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上一次讀《浮生六記》，估計是十來年前了，此次算是重讀，篇幅不長，很快讀完。讀完后，想起前陣子簡書平臺有篇《沈復陳蕓：這是我見過，最好的愛情》的文，作者鹿十七在文中盛贊兩人之愛。實話實說，沈復筆下對亡妻的懷念之情十分感人，他筆下的蕓娘是個聰明、活潑、賢良的女子，確實當得起“可愛”二字，然而，沈復給蕓娘的是“自始至終”的愛嗎？此愛情真的“最好”？我實在不敢茍同！
不如我們一起來看看這對小夫妻浮生若夢的這二十三載，蕓娘之“可愛”體現在哪兒，而沈復的“深情”又有多深呢？
（一）蕓娘之“可愛”：
1，才貌雙全
外貌：：“其形削肩長項，瘦不露骨，眉彎目秀，顧盼神飛，唯兩齒微露，似非佳相。一種纏綿之態，令人之意也消。”（蕓娘長相是典型的古代美人相，唯一缺陷是兩顆齙牙。）
才情：聽一遍《琵琶行》就能背，又能憑記憶通過一冊《琵琶行》自學識字，連“秋侵人影瘦，霜染菊花肥”這樣的佳句都是她無師自通吟詠的。（這簡直就是當今學霸的節奏啊）
可見沈復眼中、筆下之蕓娘天資聰穎，貌不甚美，但氣質上佳，算得上才貌雙全了。
2，善于巧扮，懂得藏拙
陳蕓堂姐婚禮時，“滿室鮮衣，蕓獨通體素淡，僅新其鞋而已”。（聰明女子呵，滿目華彩的婚禮，衣香鬢影她卻以人淡如菊的形象出現，怎不奪其末婚夫的眼眸？）
她一邊發表“與其學杜之森嚴，不如學李之活潑”的妙論，一邊把”三白“（李白，白居易，沈復字三白）戲稱為老師。（可見她有才卻不炫才，也不恃才壓夫君一頭，反而留給沈復“慧心不在筆墨”的印象，讓詩詞方面有小才卻無大才的丈夫大有安全感，當今的女博士們如果都懂得藏拙的話，估計也不至于都做“齊天大剩”了。）
3，經濟獨立，和丈夫共患難
出嫁前，陳蕓四歲喪父，不到十歲便自力更生憑刺繡養家，還供弟弟讀書，儼然已經撐起了“一片天”。
婚后，數度被逐寄人籬下，家庭經濟貧困，她與丈夫共患難，靠賣畫和刺繡為生。沈復“奔走衣食，中饋缺乏”，她沒有抱怨，“蕓能纖悉不介意”。（像陳蕓這樣的女人自是不會坐吃山空，有經濟獨立的能力，不依附男人而生存，怎么讓其夫君不對其敬重有加？）
4，安貧樂道，只想做賢妻
蕓娘一生所向往的，不過是“若布衣暖，菜飯飽，一室雍雍，優游泉石，如滄浪亭、蕭爽樓之處境，真成煙火神仙矣”。
這個安貧樂道的女人，家境好時可以放下身段，女扮男裝陪丈夫出游；家境差時，體貼丈夫養家無能只求“他年當與君卜筑于此，買繞屋菜園十畝，課仆嫗，植瓜蔬，以供薪水。君畫我繡，以為持酒之需。布衣菜飯，可樂終身，不必作遠游計也”。
蕓娘不重錢財，她甚至會在夫君好友來蕭爽樓聚會時，賣了自己的釵子來作沽酒的費用。（這是一個何等善解人意的女子啊。）
5，為愛無私無畏，敢于拋棄一切乃至生命
