來了正趴在灶臺上搓窩窩頭。我突然恍然大悟,怪不得我來了這幾天他們一點不擔心我逃跑了,原來唯一的村口設了路卡,麻山村的女人是出不了村口的。我突然有了一種虛脫感,那份先前的樂觀正一點一點從體內剝離。

晚飯我沒吃, 三平一回家又像熱鍋上的螞蟻,他對于我的不吃飯已經很敏感了。

“妹子吃點吧!”

“要不你先吃個果子。”

“我要回家,我就要回家……我不知道自己怎樣哭睡的。夜里夢見珍姐嘿嘿著臉正蘸著唾沫當著我的面數錢。愛我的父親腆著臉從我身邊走過,任憑我喊破嗓子他都不曾回頭。

05


第二天我生病了,高燒不退一直說著胡話。夢里有一雙大手一直摸著我的額頭,為我擦汗擦拭掌心腳心還有耳根子后面。就像小時候我每次發燒,阿媽都會在跟前照顧我一樣。

“阿媽你別走。”當我從夢里醒來緊拉著一個人的手不放還大喊著讓她留下。面前的人高興地喊了起來。

“妹子,你終于醒了。”是三平。他不會說那些漂亮的話,我聽的最多的就是如今簡單的語言。

我清醒后精神極差,嘴干的厲害還裂著口子,三平擔心請了假在家照顧我。他看我一直精神萎靡不吃不喝坐在那里像一具神龕。煩躁地挑起門簾走了。

等再回來時,他的手上多了一個本子一只碳素筆。他把這兩樣東西塞進我的手里長舒一口氣,因為他實在想不出能讓我快樂的法子了,只好從我書包里的東西入手。

有了紙筆我好像又看到了希望。不吃飯的時候我就拿著它們寫寫畫畫。有一次三平正好進門看見了,他拿過我寫的那張紙一臉驚訝:“這是你寫的字?這么好看哩!”

“你念過書?能讀懂上面的字?”我的驚訝一點不比他差。印象里,麻山村里所有的人都是愚昧的,他們是一群麻木無知的人,和念書識字完全不搭邊兒。

“念過幾年小學,五年級時我爹沒了就沒有再念。”三平放下紙語氣淡淡的。但我的心里卻燃起了火苗兒。他念過書就不可能像村東頭的瘸男人那樣兇殘暴怒。難怪我來了幾天他都沒有打我。而東頭兒那個莽漢,經常毆打自己的婆娘,大家都知道。

“下次鎮上掃盲班的劉干事再來,我把你介紹給他,或許他可以把你安排去給那些婆姨們教識字。有了活干,你就不想家了。”三平的話讓我心里再度冉起太陽,照著里面亮堂堂的。如果真有那樣的機會,我一定會走出大山。

然而三平看到我眼里躍起的太陽,表情竟然暗了下來。今夜我睡的很快,他坐在床邊眼睛癡癡地看著我姣美的臉,竟然有些走神。

“你是真傻還是被豬油蒙心了,還要給她找份教人的工作!”一大早我迷迷糊糊聽見三平和老太太在院子里小聲嘀咕。

“和你說過多少次了,這書不能碰,念過書的女人會變野的。那個阿真把我給害了,找個什么樣的不好偏偏找個念過書的女娃,造孽啊!”老太太一直自己一人在說,三平蹲在一旁只聽不答,他心里糾結著自己的做法,難道真的錯了?

幾天后我就見到了劉干事,個子不高戴著一副眼鏡,下身穿一條乳白色的休閑褲,一件松垮的襯衣扎在褲子里面。讀過書的男人就是不一樣,穿衣打扮就勝過一籌。我在一旁一邊打量一邊暗想。

我的任務是在祠堂里教那些二三四十歲的婆娘念字。這活兒看似輕松一點也不輕松。山里的婦女沒文化,連個拼音都不會讀。她們來聽課有的背著家里的小娃,有的干脆把針線筐都帶到了課堂,嘻嘻哈哈說著笑著,手里還不停地穿針引線忙著扎鞋墊,充其量是來湊數的。

三個女人一臺戲。看著一上午我賣力的在這群婆姨面前周旋,劉干事的身子與我貼的很近,口氣關切地說:“阿麗難為你了,這些女人沒有文化說話露骨,讓你這個小姑娘面上為難了。”

我正要回答,三平不知啥時候進了祠堂的門,他舔腆著臉一聲不吭扯著我的手就走。他動作有些暴力,像換了一個人似的一言不發只是往前走,我踉蹌著費勁力氣掙脫他的手臂。停下腳步揉著自己發紅的胳膊喊:“你吃了槍藥了弄疼我了。”

三平陰著臉,好久才開口說道:“你只是去教那群女人識字的,以后離姓劉的遠點兒。”

就在我認為以后又多了一個逃離的機會時,學習班結束了,劉干事再也沒來。原來麻山村并非每天都有掃盲課,而是根據形勢而定,有時候兩三個月一次,或者一年能有幾次這樣的節目。

