麥子的幾種割法

許多年過去了,至今仍能清晰地回憶起揮動鐮刀割麥子的每一個細節,喜歡那刷刷如吃梨般清脆的聲音,喜歡揚起鐮刀時的酣暢淋漓,喜歡在麥海里乘風破浪的感覺,卻對割麥的辛苦心有余悸,害怕自己被重新籠罩在麥收季節干燥而又炙熱的氛圍中。我知道自己始終是以莊稼人的眼光來看待收割麥子,而不是用詩人的浪漫和學者的知性,將收麥當作一種詩意的暢想與理性的思考,始終是個割麥子的參與者,只知道其中蘊含的辛勞與無奈,連農民那樣對收獲的渴望也不會有。我知道自己是個怯懦的人,從小就被麥季繁重的勞作嚇怕了,永遠只活在力不能支的當下,對我來說,麥天就是個夢魘,盡管已過去三十多年,仍不能逃離。麥海的蕩漾,麥收的喜悅,鳥兒掠過麥田時的輕靈,月光照在麥子上的虛幻,女人們在麥田里的浪笑與尖叫,都很詩意,卻不屬于我,也不屬于每一個真正參與過割麥的人。麥子是上天對莊稼人勤勞的賞賜,割麥則是對莊稼人的懲罰。一分辛勞一分收獲,用在收割麥子上最合適,過程卻是個煉獄,從那里走出來,不可能得到精神升華,只能讓人實實在在地脫一層皮,像死過一回,過后,更加像個農民。第二年麥收季節,再做同樣的事,再脫皮,再死一回,一生循環往復。

成熟的麥子是有氣息的,帶著濃烈刺鼻的味道。每年五六月相交之際,陽光一天比一天炙熱,田野里,空氣被成熟的麥子攪動得七零八落,四面滾動,卻不再清新。天空晴朗,初夏的太陽暴曬著顆粒飽滿的麥穗,先黃了麥芒,再一點點往下,最后連麥稈也黃了。太陽閃爍出金光,曬熱了大地,風吹來,揚起細微的塵土,空氣中的熱流將麥子散發出的麥香味、微塵帶來的土腥氣和各種植物的氣息裹在一起,先嗆人的嗅覺,再嗆人的思緒,最后嗆人的神經,連種了一輩子莊稼的老農也不再淡定,一趟趟往麥田里跑。揪一棵麥穗,在粗糙的手掌里搓,扔幾顆麥粒到嘴里,嚼出麥的白漿,然后帶去麥的信息。麥天逼近那幾天,所有人都焦躁惶恐,鼻孔好像總瘙癢,嗓子好像總不舒服,張大了嘴,拉長了音調,打幾個噴嚏之后,意識到麥子熟了,麥天來了,該磨快鐮刀,收拾好叉把掃帚,鼓足勇氣,去收割麥子了。

干熱的東南風吹來,麥子默默搖晃,麥穗微微扭動,尖尖的麥芒不動聲色,溫情脈脈。大概只有在成熟時,麥子才會像哲人一樣做思考狀,返青、拔節、抽穗時的麥子綠油油,像個青蔥快樂的青年,那么生機勃勃。即將成熟、陽光炙烤下的麥子,有時候會像揮汗勞作的男人一樣嘆息,有時候會像遇到高興事的男人一樣心情蕩漾,從不會像同樣在陽光下暴曬的女人一樣尖叫。在女人心里,麥收永遠是件力不從心的事情,她們嬌弱的身體,本不能承受割麥之重。但麥收是農人一年中最重要的事,需要女人參與其中。“麥黃秋黃,秀女下床”,不管是嬌嫩的黃花閨女,還是剛過門的新媳婦,一到麥收,都要提起悸動的心,拿起鐮刀走向麥田。一年又一年過去,從姑娘變成媳婦,再從媳婦變成婆娘,腰變粗了,皮膚變黑了,嗓子變嘶啞了,臉上的皺紋如同樹皮的裂痕般一道道增加,再見到厚得割不動的麥子,不會尖叫,默默的,甩開臂膀,一鐮鐮割去。在望不到盡頭的麥海里,被麥子散發出的熱氣蒸騰,被毒死人的陽光炙烤,汗水在臉上、背上、乳溝里流淌,收獲麥子的同時,也將自己收獲成一個潑辣皮實的鄉下女人。

英國詩人威廉·華茲華斯曾寫過一首《孤獨的割麥女》,詩中孤獨的蘇格蘭女人,割麥,捆麥,唱著憂傷的歌,詩人反復猜測,女人歌唱的內容。

她唱的是什么,可有誰說得清?