蕓娘感激夫君對她的青眼有加，從出嫁前的“藏粥”，擔憂未婚夫出“痘”而吃齋以致新婚時仍“瘦怯如昔”，到婚后二十三載的“夫唱婦隨”，到多次因沈復的原因與公婆家人有誤會而從不辯解，再到按捺女人固有的妒忌之心為丈夫張羅納妾，最后病入膏肓卻從家庭經濟狀況考慮而不肯就醫，撒手人寰之前，蕓娘最后說“蒙君錯愛，百凡體恤，不以頑劣見棄，知己如君，得婿如此，妾已此生無憾！”“……神仙幾世才能修到，我輩何人，敢望神仙耶？強而求之，致干造物之忌，即有情魔之擾。總因君太多情，妾生薄命耳！”。（滿心對沈復的感恩，滿口的安慰，不愿自己的逝去給丈夫留下太多的悲傷。）
蕓娘與沈復“唱隨二十三年”，她無怨無悔，并且“甘之如飴”，她對沈復的愛才是真正的“從始至終”，如撲火的飛蛾，付出一切，愛到她生命的最后一刻。我從《浮生六記》中的蕓娘身上，看到的是一個愛到了迷失了自己的女子，可嗟可嘆！這樣一個男人們眼中“可愛”的女子啊。
（二）沈復之“深情”：
從沈復十三歲時的“見詩鐘情”，到婚后不避內外的寵溺；從日常生活中的夫妻唱和，到幾度妻子惹怒父母欲逐時的共同進退，沈復確實是對妻子有情的，但此情卻并未深到肯為妻子改變自己。
1，無謀生之長技，有不少燒錢的喜好
縱觀《浮生六記》之樂、趣、愁、快四記可知，沈復科舉無功，無緣于仕途，除了教書和畫畫外沒別的本事了，但也沒從文中見到他設館教書，漫長的人生，靠的是做幕僚、經商、賣畫維持生計，“余連年無館，設一書畫鋪于家門之內，三日之進，不敷一日所出。隆冬無衣，挺身而過。” 他席幕斷斷續續，販酒虧本，賣畫則“三日之進，不敷一日所出”，窮苦困頓之時，他連三餐喝粥都無法保證吧，這個“百無一用”的書生，連自己都養不活，自然讓家人的吃住都成了問題，更遑論為重病的妻子治病了。
從四記尤其是《閑情記趣》看，我無法否認沈復是有才情的，他的愛好很多，插花、園藝、詩詞歌賦，還有游山玩水和狎妓，在那個時代無一樣不風雅，可傳統文人有情趣之愛好大抵都是燒錢的，有錢你就玩吧，沒錢何必裝逼？！若非為了迎合他、討好他，支撐家庭的開支，蕓娘何至于“10天盡力繡心經一部”而導致舊疾加重？
對于這個明明有才氣，又在文中自詡深愛妻子的男人這種不思進取的生活態度，還擺出一副無奈于現實的姿態，我實在沒有好感。
2，隨性揮霍，致重病的妻子于不顧
沈復婚后基本上沒賺錢養過家，卻偏偏又是個揮霍的性子，是典型的坐吃山空的角色，他自詡滿腹經綸又怎樣？一場大風雪都可以讓他困頓至幾乎死在討債的路上。
這對小夫妻39歲那年，陳蕓病重難醫，沈復自己饑寒交迫，蕓娘提醒他到靖江要賬以敷日常開支，可是這位沈公子途中將渡河的錢沽酒御寒，后來幸遇友人贈金解其困，這錢他不是馬上拿回家去，卻用來跑到虞山玩了一通。他不是“深”愛妻子嗎？妻子重病在床呵！
3，這頭情深義重，那頭狎妓思妾
先是家有深愛的嬌妻，也未妨礙他在愛妻面前對船女素云動手動腳；后有他31歲那年與徐秀峰去廣州做生意時，幾個月期間費百余金召妓的記錄，再有蕓娘主動要為他納妾時的半推半就。
《浮生六記》中大篇幅感人的夫妻二十三載琴瑟和鳴又怎樣？在陳蕓死前他曾許諾“卿果中道相舍，斷無再續之理。”又如何？不到三年，沈復得人贈妾，還不是又“重入春夢”？還有他的浮生第四記《浪游記快》，分明就是他自命風流的狎妓回憶錄嘛。