日子是枯燥的,我試過幾次傍晚摸到村口都沒有成功。突然發現想順著這里逃出去很難。這些看護的,有村里出面給一部分錢,其余的是新買來婆娘家的男人給一部分。等到他們的女人懷了娃呱呱落地之后,很多人就不用花錢雇他們了。因為女人有了孩子等于有了牽扯自己的繩子,她們想跑都跑不了了。

06


三平每天還是出去做工,老太太依舊對我不冷不熱說著難聽的話。有一次我洗衣服用多了肥皂粉她說我敗家子,我壓在心里的火突然燃了起來。我和她對著罵,我罵她老巫婆她罵我狐貍精,還說我把她兒子迷的都敢不聽她的話了。她的話令我心里一喜,原來三平為了我竟然違抗過她母親的話。我是不是應該利用他這點兒,讓他送我出去。

晚上我睡的迷迷糊糊,聽見老太太小聲訓斥自己的兒子:“你這個孬種,是不是現在都沒和她睡在一起?女人生了娃就沒有跑的念想了,你不要想著村口有人把守她就跑不了,萬一哪天她從別處溜走了,看你雞飛蛋打打一輩子光棍兒。”我躺在床上沒等來三平的話,看來他對于老娘的提議動心了。不行,趁著我還是清白身子,我得走!”清冷的夜明明身上還需要毛氈遮掩,我的額頭卻冒著密密麻麻的汗汁兒。

一轉眼到了十月,天氣開始蔭涼起來。麻山鎮一年一度的廟會來了。這幾天,有很多上了年紀的老女人和青年后生陸續去鎮上趕廟。年輕的女人多半留在村里,她們想去自家男人不許,只能眼巴巴的看著他們去,臨走千囑咐萬囑咐讓他們帶回一些絲線以及女人閨房用的東西。

三平的娘,一大早就約著兩個老太太去趕廟了。我也想去,三平沉思著沒說去也沒說不去。我乘勝追擊說要去買點紙筆,還說自己都來了這么久了從來沒出去過。

三平看了看我,突然表情嚴肅地問我:“我和我娘對你好嗎?”我張嘴就說,你對我好,你娘對我不好。他孩子般笑了,突然抬起手欲摸我的頭,又覺得不妥把手縮了回去。

“我娘那是刀子嘴豆腐心。你看你來了這些天了,她都吃啥你吃啥?”聽他一說我把腦子往后翻了翻,好像是這樣。家里三口人只我一人吃饅頭,三平和他母親每頓吃山芋、玉米大餅喝糊糊。我是個粗心大意的人,每天只想著他們拘禁我的自由,像防賊一樣防著我。還有他那黃世仁一樣的娘,恨不得剝了我的皮抽了我的筋把我軟禁起來。不過在吃上,他們還真沒虧待我。

看著我低著頭不說話,三平又靠近我一些繼續問:“你有一點兒喜歡我嗎?”這話問的突然我不知怎么回答。我知道他問的喜歡是男女之間的情愛,但是我給不了他答案。我承認曾經被他的善良打動過也對他有過好感,但這些與我逃離的想法相比太渺小。我需要身體上的自由解放,需要離開這個鳥不拉屎貧窮的地方。

我低著頭不說話,三平的臉上帶著失望。但他還是沒忍住,像摸寵物狗一樣摸了摸我的發頂,說:“我要怎么做才能讓你喜歡上我,心甘情愿留在這里?”我的頭垂得更低了。

鎮子趕廟一直持續三天。看著人稀稀拉拉的從村口去了,又稀稀拉拉地背著袋子回來,他們的臉上掛著笑,或許為買到了心儀的東西而高興。我站在家門口,直直地看著他們從我眼前走過,臉上掩飾不住的羨慕和失落。

這一天我的心情莫名的低沉,對什么事都提不起興趣。飯桌上甚至因為我的失神摔破了一個碗,三平娘高聲罵我敗家子我都沒有回應她一個字。吃了飯我乖乖的去里屋睡覺,一個字不說。三平讓我洗腳我就洗腳,他讓我喝水我就喝水,我像一個任人擺布的木偶,精神麻木。等我睡下,三平依舊坐在燈影里,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我熟睡后的一張臉癡癡地看。

第二天,三平和他娘提出要帶我到鎮上趕廟。老太太像被人踩了尾巴,一跳三尺大嚷著:“你這是要幫著她逃出去啊!你個傻缺。”無論老太太怎么阻攔,三平都帶著兩眼無神的我出了村口。我們都走在半路上了,還能聽到她扯著嗓子站在門口大罵。把我倆都罵了個遍。

三平帶我到鎮上擠進人群看廟會,攢動的人群熱鬧的叫賣場面,讓我憋屈的心情大有好轉。

三平緊緊地攥著我的手,大概他怕我擠出人群獨自跑了。要換做平時,我是不會讓他揩油的,然而今天我卻并沒有拒絕。

我們倆拉著手邊走邊玩,聽著買賣人扯著粗嗓吆喝自家的貨物如何的好;聽著買家討價以拔腿要走為要挾,兩軍不僅嘴上斗還斗智斗勇惹得我哈哈大笑。三平緊緊地盯著我的臉,手忍不住的又摸了我的頭頂。之后,他從兜里掏出五十塊錢遞給我。

“去那邊買些紙筆吧,我累了在這等你。”我止住笑瞪大眼睛,“你不會是腦袋發熱了吧!還敢讓我去買,就不怕我趁機逃了?”