哀怨的曲調里也許在流傳。

古老,不幸,悠久的事情,

還有長遠以前的征戰;

或者她唱得并不特殊,

只是今日的家常事故?

那些天然的喪憂、哀痛,

有過的,以后還會有的種種?

詩人太浪漫了。面對炎熱的天氣和干燥的麥子,沒有去想割麥的勞累,而是去猜測些與麥子全然不相干的事。若鉆進麥行,孤獨地割上一天麥子就會知道,女人唱的只能是勞作的無奈。

一千多年前的唐朝,峨冠博帶的唐朝詩人白居易,也曾在炎熱的初夏,站在麥田看農人割麥。這位從小生長在黃土地上的朝廷命官,望著麥田里揮汗如雨的農人,寫下了“足蒸暑土氣,背灼炎天光。力盡不知熱,但惜夏日長。”白居易的這首《觀刈麥》,重寫實而不求詩意,實實在在寫出了割麥人的辛苦。我想,年輕的白居易肯定沒有過割麥的經歷,如果他和農人一樣,頂著當頭烈日,鉆進麥行,彎下腰,不間斷地揮鐮收割,一定會寫得更加真實生動。

還讀過現代詩人海子寫麥子的詩,尤其喜歡這幾句:

麥浪——

天堂的桌子

擺在田野上

一塊麥地

收割季節

麥浪和月光

洗著快鐮刀

農耕時代的勞作往往會使人產生美好的回憶,故鄉,農人,耕牛,田野,溝壟,麥浪,老翁,村姑,看上去多么富有詩意,即使經歷過苦難,許多年后回憶起來,也會變為一副美麗的圖景。將苦難詩意化,可能是文人的通病,海子也一樣。

自從面食成為東西方共同的食物,麥收季節來臨時,尼羅河、伏爾加河、巴比倫和黃河兩岸的農人,都要經過一個麥季。時間可能不同,心情感受應該沒什么兩樣。麥天沒有詩意,只有無休無止的勞作。若以戰爭為喻,平時,農人在田間勞作、播種、鋤草、施肥、整地、灌溉都是陣地戰,持久而且緩慢。收割麥子是一場實實在在的肉搏戰,雖沒有血雨腥風,尸橫遍野,慘烈緊張的程度一點也不差。金元時期農書《韓氏直說》中說:“收麥若救火……若稍遲慢,一值陰雨,即為災傷,遷延過時,秋苗亦誤鋤治。”明人徐光啟《農政全書》中說:“收獲如盜賊之至。”元人王禎《農書》又將收麥比作龍口奪食。在我們那里,每當麥天來臨,每個人都要使出最大能量,晝夜不停連續干一個月,想想看,誰能受得了這么長時間的高強度勞作。然而,農民就這樣祖祖輩輩,世世代代干下來了。

每到收麥季,莊稼人都會用最好的食物為自己增加能量,攢足力氣。蒸最白的饃,做最好的菜,以至小時候我錯誤地認為,麥天的飯,是一年當中最好的飯。北方人都是吃麥子長大,麥季,同樣用麥子犒賞自己,然后用足夠的勇氣,去與麥子肉搏。人類從原始社會初期就這樣對待野獸,到農耕文明時期,對待大自然的方式仍沒有改變。

晉南是成熟的農耕區,小麥是主要農作物,生活在這里的人,都有過割麥的經歷,從童年到青年,從看大人收割到自己參與其中,都體驗過揮舞鐮刀時的酣暢淋漓,也都有過割不動時的無奈和過后的心悸。我曾見過俊俏的小媳婦因割不動麥子,鉆在麥行里嚶嚶哭泣,也曾見過粗壯的漢子手捂著酸痛的腰,躺倒在麥地里賴著不起來。麥子,讓人喜,又讓人愁,世代農人就這樣在吃麥子、收麥子的喜怒哀樂中,歷盡酸甜苦辣,一輩輩走到今天。