領讀文反復強調要把典型人物放到那個時代去理解，在那個時代，狎妓納妾都是男人生活中的常態，于文人而言甚至是情趣，由此我們不可以說沈復是“渣男”。
我絕不敢給沈復冠以“渣男”之稱，畢竟比他“渣”的男人太多太多，可是說 “沈復給了她那個時代很多女人都不敢奢望的東西---自始至終的愛，以及發自內心的尊重” 則太過了，如果對正妻有足夠的尊重，則不該在正妻面前與船女素云玩樂；至于，“自始至終的愛”，我認為夠愛的話，不會把朋友所贈十金用于去虞山游玩，而任由蕓娘無錢治病，由此可見這個男人對妻子的尊重敵不過狎妓的“雅趣”；對妻子的愛也敵不過他的玩心。
4，無能且自私，不承擔為人夫為人父的家庭責任
三十九歲那年，夫妻倆因沈復為友借貸擔保一事惹禍（不明白同樣的錯誤為何一犯再犯？），要去蕓娘的閨蜜華夫人處避債，結果讓十四歲的女兒不得不做人童養媳，十二歲的兒子去做學徒。一家四口喝粥作別，蕓娘當時是一種何等悲涼的心態？但凡做過母親的女人都能體會。蕓娘臨死都不忘替丈夫的幸福考慮，建議他在她死后回父母身邊（知夫莫若妻，這是她看透了沈復的謀生無能吧），另續佳配，孝奉雙親，撫育幼子。可見她至死都放不下年幼的兒子，如果沈復能把妻子的遺愿放在心上，把兒子接回自己身邊撫養，也許這個孩子不至于未滿十八歲而夭亡。
何為真正的深情？真正的深情絕對可以突破時代的局限！歷史上真就有這么一個后宮無妃只有皇后的皇帝----明孝宗朱祐樘（明憲宗第三子，1487-1505年在位，年號弘治）。尊貴為一國之君，他的后宮只有一人，那就是明武宗的生母孝康敬皇后張氏，孝宗和張皇后是患難之交，一對恩愛夫妻。兩人每天必定是同起同臥，讀詩作畫，聽琴觀舞，談古論今，朝夕與共，可惜孝宗身體不好，兒子尚未長成就去世了。（孝宗和張皇后只有一個獨子就是后來荒唐透頂的武宗朱厚照，心學宗師王陽明就是在他手下討生活。）
為什么要把所有的錯都歸結于那個時代？為什么不可以從沈復的身上找兩夫妻婚姻悲劇的原因？我很想說一句：沈復呵沈復，你可以慷慨豪爽、落拓不羈，可是你得保證妻兒的溫飽吧；你可以狎妓宴游、鐘情于山水，可你不能讓一家人骨肉分離吧；你盡管招待知己好友，吟詩作畫，共賞雅趣，可你不能總讓老婆拔釵賣鐲的來沽酒、租用賣餛飩的擔子吧。
以沈復不負責任的個性，我絕對不相信 “放到現在，沈復學一個植物學專業抑或園林建筑專業，想必會成為一個很厲害的植物學家或者建筑大師。”
（三）讀文后對愛情的反思：（兩百年后讀沈復和陳蕓的愛情故事，我們收獲了什么？）
1,何為愛情？
愛情就是在對的時間遇到對的人。陳蕓很幸運，在她十三歲那年，因她的詩集，以才華俘獲了未來夫君的心，這才定下了“非卿不娶”的娃娃親。沈復更幸運，遇到了一個懂得感恩的女子，因了他的相知，她愿意在他愛的園子里綻放自己鮮活的個性，還傾盡所有（包括生命）去回報。
2，為何能愛得長久？
互相欣賞，互相包容。
沈復欣賞陳蕓的才華，包容她容貌上的缺陷（齙牙）。陳蕓欣賞沈復的慷慨豪爽和落拓不羈，包容他的“不務正業”，只醉心山水詩畫，窮困潦倒亦不謀仕途。
在現實生活中，不必抱怨另一半無能，只要兩個人之間有愛存在，“咸魚白菜也好好味”。