三平卻惡狠狠地盯著說,“別磨蹭趕緊去買,買了咱們回家。”說完撒開我的手。我身子一顫這才醒悟過來,他說的是真的,五十元錢已經攥在我手里了。

三平目不轉睛地盯著我看了一會兒,一副不耐煩的表情。

我一溜煙兒的朝著賣紙筆的店鋪跑去,發現他并沒有跟來,心一狠越過那家鋪子繼續往前跑。不知我跑了多久才住下步子,目光所及處已經沒有趕廟的人群。

我不停地走我不敢去汽車站,萬一三平發現我跑了很快會找去那里。我只有不停地走,走的越遠越好。

我搭上一輛帶著敞篷車廂的破三輪,和滿臉胡子的司機說了地名,司機瞪了我一眼張口要了十五塊錢車費。三輪車載著歸心似箭的我一路顛簸,終于來到我魂牽夢繞的村莊。

站在村口眼淚咕咕地往外流,這段日子在麻山我一直管束著自己不哭,一想到馬上就能見到阿爸阿媽了,多日繃緊的淚腺瞬間坍塌。

進了家門,阿媽正坐在院子里。見我時眼睛瞪得像銅鈴嘴巴能塞雞蛋。她一邊高喊著阿爸的名字一邊抱緊著我。

“麗娃子,這些天你跑哪去了,不知道全家都要急瘋了嗎?”阿媽將我狠狠地抱在胸前一邊嚎啕大哭,一邊捶打著我的后背。

阿爸從屋里出來了,他并沒有像阿媽那樣哭的撕心裂肺,眼眶卻越發猩紅。 他看我在阿媽懷里哭,站在那里一直重復著那句話:“回來就好,回來就好。”家里只有阿妹臉色依舊冷淡。不知與我前世聚了什么仇,她竟然撇著嘴兒鼻子哼哧一聲:“拿著錢偷跑了,有種別回來!”說完挑起門簾進了自己的臥房。

晚上阿爸阿媽問我什么,我都說自己去城里轉了轉透透氣,我不敢把我被拐的事兒告訴他們,那樣他們一定會竄合我舅他們找去麻山替我報仇。我不想那么做,因為我隱隱察覺,三平是特意放我走的。他帶我趕廟的目的就是想把我送出來。我不能恩將仇報害了他。

第二天,我回家了的消息像長了腿,很快的在村子里傳開了。流言越傳越快越傳越離譜,幾天后就變了味兒。有人嘴里說我被人綁了,還被人非禮了。每次聽到這些,我那本不會罵人的阿媽,破天荒的竟然站在村口胡罵起來,而且罵的有些難聽。

第二天我去菜地里拔蘿卜,竟然遇到阿生的媽媽。

“三嬸。”我禮貌的喊了她一聲。阿生的媽虎著一張臉,用那雙盯人入骨三分的三角眼瞪著我,啪地一聲朝我吐了一口唾沫,罵了一句,狐媚子。扭頭走了。

我回到家,阿爸看著我手里的蘿卜繃著臉訓我:“這幾天少出門,沒事在家看看書 。”我納悶著,以前我不出門他攆我出去,現在要出門了反倒嫌我出去。我一臉茫然地想這些人怎么了?吃錯藥了吧!

晚上,阿媽來到我的房間輕聲問我:“麗娃子,你說實話,你這趟出門做沒做丟人的事兒?”

“怎么才算丟人的事兒?”我沒弄明白阿媽的意思問了一句。

“是不是男女之間那些破事兒?”阿媽聽我回答臉竟然漲紅了。我這才明白,阿媽一定聽了傳言了。我向她保證自己是清白的,她這才轉身走了。

第四天我才知道,原來阿生并沒有去念師范,他因為我的失蹤像一只發狂的獅子,滿大街的找我,甚至坐了長途車進了縣城毫無頭緒地找。他阿媽曾為了讓他去念大學,竟然給他跪下了,而阿生卻像硅石一樣堅決不去,揚言一定要找到我。我這才知道,我的失蹤給太多人造成影響,我的阿媽每天都哭,我的阿爸煙癮越來越嚴重了,天不亮就到村口等我,傍晚還呆坐在那里。

一天我正在睡午覺,阿妹陰陽怪氣地說阿生在大門口等我。臨走時還瞅著我哼了一句,“你哪點好?值得阿生哥為你放棄讀大學的機會。”是啊,我哪點好啊!我自己也沒想清楚。

我出門時,阿生正兩只手斜插在口袋里,頭頂的頭發像長了草似的亂蓬蓬的,腮幫上胡子拉碴,全不像他這個年齡段的青年人應有的模樣。

我們漫步走著,這個時候正直晌午,村里很少可有人走動。來到大槐樹下,阿生瞪著猩紅的眼睛一直看著我,他的喉嚨滾動,還是把心里的疑問說了出來。

“這段日子哪去了?”