七八年前的麥收季節,我與朋友來到了位于關中平原的陜西韓城司馬遷祠,來祭拜這位農耕文明的偉大記敘者。司馬遷在世時,小麥還沒有從美索不達米亞平原的“新月沃土”傳到中原,至少還沒有規模化種植,兩河流域美味的面食也不曾被習慣粒食的中華民族品嘗,大漢民族正以雄渾之氣,拓展著蜿蜒曲折風沙彌漫的絲綢之路。當我站在山崗般的史馬遷祠向四周眺望時,發現成熟的麥子已將這座小小的高埠包圍,四面黃澄澄的麥田鋪天蓋地,遮蔽了人的視覺之后,又用麥天獨有的氣味突破了祠內濃郁的人文氣息,突兀地搶入人的嗅覺,再占據人的大腦。那時候,我感覺司馬遷不存在了,《史記》不存在了,天地之間,只有連片無垠的小麥。司馬遷是吃五谷長大的,當時的關中,小麥剛剛開始種植,尚被視為“雜種”,司馬遷并沒有嘗過小麥面食的筋道與清香,然而,中華文明在延續,稻、粟、黍、麥(燕麥或大麥)、稷之后,外來的小麥以綿長醇美的味道,在給中華民族增加了一種可口的食物之外,同時延續出另外一種輝煌。

參觀司馬遷祠一隅的農耕文化實物展,我看到了許多熟悉的農具,鐮刀、碌碡、風車(又叫扇車)、木叉(又叫桑叉)、推叉、擁板,還有一種最具外來屬性的工具——胡掄。這些農具,我都曾無數次地使用過,全是收獲小麥的工具。自幼生活在農耕文明發達的關中平原,司馬遷應該見過各種農具。他認識鐮刀嗎?使用過鐮刀嗎?知道碡碌、風車、木叉、推叉、擁板嗎?可以肯定地說,他即便使過鐮刀,也不是用來割小麥的,因為他生活的時代,小麥還沒有廣泛種植。

農耕社會中,百姓在土地上謀食必須使用農具。在西風東漸的時代,華夏民族手里的農具,隨著小麥的到來,也改換了用途,而且一變就是兩千多年。

用于農作物收割的工具,最早應該是石鐮,接下來是青銅鐮,最后才是鋼鐵鍛造的鐮。我還有幸看到過另一種鐮。與司馬遷祠隔河相望的山西省萬榮縣同樣是中華農耕文明的發祥地之一。在萬榮縣博物館,雄偉的飛云樓下,工作人員打開了庫房,從保險柜里小心翼翼地為我捧出了他們的鎮館之寶,一件新石器時代仰韶文化中期廟底溝文化類型的蚌鐮。我被原始人的智慧驚艷到了,感覺幽暗的倉庫里頓時熠熠生輝,眼前似乎有一道光芒閃爍。那薄薄的蚌鐮,似石若玉,刀口鋒利,若非知道是蚌殼做成的,簡直要當作藝術品。蚌鐮一側的圓孔告訴我,這是我們祖先使用過的農具,裝上木柄即可收獲莊稼。更令我驚訝的是,五千多年前人類使用的鐮刀,竟與我年輕時在生產隊使用的形狀幾乎相同。當年,原始人類用這樣的工具收獲莊稼,五千多年過后,我和我鄉親們也使用同樣的工具收獲莊稼,區別只在材質,進化了五千多年,我們只不過將鐮刀的材質由蚌殼變為鋼鐵而已。

中國的農耕時代直到上世紀八十年代才開始式微,至今仍余緒不絕。只是那時候官方僅承認我國是個農業大國,農業人口占總人口的百分之多少,不說那個時代還屬于農耕時代。其實,那個年代,莊稼人收獲小麥,與進入鐵器時代后兩千多年使用的工具、收獲的方法幾乎相同。

在晉南這個小麥主產區,每年農歷四月,麥天的氣息漸濃時,莊稼人要像醞釀一場大戰役般,開始準備各種農具。那是各種手藝人最繁忙的季節,木匠、鐵匠、纏篩子的、油簸箕的,修叉的,釘掌的,都忙得不可開交。木匠要修用于夏收的大車、推叉、碌碡架、擁板、扇車和用于夏耕的耩子、犁、耬、耙、耱。我曾經為一位老木匠打下手,連續幾年在麥收前修理農具,拉鋸、鑿卯、推刨子,往往一干就是近一個月,農具修理好了,麥天也就快開始了。鐵匠應該是最忙的,師徒二人拉起風箱,呼達呼達燒紅了火爐,夾出一塊鐵,掄起鐵錘,叮當叮當一番猛砸,鐵塊變成了鐵片,續上鋼刃,淬火,打磨,一把鐮刀就出來了。最后,用一只鋼制小鏨子,打上印記,鐮刀上部會出現一個篆字標記,是陳氏鐮刀還是劉記鐮刀,一目了然。

