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續四十二)
空氣中有什么東西亂作了一團。
心跳聲。亂得像扯爛的棉絮在空氣中狂舞。
剎那間恢復平靜。
某個人停止了呼吸。就那么一瞬。無聲無息。死亡的那一刻肯定就是這種完全失衡一腳踩空的感覺。對面的男人緊盯不放。等到能夠說話時,明顯中氣不足:
“睿親王,莊妃娘娘乃卑職的學生……”言下之意,表示關心一下也不過分吧?
多爾袞及時露出“我不是一心要找碴”的解圍表情。他愿意繼續保持對范章京的尊重。有些事情,點到即止吧。
你想嚇我嗎?范文程差點又忘了呼吸。
但范文程知道,這正是多爾袞比皇太極還要可怕的地方。
你永遠不知道多爾袞的千種面容后面都隱藏著什么。
他轉身走了,說是要去面見皇帝哥哥,順便……
侄子出生,叔叔去探望一下,多么家常的、又可以見到嫂子的絕妙借口。
范文程一點也沒有輕松下來。留下的陰影沒有消散,反而在擴張,范文程腦海里驚濤駭浪,黑得伸手不見五指。
他覺得自己再也無法在多爾袞的頭腦迷宮中繞來繞去卻發現到處都是迷霧重重的出口,只有一個出口外才不是萬丈深淵。他準備好要跌進去了嗎?
而一個女人,用自己的方式奇特地掌控了清帝國兩個最聰明的男人,而她自己卻一無所知。
這太荒謬了。范文程飽讀漢史,熟知歷代后宮妃嬪的生存狀態,這時才驚奇地發現,這個叫博爾濟吉特·布木布泰的女人生錯了地方,她應該生在漢人的土地,她天然的加上后天生成的魔力,太像無數個后宮強勢女人的集合體。
而多爾袞在這段既甜美又兇險的隱秘愛情中,將要如何左右并一定能夠左右多少人的命運呢?和布木布泰一起?
范文程暗暗在心里雙手合起。
老天保佑,但愿她不會成為第二個武則天。
紅光繞身……一條龍……神諭的夢……非常出色的學生,學會了我教給她的所有東西,蜇伏了十多年,如今終于要出手了?當然,這完全有這個可能,但不可能僅僅是憑一段只能藏在地底下的感情就能導致這樣的,也許,值得她憤怒并渴望改變現狀的還有其它事情。天吶,我親眼看著她一點一點地轉變,我既擔心又欣賞,我這輩子教過的最好的學生,就要青出于藍了。只是,她因何而轉變,肯定與我無關。是我選擇要這樣來隱藏的,為了保護自己,更是為了保護她。
只是,從此我的心就缺了一塊,無法填補。真奇怪,我可以填補大清國的各種漏洞,對自身的殘破卻無能為力。我不敢肯定一個人的想法是否真的是從頭腦中產生的,但我腦里的確有某一部分奇怪地喪失了正常功能,這就像……不知道什么非常重要的東西憑空消失了……這是否意味著,如果一個女人愿意,她可以隨心所欲破壞任何東西?
范文程心情壞到極點。不,不可能。女人能夠隨心所欲?這世上只有一個女人,一個叫武則天的女人曾經幾乎接近過隨心所欲。
也許真的能夠——只要她是布木布泰。
她會繼續怎樣來改變她自己?
更深沉、更敏睿。
也更……可怕?
她想得到大清國的天下嗎?
等等,這里面有什么地方不對勁。范文程頭痛起來。不是偏頭痛,是整個都痛。
我憑什么覺得她會想得到大清國的天下呢?她真的會這么想嗎?她剛剛生下一位不太可能繼承皇位的小阿哥,因為眼看皇帝龍體大不如前,依八旗推舉制,最有資格的繼承人一定是積累了足夠實力的成年皇子,她手中其實沒什么能夠保證她贏的籌碼。她不是皇后,不是皇帝最寵愛的那個。
可是,可是。頭痛迅速蔓延開來,中了魔法般升騰為熊熊烈火,遁著一條早就烙下的無形的火線奔跑,“轟”的一聲點燃了胸口那塊最脆弱的地方,范文程幾乎相信自己已經是心臟病發作。
可是,她是我見過的最聰明的女人。
愛新覺羅·多爾袞為了她,會做任何事。
等等……還是有什么地方想岔了。
我怎么能那么肯定多爾袞愛她愛到會無條件幫助她?他自己也正是爭奪皇位的最有力競爭者呀!