“沒去哪?就是想出門散散心。”我沒打算告訴他實話,淡淡地說。那段往事像一塊黑色的狗皮膏藥,我想忘了,它卻粘在我心里牢牢地。

“你……你,還好吧。”他內心糾結著不知該怎么問,他信那些傳言,我敢打賭。

“你是要問,我有沒有被男人欺負對吧!”他沒有想到我一個小丫頭會不害臊的說的這樣直接,臉竟然紅了,低著頭咳嗽了幾聲。

“如果我被欺負了呢!”我沒等來阿生的話,她的媽媽就從家門口竄出來,一把揪住兒子的衣領往回拖。

“你還要不要臉了,和一個大姑娘討論這些。現在的女孩子都不知廉恥了,你就不怕惹了一身騷!”他媽說話難聽,句句都是針對我,我紅著眼眶跑了,就在我看不見的地方,七爺坐在陰涼的角落里吧嗒著嘴里的旱煙。

07


街上的流言蜚語讓人心煩。每次阿媽從外頭回家,她都端著臉隱忍著盡量不在我面前發泄情緒,其實背地里,她想像潑婦罵街一樣狠狠地罵那些搬弄是非的人。她甚至想倒騎在阿生媽的脊背上,用鞋底狠狠地抽她肥肥的屁股。

不能出門看荷塘盛開的蓮,更無法感受到外界陽光的嫵媚,我的心是焦慮的。村子里還有一個也和我一樣像被關在籠子里的蟈蟈,更像即將被抽干了水躺平的魚。阿生被家人強制著不能出門,生怕與我有染。

一天傍晚,阿生溜出家門找人給我遞了一張紙條,幾個拖著長尾巴的大字像天空狂躁的風,一點不像阿生文文諾諾的本人。

相約江湖,何不一起流浪?

阿生的字我太熟悉了,高中三年他給我寫了無數個這樣的字條,只是以前從未不涉及江湖二字,看來人一旦離了學校,身上的書生氣很快就被塵世的風卷走,江湖道義俠士精神就會顯露出來。

是走是留?我踏在人生的十字路口上難以抉擇。

一個陰雨蒙蒙的上午,天空的烏云像被打翻了的墨水瓶壓在頭頂。沉悶的空氣讓人喘不過氣來。這種鬼天氣,平時喧嘩的街道上很少有人影晃動,那些喜歡每天坐在弄堂口嚼舌根的男女老少,已不見蹤跡,只留下光禿禿的青石板被細雨無情的鞭笞。

我與阿生,在這個只有細雨哭泣的上午悄悄地走了。決定一起浪跡江湖,一起去茫茫的城市里闖出一番作為。

上了客車我才知道,阿生這次出走絕非一時心起,而是早有預謀,他甚至早已規劃了路線,我們第一站要去哪里?終點站又是什么地方。做為第二次離家出走的我,和上次不同的是,我的心竟然莫名的心安不再飄無定所,或許因為阿生在身邊陪伴的緣故,至少,我不是孤獨的,不再是一個人的江湖。

客車停停歇歇,中途又換了兩次車次,這才來到一座陌生的城市。看著眼前撐天的商業大樓,寬敞的馬路,形形色色衣著暴露的男男女女,就連頭頂的陽光都是那么的令人抓狂熱烈新鮮。我不再蝸居在那個鳥籠一樣的小山村里,而是踏上了繁華的都市,似乎離著夢想的地方越來越近了。

就在我認為自己也要變成熱鬧的商業街里的終生一員時,阿生扶了扶身上的包裹,拉著我的胳膊攬了一輛帶棚的電動車三輪車。蝸牛一樣丑露的車子,將搭車人的身體完全暴露在空氣中,任風吹打灰塵蒙面,與顏色鮮艷上檔次密閉的出租車,天上人間的區別。三輪車三拐兩拐進入一處偏僻的市郊,具體說是一處工業開發區。住在里面的是一個個大小不一,房屋構建錯亂的工廠,這里是很多貧窮的偏遠地區來湖打工人員的聚集地。

不太寬闊的道路,機器的轟鳴聲以及不遠處的一處工地,大型攪拌設備吞吐出的霧靄一樣的粉塵,告訴著人們,這里正在施工,不久后的將來,又將建起一座嶄新的大樓。

阿偉,是負責接待我和阿生的人。他收到傳達室老頭兒的呼喊,急匆匆地從工地里跑了出來 。身上深灰色寬大的工作服早已汗跡斑斑,脊背上還印出一片水漬。被黃色的工程帽扣在底下的是一張半圓形的臉盤,此時也被灰塵糊面,只有兩只小眼睛還有光亮發出。

