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說:造謠

王海生成為真正的高手,那是很后面的事。我們在一起時,他還不會武功,老挨他父親王建國揍。王建國是個老流氓,個子矮,但是很壯,整個人看上去像一把生銹的老虎鉗。他黑紅的左腮幫子上有道白白的疤。每次從井下回來,就是王海生挨揍的日子,這跟一個星期上六天課一樣篤篤定。王建國像從老山前線剛回來,安全帽像鋼盔,拿在手上一蕩一蕩地,工作服上滿是黑的油污和黃的泥巴,一路四下里招呼,很響地往路邊的冬青灌木叢里吐痰。幾個同輪班的扎堆喝老酒。王海生的母親周桂娣是礦里代銷店的營業(yè)員,大多數(shù)時間都不在家,平時一聲不吭的,吵起架來卻很厲害。她炒的韭菜雞蛋真是香。小方桌放在家屬宿舍外一溜的水泥甬道上,緊挨著圍墻(上面厚厚的標語都層層駁落了顏色)旁邊的老樟樹。甬道上潑了水,蒸騰起熱烘烘的泥土氣。家家戶戶喇叭里都放著同樣礦廣播站的新聞。春天的時候,老樟樹的葉子紛紛揚揚,掉進小方桌的菜里、酒碗里。夏天的時候,老樟樹上蟬鳴一片,家家戶戶都是炒螺螄和炒辣椒的香味。那是殺人犯還沒有來的時候。那時候是喝老酒的好日子。

“作業(yè)簿拿過來!”

一般在倒第二瓶老酒之前,王建國會檢查作業(yè)。王建國別的不懂,劃勾劃叉是對是錯,像算工分一樣門兒清。王海生的成績總不見好,所以王建國就很生氣,拉開架勢揍王海生的屁股。

好了好了。一塊喝酒的人說。

好好。有的人說。

也有人在一旁呲呲笑:“王建國,你兒子真堅強,像個地下黨樣。”

于是王建國啪啪啪打得更氣憤了。

王海生不哭不鬧,一聲不吭,好像這事跟他沒關系。一直要等到周桂娣拿著鍋鏟沖出來,這事才會完。每次都這樣。王建國跟周桂娣吵著架,這邊還被揪著的王海生看著地面發(fā)呆,跟他平時在課堂上走神一個模樣。我走過去,站在他的旁邊。王海生看也不看我。我聽見他嘴里跟著廣播輕輕地哼著“藍藍的天上白云飄”,那是我們剛學會的歌。那段時間,礦里的廣播天天放這首歌。
王海生說根本就不痛。有一次跟我說,他不怕王建國,雖然王建國揍他屁股。王海生屁股挨揍的時候,最令他心煩的是礦里的廣播吵個不停。它們整天吵個不停啊。一大早就吵,“小喇叭開始廣播”,播新聞叫人起床,在學校里叫人做早操和眼保健操,叫人去上班,去開會,去食堂吃飯,下班。有時候半夜播緊急通知,不管不顧地把所有人都吵醒,讓每個人的心怦怦跳。它自顧自地說話,你沖它說話它卻不理睬。

有時候我也不知道王海生在想什么。

聽父母聊天,說王建國私下里嘀咕王海生一點也不像他。王建國是黑矮子,整天穿著礦里厚厚的工作服,一坐下來腿抖個不停。王海生長得像他媽(他媽聽說是上海人,不知道為什么會到我們礦里),整個人又瘦又白,像手工課上的剪紙片。這一點讓王海生很憂愁。

“我的手不行。”王海生對著太陽照他張開的十個手指。他的手指細長纖弱,陽光下有點半透明,像正在蠕動著的海底生物。這樣的手練不成鷹爪功和鐵砂掌。我們在礦禮堂里把電影看了一遍又一遍,牢牢記住每一個武功細節(jié)。沒有任何一個武功高手長著這樣的手。

那段時間,我們總是在一起。我知道有人說我是假老實,說不叫的狗才咬人。其實我遠沒有王海生那么勇敢。碰到事情時,總是更瘦弱的王海生沖到前頭去,雖然大多數(shù)時候會挨打。王海生的臉上總是帶著各式各樣的傷,用紅汞藍汞涂得五彩斑瀾,遠遠看去像安全標識牌。這讓他對練好武功這件事更加著急。

我們反復琢磨著手的問題。有時候走出礦里的灰色圍墻(它們在每個角落里連綿不絕,一直爬向很遠的山丘,像傳說中的萬里長城),走到附近的矮山上,對著鎮(zhèn)上農民種的粗毛竹練擊打功,把大拇指根部打得烏青,一碰就疼。有時趁家里人不注意,用手指反復插米缸里的米。然而都沒有用。這還是跟我們的手有關系。我們的手都長得太單薄,電影里告訴我們,要像余鋼峰那樣粗粗壯壯的手指頭才比較好。老師不在的時候,余鋼峰會站在課桌上展示他的鷹爪功。他的手指頭又短又粗,指甲留得長,指甲里都是黑垢,撓到人時會撓出紅腫的劃痕。全班男同學幾乎都被他的鷹爪功打敗過,都希望練得像他那樣。

