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午后,我從我的辦公室窗子向外看去,海河水已經冰凍,上看有很多鑿冰釣魚的人。快過年了,我忽然涌起貼年畫的強烈愿望,當即決定到古文化街去買。
在路上我想著我的關于貼年畫的記憶,起碼是三十年前的事了,現在基本上沒有人在過年的時候貼年畫,就算是我們這么熱愛過年的人家,不貼年畫也已經很久了,三十年都是個保守數字。
古文化街是天津的一個著名的旅游區,是天津市區唯一的一個“5A”景區,除了接待國內外友人的,古文化街也承載著天津的民俗文化功能,比如貼年畫,對于天津人來說,那絕對是一個重要的民俗和年俗,天津什么地方?天津的千年古鎮楊柳青,那是中國的年畫重鎮,天津人講究過年,那是出了名的。 但如今想買一張年畫,只能到古文化街了。因為沒有人貼,當然也就沒有人賣了。
三十年前的過年時節,到處都是賣年畫的,不僅每個新華書店里有,就連地攤上都隨處可見。那時候如果有數碼相機,有智能手機,能記錄下來當時所看見的年畫就好了。現在幾乎想不起來當時所看見的瑰麗的年畫了,那些圖案對于我的審美觀的逐步形成,一定起到了不可估量的作用。
記憶里肯定有傳統的楊柳青年畫,比如“連年有余”、“五子奪蓮”,楊柳青年畫里面的“大胖小子”形象深入人心。還有貼在農家水缸上的“缸魚”,在我幼時的天津西南部鄉村,幾乎在每一戶人家都看到過。
“缸魚兒”就是貼在水缸上的年畫兒。北方農村的人家,一般是正房三間相連,一明兩暗,左右“兩暗”都是臥室,中間“一明”是“堂屋”,這個房間的功能非常多,既是連接左右兩間臥室的通道,也是承載禮儀功能的房間,雖然農人們不在這里待客,但是這間房間其實有客廳性質,還有祭祀的禮儀功能,祖宗牌位一般是擺在這個屋子的中間的供桌上,當然那個供桌也可以擺放很多種東西。而這個房間還有的重要的功能其實是廚房,房間左右都有一口大鍋,鍋灶下面連著兩間臥室的火炕,一般來說,飯做好了,炕也就燒熱了,正好冬天晚上取暖。
既然是廚房,就都在堂屋進門左手或者右手的拐角處置放一口大水缸,飲用以及洗衣做飯,都是靠那一口大缸,農人用水挑子把水挑來,放進缸里。這里我還要再多解釋一句,什么叫做“水挑子”呢,更年輕一點的人就不知道了,水桶大家一定都知道,兩個水桶,上面各掛一個鐵鉤子,鐵鉤子和一條扁擔相連,把扁擔放在肩上,一手扶著前面的水桶,一手扶著后面的水桶,這就是“挑水”的姿勢了,那挑水的家伙,就是“水挑子”。
還說“缸魚兒”,過年的時候,在那水缸上也是要貼上喜慶的東西的,有人家貼上簡單一點的大福字,也有貼一條大鯉魚形象的,那就是楊柳青年畫里的“缸魚兒”。過年時候在水缸上貼上一條“缸魚兒”,圖個連年有余的吉利。農民也早就都用上了自來水,誰還用水缸啊,自然也就沒有人再貼“缸魚兒”了,絕跡了。水缸曾經是一個很重要的東西,蓄水洗衣做飯還有防火,而且很強的象征意義。水是活著的根本,也是“財”的象征。很多個人家的水缸里真的就養著一條鯉魚,人們喝水的時候,就用“水舀子”到缸里去“舀水”,魚就在缸里游,兩不相干。
那時候的年畫里除了有“楊柳青年畫”和山水之類的“國畫”之外,還有些表達新生活場景的畫,很有時代特色的。后來掛歷之類的東西多了,“大美人”類的,還有汽車類的,再后來越來越豐富的裝飾多了起來,傳統年畫或者專門為了過年貼而印制的畫漸漸就少了。
人們的住房面積開始擴大,過去很小的房子,倒是有很多的墻體可以供大家貼年畫,后來住房面積擴大了,反而沒有地方貼年畫了,不管城市或者鄉村,貼年畫的越來越少,大家都在裝修房屋,誰也不舍得往那么好的白墻上貼年畫了,而且墻上開始有了“壁紙”、“護墻板”,或者一面墻都是“組合家具”“紅木家具”,年畫往哪里貼呢?