“你們來了!我已經和管事的說好了。阿生明天就可以上班。至于阿麗,我已經要我女朋友幫你去服裝廠報名了,下午她帶你過去面試。阿偉說話響亮,很熱情的接待了阿生和我。他幫忙拎著阿生的包裹,說先帶著我們去他們的工棚安置阿生住的地方。然后,等到下班再去服裝廠找他的女朋友,把我的住處也落實了。

下午我就住進了服裝廠的宿舍,一大長的通鋪上,能睡下七八個人。阿偉的女朋友寡言少語,她將我安置好后扔我一人自己走了。這天是禮拜日,女工們洗頭的洗頭,洗衣服的洗衣服,似乎大家都有干不完的私活兒。除了一個和我年紀一般大小的女孩兒抬眼瞅了瞅我,小聲嘀咕,“新來的吧,看你像個中學生。”我點了點頭算是回答了。

第二天,我被人帶去一間簡陋的辦公室參加面視。說是面視,主要是一個男的一個身材矮胖的女人,用鷹勾一樣的眼睛對我左右打量。我理解的是她們要看我的手腳是否健全,是否瘸拐之類有著身體的殘疾。面視的三四雙眼睛齊刷刷地盯著我看,讓我一個剛走出校門人生閱歷還是一張白紙的女孩感到別扭。

面試只是過程。第二天我就被安排進了車間學習縫紉機。雙單針,三針四針的我一樣不會,因此得從頭學起。

服裝廠都是些新面孔,工作枯燥乏味,好在還有阿生能一起相互照應。

下了班我與阿生去逛街,雖然我們還沒有錢買別的,但是哪怕他買一跟棉花糖送給我,咬在嘴里甜甜的也讓我知足的不得了。那個時候,我竟然暢想起以后會嫁給他。

日子久了,我每次去阿生的工地,他的工友都會抬著高嗓門笑著喊:“阿生,你小女朋友來了。”起初阿生會和我一樣,臉紅的像被人扇了巴掌,但是時間久了也就默認了。不管是阿偉還是他的工友們,都知道我與阿生是一起從老家出來的,假如兩人之間沒點兒什么,哪個女孩兒會單槍匹馬跟著一個男人離家出走。

我們經常一起吃飯一起談理想。我跟他說我心中的文學夢,說我打算利用閑余時間去讀書,我想寫小說當作家。每每說到創作,我的眼睛里都發著亮亮的光。

阿生聽了拿異樣的眼神看我。有一次,他實在憋不住了說:“阿麗,我們已經出了學校了,你,你能不能想點現實的。”他說的現實我豈會不明白,就是掙錢、吃飯。可我內不甘,每天聽著那些無休止的機器轟鳴,看著女工們像機器人一樣三點一線麻木的工作,早已生出一種說不出的厭煩。

一天阿生說要回家一趟。我不想回家,之前被無數只失望嘲諷的眼睛盯著看,至今仍感到心悸。臨走,我把手抄的一個電話號碼給了阿生帶去我家。

阿生回來后阿媽托他捎來一大包食物,我的眼角瞬間濕漉漉的難受。

幾天后主管找我去接電話,是阿媽打來的。聽著那個熟悉的聲音,我的眼淚就像斷了線的珠子,吧嗒吧嗒的往下掉。阿媽也跟著哭了一會兒后清了清嗓子對我說:“麗娃子,阿生對我們說喜歡你,我和他阿媽商量了,等到了年關工廠放假,就把你倆的事兒給定下來。”她說這樣就能堵住村里的悠悠眾口。原來我與阿生的出走,在村里掀起不小的風波。

之后,我一邊做工,一邊計劃著我的小說。因為紙與筆出門的時候都帶著。每當星期天工友們鳥獸散盡,我獨自一人趴在桌子上寫,獨享著創作的快樂。停下筆的時候,我就想,要是阿生也和我一樣喜歡創作就好了。

有一次我去找阿生,突然發現我送給他的幾本書被他胡亂地扔進床底的一個破箱子里,上面沒有翻動的痕跡。我生氣地去找他理論時,阿生正和一群工友在工地不遠處的大排檔里喝酒。

“咋了你這是?”他一只手夾著煙卷用一根手指利落地彈著煙灰,樣子極其瀟灑。另一只手端著酒杯醉眼朦朧地問我。

“你就不能少喝點酒多讀讀書?”我皺著眉朝阿生喊。

或許是他喝大了的緣故,放下酒杯他嘴角上揚“噗嗤”一聲笑了。

“阿麗,你以為咱們還在學校念書嗎?你整那些沒用的有意思嗎?咱們是出來做工賺錢的,你腦子能不能清醒一些。如果當初你真那么喜歡讀書,為什么不下狠勁兒考上大學?都這樣了,還假裝清高,有用嗎?”這是阿生出來做工后第一次對我吼,原來他的心里一直這樣想我?看來,當初我沒考上大學,阿生心里對我也是鄙夷的。我的心突然有說不出的難受。