3，愛情是兩個人的事，又不僅僅是兩個人的事
前半句說的是在愛情里，必須雙方都付出努力。對愛的試探必須有反饋，對愛的給予必須有回報，任何的感情里都不存在天經地義。
后半句說的是不管是過去還是現在，愛情和婚姻都不只是兩個人關起門來過小日子。從家族方面看，陳蕓如果情商高一些，懂得跟婆家的人搞好關系，沈復如果不是放任妻子與父母關系的惡化而能及時調停（至少該跟老媽坦白為老爸找小三是他這個不孝子的餿主意，那就不至于使蕓娘成為他老媽心中的白眼狼。），小兩口婚姻的收局不至于這般慘淡。從朋友圈方面看，蕓娘極懂得做人，她不僅喜歡丈夫的朋友，聚會時“為他們烹調惠而不貴的食物”，甚至還賣了釵子來沽酒；蘇州郊游，蕓娘能出雇餛飩擔子溫酒的奇策，令一群文人激賞，連后世亦有名氣的楊昌旭和王星爛都曾為他們夫婦作畫，可見蕓娘在丈夫的朋友圈中有多受歡迎，這無疑也是鞏固愛情和婚姻的基石。
4，婚姻除了愛，還有責任。
其一，婚姻中，愛情里，除了琴棋書畫詩酒花，別忘了還有柴米油鹽醬醋茶。畢竟烹茶插花那樣的雅趣必須建立在相應的經濟基礎之上的，溫飽都不能保障的情況下何必裝逼呢？
其二，生兒育女后，在他們未成年之前就必須負起教養的責任來，不能以任何借口棄他們于不顧，《浮生六記》中的沈復和陳蕓何嘗不是一對非常自私的父母。
5，女子不應因愛迷失自己
女子不僅在經濟上必須獨立而不依附于男人，在感情上亦是如此。不要指望你為他奉獻了一切，他這輩子都會忠于你，現實絕對是 “人走茶涼” 四個字。如果你還愛他，就自己好好的活著守著他。
古人有沈復為例，今人有梁實秋為例。著名的文學家兼學者梁實秋，和他的原配夫人程季淑相知相愛三十七載，1974年程季淑死于意外，梁實秋寫下了情深意重的《槐園夢憶》一書，回憶37年的相知和愛戀以悼亡妻，此書曾經感動無數人而一時洛陽紙貴。可是不到半年，亡妻死于非命的索賠訴訟尚未結束，梁實秋就瘋狂追求小他28歲的影星韓菁清，每日一封（甚至有時三封）火熱的情書，一年半后，他提著一箱子情書求婚成功，這箱子情書也出了一本書，叫《雅舍情書》。
所以，女性在愛情和婚姻中不能喪失自我意識，先要好好的愛自己，自愛才有自尊，自尊才會自強，自強才能自立，從而贏得你的另一半對你的敬和愛。
我記得我曾在讀《白鹿原》后的一篇隨筆《白鹿原上的愛情》一文中說過：如果能夠穿越，我也“絕不穿越，我只愛現在的時代！因為歷史上的任何一個朝代都不可能像今天這樣是個有法律制度保障兩性平等的時代，縱觀歷史，有哪一個朝代可以像今天這樣讓女人們不必依附于男人，有機會憑藉自己的努力，獨立而有尊嚴的生活？如果不能獨立有尊嚴的活著，即便有愛情又有什么用？
讀完《浮生六記》，我沒有去欣賞那所謂的“最美好的愛情”，也沒有為那個婚姻悲劇嗟嘆，凡事皆有因緣。只是更堅定了這個信念：不論生活還是感情，都靠自己用真誠去經營，必須活在當下，珍惜眼前人。
2017/01/05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