在古文化街天后宮旁邊的楊柳青畫社,很順利的買到了年畫,也找到了久違的年味兒。玻璃柜臺里擺放著的是年畫,屋子里的墻壁上掛著的也是年畫,和我幼時看到的一樣。那時去看年畫也是過年生活的一部分,買來的年畫是貼在自家的墻上的,而那是要到了臘月大年二十九晚上的事情,而之前對于過年的盼望難耐的時候,去看出售的年畫,那也是過年生活的重要組成部分。地點在天津的很多新華書店,也在鄉村的“供銷社”或者地攤兒上,我們伸著脖子,一看就是很久,那是一種淳樸的文化啟蒙,也是物質精神極度貧乏的表征。 物質和精神極度貧乏,就不用說了,現在的孩子誰還會去做這樣的并不太好玩兒的游戲?
而淳樸的文化啟蒙,也一點不假,比如我記得看過一幅關羽戰黃忠的畫兒,那種炫目的色彩至今難忘。我幼時讀王維詩“江流天地外,山色有無中”,對“山色有無中”始終不解。后來明白了是山色空濛,在“有無”之中,有混沌初開之感。那“山色有無中”即是我家某年貼在墻上的一組“四扇兒”,不知被哪個畫家用圖畫的方式詮釋了出來,這才教益了幼時的我。
還看過一幅過年時候的國畫,(似乎是掛歷)題為“春來天地”,我還記得那字是啟功先生寫的,這“春來天地”四字的意境,我悟了很久。還有很多畫面的意境我當時并不理解,可都是曾經面對著,想了很久。我一位姨家的一個柜子上,曾經有過一幅年畫,在我幼年讓我凝神沉思很久,每次去都會看著定神,后來過年時再去,心里甚至在找那幅畫,現在也不知道那個柜子還有沒有。他們誰也不知道,那個柜子對于我這樣一個客人的重要。
我在鄰居萬杰家看到過一幅年畫至今念念不忘。那是一組關于《楊家將》里楊七郎的系列畫兒,一小幅一小幅的,下面有文字解釋,直到最后是新婚的楊七郎和妻子告別上戰場的場面。到現在我還記得那個畫面,還有畫面下面的文字,那一行文字對于那時候的我是震撼的: 莫道七郎無情意,男兒報國方英雄。 我想,這種教育不僅是文學或者審美意義上的了,比如愛國主義,比如做人。我讀著這樣的文字,在我的少年,我能體會到一個男兒“報國”是怎么回事兒,而且我還強烈的感受到了自己的性別意識,我是一個“男兒”,在這個世界上,男人就要做一些男人應該做得事情。
我和哥哥都聽我母親和姑姑說起過我們幼年時候的一件往事。她們說,在一個過年的晚上,父母還有姑姑應該是從天津市區買來了年畫兒,回到了她們下鄉的地方,而那個時候我和哥哥已經睡了。我現在能猜度我的長輩們去買年畫時候的心境,我想應該和我今天差不多,她們是懷著幸福的心情去買的,那時候的生活多么艱苦,去買年畫,說明他們的內心還有一絲光亮。媽媽說是我們突然從睡夢中醒來,看著她們貼在墻上的畫兒,我們驚呆了。 后來她們說起我們看著墻上的年畫的目不轉睛的樣子,還能回味著三十年前的困苦和幸福的生活。
我也能想象她們的樣子和我們的樣子。我仍記得那個夜晚,我突然醒來,看到了墻上貼的年畫,面對著過年時候的濃烈氣氛和墻上的喜慶,那是那個年代的花團錦簇。我記得那畫面上是藍汪汪的天空,哥哥說記得的,卻是綠水里的小鴨子。記憶一定混亂了,也許是不同的年份,也許是誰記錯了,這已經無從考證,也無關緊要。
我記得我在鄉村的路邊盼望著過年時節到爺爺那里去的父母回來。父母回來的時候總是黃昏,天色總是暗淡和冷,我們的盼望總是熱烈而焦急。我看見父母騎著自行車來,他們的車把上掛著采買的年貨,后座上也是…… 有鞭炮,有食品,也有各樣的年畫兒…… 后來我們和父母一起去買年貨,一起貼年畫,貼年畫鍛煉了我們的能力,比如怎樣做手上不會粘上那么多糨糊,把什么樣的年畫貼在什么樣的地方是合適的。這其實就是謀篇布局的能力。還有什么叫做“對稱”,什么叫做“天頭地腳”……
我等著到了臘月二十九那天晚上,在除夕前夕,我要把買來的年畫都貼上,熱熱鬧鬧的,把喜慶貼的到處都是,把年味兒和幸福,還有過去的記憶貼的到處都是。我還買了好幾張年畫,準備送到我父母那里,那天提起,他們也說,很多年沒有貼年畫了。我在買年畫的古文化街還買了朵紅色的絨花,過去的天津風俗,新年夜,女人戴這種絨花的。我買了給老母親,我想她戴上肯定很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