之后一段日子,因為不用再找阿生我的時間更充裕了。放了工就回到宿舍寫我的小說。當我沉浸在文字的世界里不能自拔,那些煩惱也統統被丟到九霄云外了。這樣的我心情卻是愉悅的。

阿生找過我幾次,有一次他逮住我的衣袖,紅著臉向我道歉。他真誠的語氣以及看我時熱烈的目光,我一下子心軟了。他開心地拉著我飛奔去一家燒烤店請我吃烤串。如他所愿,我和阿生又恢復到以前的親密中去了。

有一段時間阿生非常焦躁,他說老板克扣他們的工資,他和工友們打算另尋出路。他住的工棚里,已經陸續有工友卷著鋪蓋卷兒離開,阿生那幾天也早出晚歸心里揣滿事情。

一個禮拜日,我去工棚找阿生。一個剛騰出的床鋪上又搬來一個新工人。那男人身材瘦長,正背對著我鋪床。

“阿生!”我一進門就大聲呼喊。男人轉過身時像中了孫猴子的定數,一臉驚訝地看向我。這人竟三平。

08


三平人越發的清瘦了,像一塊屹立不倒的山石。他眼底漾著光,像一團火苗隨時就能燃燒起來。

“你怎么……”我們同時問著對方。

他撫了撫心里難掩地激動,目光火辣地盯著我。我以為他還會問我那天為何要跑?就在我忙著編織各種的理由,卻沒等來他的問話。

當我說起與阿生的故事,三平沒說話眼睛里躥起的火苗暗了下去。他把兩只手緊緊地攥在一起。

“他對你好嗎?”

“嗯!”我回答的干脆,他相握的手又緊了緊。

“那你呢?你母親同意你來做工?”三平是個孝子,他一直以“父母在不遠游”來約束自己,況且他的母親年紀輕輕就守了寡。不到萬不得已,他不會跑出幾百地來做工的。

“沒什么,就是想出來轉轉。三平躲避著我的眼神垂下頭,語氣輕淡地說。

天色見黑遠處已經掌燈了,阿生卻沒有回來。我要回宿舍三平緊追在我的后面。“我送你,天黑了一個女孩子走路不安全.。”他的話令我心里一暖。

阿生雖然在別人眼里是我的男朋友,可他粗枝大葉從來不會對我噓寒問暖,仗著回廠區的路上有燈光照射,他很放心的讓我離開,自己卻忙著和一群工友抽煙打牌。

三平把我送到廠門口還站在哪里不動,透過窗子望去,被燈光纏繞的身體像披了暖黃色的輕紗,光將他的影子拉的瘦長。

晚上我失眠了,三平的臉一直在我跟前晃,我一直逃避的那段被賣進麻山的記憶,像一張張膠片在腦子里回放。三平為我向母親求情;三平給我做的雞蛋面;三平在我發燒時寸步不離守護我到天亮;三平故意以帶我趕廟為由放我逃跑……。

在距離我不遠的工棚里,三平也和我一樣徹夜難眠。他想著我的臉,想著我和他同睡一屋的畫面,也想起我用被子立起的我與他之間的防護墻。關了燈,他的兩只手疊在腦后,咧著嘴傻傻地笑。他想必正在心里感謝老天,讓他又遇到了我。

幾天后我又去工地,沒等來阿生三平卻戴著安全帽冒著汗一路小跑沖進了屋子。

“阿,阿麗,你來了!”他嘴結巴著臉紅紅的,像一陣旋風刮進來。他摘下帽子洗了臉眼睛不停地圍著我轉。而我的眼睛,則被他平整干凈的床頭上一摞書還有字典、紙和筆吸引著。

“這是你讀的書?”我捧著一本老舍先生的《茶館.想北平貓城記》抬起眼睛驚訝地問他。

“嗯,我喜歡讀書,就是文化淺。但我能學。我在麻山已經參加了二期鄉村致富技術培訓。三平有些害羞地說。

“有些文章尤其魯迅的,很難理解,要讀好幾遍才能懂大概的意思。”三平對知識的渴望令我刮目相看。

“以后有什么不懂得,我幫你解釋。”

“真的?”他開心的笑露出的一圈結白的牙齒,讓我看呆了。當初就是這口白牙令我對他有了好感,因為它的潔白與他破舊的家極不相稱。

一個星期過后,阿生還是沒有回來。三平下班早他會去服裝廠門口等我。他這個人最有耐心了,無論我們加班到多晚,他一直守在門口不帶一句怨言。他嘿嘿著朝我笑一雙眼睛圍著我轉,之后就是帶我去吃飯。和他在一起沒有壓力不會發生爭吵。每次吃飯時,我這個話癆都一邊吃一邊說,將嘴里的飯渣混著唾沫噴的隨處是,甚至跌進他的飯碗里,他除了呵呵著笑不會繃著臉子訓我。