這個無比清晰的事實像冰水從天而瀉,一下子澆息了胸中的那一團火,范文程清醒了。原來我是能夠清醒的。
當年皇太極繼位,包括努爾哈赤所有兒子在內,沒有人公開提出異議,稱得上眾望所歸。但是,并不等于就沒有人暗自腹誹。
至少,阿濟格三兄弟在此問題上是形跡可疑的。并不是說他們言行敗露,而是選擇了不符合其個性的沉默。尤其是多爾袞。當年他年齡小沒有實力去爭奪,可今天……
沉默是個比金子還要珍貴的好東西。但如果沉默得過分,沉默得像要掩飾什么,似乎就在暗示,同時心里的不滿也正在成反比增長。
范文程想確信,是不是只有自己看出來三兄弟這個秘密。
很快他就得出結論,愛新覺羅·濟爾哈朗①——努爾哈赤的侄子,很可能對此早有察覺。他是權勢最大的八貝勒之一,他的父親舒爾哈齊及兄長阿敏都因罪被努爾哈赤處死,他對皇伯父是敬畏有加的,習慣了小事不出頭、大事才寥寥數語,能夠裝作抽身事外而對問題的核心一目了然。三兄弟的小九九,濟爾哈朗大概也能猜中八九。
更重要的是,他和阿濟格三兄弟關系并不親密,也不刻意疏冷。
就是說,也是個立場似乎不偏不倚的人物。
立場中立。很不妙,很不妙。濟爾哈朗可以在最后關頭突然選擇偏向某一邊,給予對手致命一擊。
想至此,范文程腦中一道閃電劃過,突然暗笑起來。
我真是笨到家了!我怎么就忘了,多爾袞是種什么樣的令人捉摸不透的品性其實對他的進取是個無形的阻礙?他的臉太冷俊、眼神太鋒利,周身散發的敏銳氣息令旁人無法放松、令人時時保持警覺,這樣難掩自身鋒芒,本身就是他自己去獲取成功的最大障礙。
喜歡他的人很多,對他狂熱地支持,不喜歡他的人,嗯嗯,也不少。
范文程馬上回到書案前,一一列出目前清帝國所有的權勢人物及他們所各自掌握的兵力。
早就在腦海中盤旋多年的數據下諸筆端,范文程清楚自己正在寫下可能揭破大清各路勢力力量對比如何此消彼長的至高核心機密。
數據其實明擺著,明眼人都算得出,算不上機密。八旗各歸誰掌管?每旗多少個牛錄②?兵器配備?戰斗力強弱?戰場經驗是否豐富?……
等等這些,都很容易能推算得出。
但是,皇太極用自己原領的兩白旗將兩黃旗調換至自己手中后,本為汗王親軍的兩白旗兵士心態如何?是否認為自己地位下降而與兩黃旗暗生芥蒂?各旗主彼此的關系復雜到何種程度?各旗主的親信都是些什么背景的人?彼此的親緣關系能織成一張多大的關系網?誰對誰、因何事暗生不滿?誰的女兒嫁給了旗主?對皇太極忠心耿耿的人是否同時也支持多爾袞?阿濟格三兄弟之間真的鐵板一塊嗎?蒙古方面能夠利用的人又和誰的關系最微妙呢?……
這些人、這樣的人,都是誰?都有誰?
誰能夠打敗誰?
直到今天,仍然無法完美地回答這些問題。而這些,才是真正的至高核心機密。
人心,人心,要叵測到何種地步,才能夠讓范大才子第二次頭痛、顫抖著手記下任何人看了都會懷疑他生異心的事情呢?
布木布泰,這么多人這么多事中,我快看不清你身在何處了。
如果你要折磨我,請到我的夢里,不要現在來擾亂我的思緒。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