這樣制作的鐮刀,同樣與古人制作的幾乎如出一轍。前幾天,去國家博物館參觀,每至各朝代農業實物部分,我都特意去尋找鐮刀,沒想到還真找到了。展柜幽暗的燈光下,我看到的鐮刀是那么熟悉,與其他展品的精美、古樸相比,竟沒有一點違和感。形狀、大小,居然與我使用過的鐮刀基本一樣。看這把鐮刀的年代與產地,是戰國時代燕國,這么說應該產于公元前5世紀到公元前221年之間,距現在最少也有2200多年了。那一刻,我感到自己穿越到了兵荒馬亂的戰國時代,變為封建井田之上的佃農,在揮動鐮刀收割。莫非兩千多年間農民手里工具就沒什么進步?展柜中,除了鐮刀本身,還有制作鐮刀的鐵模。中國最早的鐵器出現于春秋末或戰國初,鐵器時代初期古人制作鐮刀,還延續青銅器的制作方法,使用澆鑄工藝。經過漫長的兩千多年,直到上世紀九十年代,我和鄉親們使用的鐮刀不過是熟鐵鍛造,用鐵錘敲打出來的,這是唯一比戰國時期的古人高明的地方。可能為了還原出一把完整的鐮刀,這把燕國鐮刀被專家裝上了白茬木柄,直直的,長不過尺余。在王禎《農書》中,這樣的鐮刀,叫袴鐮,刀頭上帶有裝柄用的鐵帽,我們那里叫袴(苦)子鐮,一般用來割玉米稈或青草。戰國時期,小麥還沒有傳到中國,這樣的鐮刀肯定不是割麥子的。但看到這樣的鐮刀柄,我還是想笑,笑給燕國鐮刀裝木柄的專家肯定沒干過農活,更沒使用過鐮刀。不論是割草,還是收獲農作物,使鐮刀的都要彎下腰或蹲下身,右手握柄發力,盡量減少彎腰或下蹲幅度。若是直柄,刀口與手平行,彎腰或下蹲的幅度會很大,很難受。古人從新石器時代就開始使用鐮刀,盡管是石鐮、蚌鐮、骨鐮,卻已用了兩千多年,積累了豐富的經驗,不會這么笨。

晉南農人割麥子使用的鐮刀把多是柳木的,質量較好的還有楸木,也有棗木和其它雜木,帶著優美的弧線,形似如意柄,弧度卻更大。握手的一端要比裝鐮刀的一端抬高多半尺,盡量減少使用時的彎腰幅度,且比其他部分粗,為拋光打磨后的矩形,正好適合手握。越往前越細,漸漸過渡為圓形,光滑平整,到頂端又變為方形,以便釘鐮刀。這樣的鐮刀把,處處顯示出工匠的精細,握上去很有手感,彎腰幅度小,省力。

釘鐮也是手藝活,逢集日,釘鐮的手藝人在大街上設攤,面前擺上鐵砧、木鉆和一盒鐵釘,手里掂一把鐵錘即可開張。需要釘鐮的農家,先買好鐮刀、鐮把,來到專門釘鐮的手藝人面前,談好價錢,鐮刀一會就釘好。然后拿回家,找一塊磨刀石,無休無止地磨,直到開鐮收割那一天,仍覺得不夠鋒利。

修理篩子、簸箕不需要趕集上會。每到麥天臨近,巷里不時會有手藝人,騎一輛破自行車,上面帶著桐油桶、竹條、麻絲,游走呼號,“纏篩子咯,油簸箕。”一干孩童會一溜風地將消息告訴忙碌的大人。準備農具之余,農家會抓緊時間將田里的活干完,棉花要鋤草、玉米要施肥,麥天忙起來近一個月,到時候,累死累活,什么都顧不上。

對了,麥收之前,年輕媳婦們還不會忘記為自己買一頂新草帽,是用麥稈編織,再用硫磺熏白的那種。割麥時,在無遮無攔的麥田里,要迎著當頭烈日勞作許多天,再白嫩的臉蛋也會曬黑,沒有一頂草帽遮擋怎么可以。麥收前,鎮上的集日人流如潮,女人們來這里,可不是圖熱鬧,也不像平時那樣為自己選件心儀的衣服,麥天不需要艷麗的衣裳,麥天的女人與男人一樣要受麥子的折磨。割過麥子的人都知道,麥天要盡量將自己包裹嚴實,再熱也要穿長袖衣服,扣好袖口,不然,是自己找罪受。