我和他說我編輯的小說時,他是個最安靜的聽眾,整個飯桌上都是我在說他在聽。期間他也時不時會插上一嘴,問小說里的人物關系。如果換做阿生,他早就絞著眉煩透了,還會送上幾句挖心的話。

我突然貪婪起與三平的相處,這幾天和他在一起竟然沒有想起阿生,阿生莫名奇妙的失蹤,就連我這個女友都不招呼一聲,我不是應該生氣嗎?可我的心里怎么也難受不起來。

我和三平的感情迅速升溫,但只是友情。我的男友是阿生,我時刻提醒著自己。

又過了一個禮拜,阿生穿著休閑的夾克外套,腳下蹬著泛著亮光的黑皮鞋,頭發還梳著發膠一副公子哥的打扮,出現在我面前。

面對著消失多日的阿生我心里異常平靜。我不是應該又哭又鬧揪著他討要說法嗎?我明亮的眼睛回盯著阿生的眼睛看,他卻心虛地多比。

“阿麗。我去工地辦理離職了,另一謀了一份職業。等我安頓下來就通知你。”阿生不敢看我的眼睛,眼神躲閃,像做了壞事被人抓了現形。

“有人還等著我,我,我得走了。”他撂下幾句話落荒而逃很快沒了身影,快到都等不急我的回答。不遠處的一座小巷,一輛白色的轎車露出半個車屁股,一位女子鮮紅的衣袂被風高高揚起。

阿生扔下孤零零的我走了,我過不了心里的坎兒,下了班去了那家混沌鋪,點了兩大碗混沌。老板每端一碗過來就瞅我一眼,心想,這姑娘,是不是與飯有仇啊!

我大勺地往嘴里塞混沌,越想越氣眼淚止不住地往下落。很快一碗見底了,又拖過另一碗就著淚水拼命地吞咽。

“媽的,什么人啊!”我口齒不清地罵了一句。手里的勺并沒有停下來。

這時,突然伸過一只手奪走我手上的勺子,還把我吃的七七八八的餛飩也順走了。我抬著淚眼看到了一個瘦長的影子,被燈光一晃身上披著一層明黃。是三平。

“大晚上的吃這么多,肚子不難受?”他拉來一張椅子坐在我身邊,用手里的勺吃那碗剩下的混沌。他像個儒商也像文人吃相優雅,怎么也看不出是個做苦力的。

等到那碗被他混沌吃了個底朝天,我也回過了神兒,我帶著淚痕結結巴巴地手指那碗混沌。

“這碗,被我吃了。里面有口水還有我的鼻涕。”

他抽了紙巾擦了擦嘴,又幫我擦了擦嘴角和手掌,眼皮都不抬一下。

“那又怎樣?咱倆還睡過一張床呢!”

我的臉“嗖”的紅了。“你,你無賴。”

他突然笑了,又露出一口白牙。

“好點兒嗎?”

“嗯,心情好多了。”

“我是問你肚子撐沒撐著!”哈,這家伙!我的心情竟然莫名的好了起來。

到了年底要放假了,阿生依舊音訊全無。他出不出現我并不在意,因為還有更高興的事兒等著我。我的第一部小說完成了。還得到朋友推薦的編輯的認可。如果順利的話明年春天有可能出版。

當我第一時間把這個消息告訴三平的時候,他臉上的興奮一點兒不比我少。他一臉寵溺地望著我,突然攥緊我的手飛也似地出了工棚。

一起吃飯的時候,三平欲言又止,嘴巴張了幾次才開口。

“明年,我就不回工地了。你自己要好好照顧自己。”

“為何?”我吃驚地問。

“我要回村搞農業,麻山村不能再繼續窮下去了,要不后生們都要和我一樣打光棍兒。”

“那你為何還出來做工?”我緊追著問。

“還不是被錢逼得。欠債總要還吧!”他說這句話的時候語氣故作輕松,讓我并沒有往深里想。

“小麗,你以后會記得我嗎?”三平躊躇了半天還是說出了憋在心里的話。

我怎么會不記得他呢!要是先前不是遇到他,我就不會站在這里,更不會實現我的夢想,三平是我的貴人,欠他的情我這一輩子都還不上。聽說三平明年不來了,我的心突然空了一樣。阿生留下我跑了的時候,為什么我沒有這種感覺?

年末工廠放假因為沒處可去,我只能回老家。幾日后,阿媽繃著臉從外頭回來,朝我劈頭蓋臉一頓罵。

“你和阿生咋了?鬧別扭了?”