麥收前的集市只屬于麥子,一切都與麥收有關,最紅火的攤兒,是買與麥子有關的物件。麥前來集市,要買新衣裳會被人唾罵。

等這一切準備好,南風吹來了燥熱,空氣中帶上了麥天的味道,要開鐮收割了。

開鐮收割那一天,一定是晴空朗朗,陽光熾烈,陰天開鐮收割,雖然涼爽,卻不明智。麥子放倒,若下了雨,容易出芽,反倒不如長在地里。宋人范成大詩:“麥頭熟顆已如珠,小厄惟憂積雨余。丐我一晴天易耳,十分終惠莫乘除!”說的就是這個道理。開鐮收割時,麥子其實還沒有完全成熟。莊稼人世世代代收麥,積累了豐富的經驗,這樣緊張收麥,是與老天爺搶時間,我們那里叫龍口奪食。怎樣去奪?古人對此早有定法。金元時期的農書《韓氏直說》中說:“四五月麥熟,帶青收一半,候熟收一半;若過熟則拋費。”這句話莊稼人最容易理解,割了許多年麥子,都知道過熟的麥子,顆粒容易在收割中拋灑。生產隊那會,講究“七成搭鐮,八成過半,九成割完”。每年開鐮收割的麥子,麥穗黃了,麥稈還泛綠。陽光白白亮亮的,熱風吹來,麥海涌起漣漪,一波一波漾動,帶來麥子的青澀味,幾分清新,幾分燥熱,所有人的思緒便與麥浪一樣翻騰,有愉悅,躍躍欲試,也有畏懼,卻沒有退縮的余地。這是莊稼人的宿命,鐮刀伸進麥行,一鐮下去,長達一個月的麥天就開始了。

每年,站在即將成熟的麥子前,眼望無垠的麥田和搖曳的麥穗,我都會有一種感覺,那尖尖的麥芒好像刺向靈魂,隱隱作痛,同時又讓人感受到辛勞與收獲是多么完美的一對伴侶,之前的所有勞作,耕耘、播種、鋤草,施肥、澆水,是人與土地的戀愛。收獲,則是人與大地修成正果的時候,付出的過程本應該是快樂的,但這個過程如果太漫長,就成了煎熬。從十五六歲開始割麥,到三十多歲最后一次揮鐮,從集體化時期與許多人站在一起,熱烈隆重地開鐮收割,到與妻子兩個人孤單冷清地將鐮刀伸進麥行,每年割第一鐮之前,我都有一種強烈的儀式感,肅穆莊嚴,心懷畏懼。站在麥田前,久久凝望,望地,望天,再望被帶到地頭,踟躕學步的女兒,好像冥冥之中,有種力量在左右這一年收割是否順利。

直到我們這里由糧鄉變為果鄉,麥天不再割麥,而是去蘋果園里給蔬果套帶,我仍然將開鐮時的儀式感歸結為農人對收獲無與倫比的重視。有年麥天剛過,我在去天津的火車上,與一位軍官坐在一起。這是位來自河北邢臺的青年,面色黝黑,身體壯實,筆挺的軍裝穿在身上,表示軍銜的金星熠熠生輝,帶出幾分威武,但我怎么看,也感覺他是個鄉下孩子。問他這是去哪。他說:剛回家幫父母收完麥子,回部隊。望著他憔悴黝黑的臉龐,我問他剛收完麥子累不累?他說:這十多天下來,比軍訓都累,可想想父母收麥時的辛苦,還是要回來。每年,都特意把休假放在麥天,回到老家,脫下軍裝,就是個農民了,要極盡所能,拼死拼活,幫父母把麥子收回去。

我被這位青年軍官對父母的體貼感動,更被農家子弟對麥天的重視感動。

田地到農戶后的前幾年,每到麥天,我所在的小城,會變成一座空城,一座蕭條寂寥之城。所有的人都像嗅到了麥天的氣息,被麥子催促著,不顧一切趕回老家。在城里打工的、做買賣的、寓居的、收破爛的,都要匆匆趕回去。收麥那些天,小城很寧靜,平時隆隆作響的建筑工地停了工,收破爛的撥浪鼓,不再撲咚撲咚響,街巷里的叫賣聲不再悠揚,集貿市場里所有的門店都關門歇業,連地處鬧市中心的大型商場也門可羅雀,所有的人都在為麥子忙碌,沒有人顧得上買東西。即使公職人員,也放下手頭的事,回去收麥是最充分的理由。天大的事情,都等過了麥天再說。

學生也不能例外,產麥區的孩子從小就知道麥天的滋味,上了學,除寒、暑假之外,還有個特別的假期,叫麥假,一般15天到20天,如果麥收沒結束,還會續假,連幼兒園也一樣。每至放麥假那天,老師會給學生講,要如何不怕苦不怕累,幫助大人搶收麥子,如何去撿麥穗,有的學校還會給學生下任務。麥假結束后,先要給學校交規定數量的麥子,還要寫一篇關于麥收的作文。其實,所以要放這個假,一是因為老師也要回家收麥,二是家長忙著收麥,根本沒有時間管孩子。

這樣的氣氛,怎能讓人在開鐮收割時沒有儀式感?農耕時代,麥子事關一年生計,上至帝王,下至百姓,不敢不重視。古巴比倫歷法中,有個播種月和收割月,每年這兩個月來臨,國王要率群臣向天祭祀,祈求豐收。中國的帝王們好像只重視結果,不在乎過程。唐朝皇宮中有座鈸(割)麥殿,每到麥收季節,皇帝要高坐其中,看臣工在后苑開鐮割麥。宋代以后,皇宮中的鈸麥殿沒有了,卻有了神倉。至清代,雍正皇帝在位期間,每年要親蒞先農壇祭先農,裝模作樣,扶犁親耕,不過象征性地推三次犁,然后,就坐享收成,用“神倉”裝滿天下之糧。

我國藏區的望果節,是藏民開鐮前的隆重儀式,從公元五世紀至今,已流傳一千多年。每年莊稼黃熟、準備開鐮之前舉行。清晨,當陽光撒滿金黃麥田的時候,藏民們身著節日服裝,高舉旗幡,手捧預示五谷豐登的“切瑪”(五谷斗)和青稞酒,圍著麥田轉圈游行,載歌載舞,最前邊是由喇嘛和老農組成的儀仗隊,高舉佛像,頌經書,吹佛號,感謝上天帶來了風調雨順的好年成。這樣的儀式要連續舉行三天,隆重的氣氛中,對上天的敬畏和感恩盡在其中。

要論開鐮收麥的儀式感,不得不說生產隊那會兒。至少在我們那里,每年開鐮前幾天,要接連開會。先是公社的夏收動員會,年年都是老一套,領導講話,強調夏收重要性,成立領導機構,所有鄉干部都要包村包片。接著層層往下,大隊、生產隊也要召開同樣的會議。每年開鐮前一兩天,我們村要將所有勞力聚在一起開會,會上,駐村工作隊、生產隊長神情肅然,唾沫飛濺,大講小麥收割的重要性,一遍遍地強調搶收搶打,顆粒歸倉,防止什么人破壞。最后才安排收割期間的種種事務,包括成立幾個收割小組,誰任組長,誰任副組長。每個小組強弱勞力搭配,年輕媳婦、毛頭小伙之外,總要搭配個中年婦女。還有載麥組、后勤組、防火組,干這些活的都是中老年人。割麥不光是體力活,重要的是要手腳利落,能整晌整晌地彎下腰,不間斷地揮鐮收割。年輕婦女腰肢柔軟,最適合干這活。老年婦女也不能閑,要頂著烈日,彎下腰,拉只寬達一米多的鐵耙子,一遍遍地在收過的麥茬地上摟,將收割、裝載過程中拋落的麥穗,連同麥稈、麥葉摟得干干凈凈。

隊長聲嘶力竭地喊叫一通后,平日懶散的莊稼人,人人都緊張起來,弄得像要開拔打仗一樣。

開鐮那天,極盡排場,地頭插上彩旗,有兩年還掛上標語,將眾人聚在地頭,再一番聲嘶力竭地教訓,一聲令下:開鐮收割。現在想,那時開鐮的儀式感固然很強,目的卻只強調收割本身,譬如:顆粒歸倉,嚴防什么人破壞等等,與敬畏和感恩無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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