“能有咋?”我翻著手里的小說并沒有抬頭。

“那他帶回來的女孩兒是誰?”阿媽對我的回答非常不滿。

“阿生帶女孩兒回家了?”我有些狐疑,這家伙果然不靠譜兒。

年很快就要到了,年前鎮子的大集是最熱鬧的地方。帶著古老傳統的年集,是南來北往賣雜耍、賣各類山貨、花里胡哨衣服鞋帽的集結地。

吵鬧的場景擁擠的人群,穿著各類顏色棉衣外套的男男女女,像一朵朵氫氣球,在人的眼前飄來晃去。

“吆,這不是阿麗嗎?出門做工這么久還穿著這么寒酸,哪像阿生的女朋友,人家城里姑娘就是時興,披塊兒抹布身上都比咱鄉下妞兒好看的很。”

多日不見,阿生媽依舊這副怪腔調兒,說話刻薄尖酸,要不是因為我,估計我阿媽從來都不會和她這種人打交道。

“阿生有女朋友了?”我明知故問地在她面前裝傻。

“可不是嘛!以前我以為你倆能好,看來這緣分啊真是不好說。我們家阿生人長得帥還有文化,人家姑娘家辦公司,就喜歡阿生這樣的。”阿生媽像一只兇惡的狼,一副睚眥必報的表情。看著眼前的她,我才知道,她這種人永遠不會與你交心,之前的假情假意去找我阿媽提親,只為了給他兒子預定一門親罷了,一旦找到接盤俠,我這個代理的兒媳婦就會像皮球一樣被踢得遠遠的。

阿生的女朋友人長得瘦瘦弱弱,穿衣打扮浪的很。一身通紅的長呢外套將她玲瓏的身子緊緊包裹,頭上大波浪的發卷兒讓整個人越發的妖嬈嬌媚。

時間過得很快,一晃就到了正月。我必須出門給阿公阿婆們拜年了。走在路上有無數雙眼睛盯著我。他們的眼神帶著同情含著幸災樂禍,私下肯定還有人在為我鳴冤叫屈。

阿生過了初三就帶著女朋友離開了。走時,他在落光了葉子的老槐樹下看著我 ,最終一言不發扭頭走了。我和阿生最初就沒有愛,注定以后也不會發生點兒什么,這樣挺好。

初八,年已過去大半,外出的打工仔們又背起行囊,擦著眼角的淚花與親人揮別,這一走又不知什么時候才能相聚。見不得這分別的眼淚的我,一頭扎進家門。

阿妹飯桌上把眼一瞪問我:“人家都走了你咋還不走?”她還是不喜歡我這個大姐,始終過不了二十年來父母對我獨寵這關。我的路在哪里?我突然迷茫了。我想再一次逃出這個桎梏我的村莊;逃出人們的視線;逃出這個給與我太多困窘與壓力的鄉村。

09

當我再一次踏上麻山這個鳥籠大小的村莊。村口的奇石,突兀的樹木曾經熟悉的味道掩面而來,它們像煽情的風燎起我的思緒。各類披著不同羽毛的鳥兒像是在等我來。它們悠閑的在老柿子樹黢黑彎曲的脊背上跳來跳去,像為我唱著歡快的歌。

此時已是中午,麻山村一棟棟青色的瓦礫屋懸在頭頂上的煙囪,早已炊煙裊裊。它們伸張著手臂拉緊兄弟姐妹的手,似乎要把這彈丸大的地方摟在懷里。

我仍背著上次來時的書包,就像我當初歡天喜地的來心情還是喜悅的。不同的是,這次又多了幾分迫切。

那扇落舊的油漆脫落嚴重的木門,依舊敞開著一條縫子。一個裹著棉衣年過六旬的老太太坐在院子中央,手里永遠有干不完的活兒。

“娘,洗手吃飯了!”此時,一個模樣俊俏高高瘦瘦的男人,端著手里冒著熱氣的盆兒從灶房里出來往大屋里拐。當他眼一瞟,發現門口站著的再那個熟悉不過清秀的影子,手里的盆兒“咣當”摔在地上,瞬時白花花的面條兒扭動著身子從盆里爬出來。

女孩兒望著面前的男人,水汪汪的眼眶已經模糊。她看不清他的臉。只能由著他的影子離自己越來越近。

男人的眼眶像噴了辣椒水通紅通紅的,他伸出顫抖的手,替面前嬌小的女孩兒擦去盤踞在視線上令人生厭黏濕濕的東西。

“為什么哭了?”

“騙人,你才哭了呢!”女孩兒癡癡地望著他的眼睛傲嬌地說。

“是我看錯了,我的阿麗怎會哭呢!她那么漂亮應該每天都快快樂樂的。”

“我餓想吃噠噠面。”女孩仰著帶淚的笑臉看著男人。

“我去給你做。”男人一把牽過她的手欲拉她回屋。

“我想吃一輩子的噠噠面。”男人一愣握著她的手一緊。

“那就做一輩子。”他的眼睛被氣霧封鎖了視線,張開手環著她的身子,將下巴輕輕地靠在女孩兒的頭頂。那些醞釀已久的東西,終是沒忍住從眼底跌落下來。

夜黑風高的夜晚,一個男人圈著女孩兒的肩膀站在門口,兩顆高聳的腦袋并排尋找著天上的牛郎織女星。明亮的眼睛像天上的星星一樣美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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