后來我想通了。我告訴王海生,鷹爪功一般都是壞人練的,比如電影里的王仁則。余鋼峰會鷹爪功,主要因為他也是壞人(全班只有余鋼峰經常跑到鎮(zhèn)上去,跟那些地方上的小流氓搞在一起)。而我們是好人,應該練好人的武功,就像少林棍。這一點讓王海生很釋然。

但新的問題隨之而來。練少林棍需要一根真正的棍棒。礦里有的是木頭,大部分都整塊整塊碼在那里,重得根本拎不動。附近山上很多枯樹枝,歪歪扭扭得不成樣子。鎮(zhèn)子外邊那些稻田和菜地里的籬笆,大都是毛竹條,比較適合打屁股。再遠的地方我就沒去過了。鎮(zhèn)子外的公路上,平時是安靜的,有時候會有拉礦的車子經過,轟隆隆揚起漫天的灰塵,像敵軍經過時燃起的濃煙滾滾。礦車們會開往縣城或其它更遠的地方,那里會有很多不同的商店,有很多少林棍擺在柜臺里出售。我們大都沒去過縣城,整天就在礦區(qū)的圍墻里面晃悠,最遠也就走到鎮(zhèn)子外面一點。礦區(qū)已經夠大了,遠遠近近、高高低低的山,黑深深的礦洞口,子弟學校,家屬區(qū)。聽父母說,圍墻包裹著整個礦區(qū)一路往前爬,甚至穿到另外一個縣里去了。

后來我們終于找到兩根稱心如意的好棍子,是在一片油菜花地的籬笆上。都是齊眉一般高的樹枝,柳樹還是其它的什么樹。我的棍子上多了兩個疤,怎么樣都倒騰不干凈,只能用石頭盡量把它們砸平,看上去倒像老頭用的拐杖。王海生的簡直很完美,通身光溜溜,上下一般粗,筆筆直,又很輕,看上去跟覺遠和尚用的真正的少林棍也沒差別。

那天上午,我們在一個靠山的舊倉庫里練武功。那幾天學校都放假,聽說是殺人犯要來了。說殺人犯從很遠的北方來,有槍,會搶小孩,派出所都怕他們。然而吳國有說,這是造謠,性質很惡劣,說你們通通不能講。我們都不相信他的話。如果不是殺人犯要來,學校為什么會突然放假?礦里為什么要組織民兵巡邏隊?父母們都不一起喝老酒了,也不讓我們跑到鎮(zhèn)上去玩,整天聚在那里嘁嘁喳喳說什么?吳國有還說自己是北京來的大學生呢。北京來的都在縣里當干部,跑到我們礦里做什么?而且他還討了個鎮(zhèn)上的女人做老婆(我們礦里從來不跟鎮(zhèn)上的人結婚)。他老婆大屁股,粗嗓門,頭發(fā)像擦過油污的棉紗線,跟他一樣討厭。他會說本地話,礦里人都說普通話,或者其它什么北方話。他還喜歡家訪,其實是來騙酒喝,跟礦里的人一起喝老酒,扯開嗓子劃拳。那個時候吳國有看上去跟王建國他們倒是一模一樣。

“什么是造謠?”

班上最難看的張紅霞用鉛筆戳戳王海生的胳膊。王海生罵一聲“你真笨”,轉過頭來問我。

除了吳國有,那段時間里,廣播上也天天說這個字眼,提醒大家不要聽信造謠,反反復復地說。但沒有人出來解釋什么意思。

我說:“造謠就是騙人。”

“那為什么不說騙人,要說造謠?”張紅霞不依不饒地問。

“我們騙人是騙人,大人騙人就是造謠。”

這話我琢磨了很久了。聽到父母提到這個詞,好像跟縣里、省里,或者其它更遠的什么地方有關。有一次父親指指礦區(qū)旁邊最高的那個山頭,然后他們一堆大人都很了解地點點頭。我朝圍墻外的那個山頭看了半天,除了黑乎乎的松樹林和毛竹林,好像還有個喇叭(經常有很響的新聞和歌聲飄過來),其它看不出有什么不一樣。有人說那里有怪獸,有鬼,有人說有殺人犯,有人說那里有“造謠”。后來再往那邊看時,心里就會莫名地撲撲跳。

我琢磨著,吳國有他們說的造謠,應該就是這個意思。但我們真正高興的是突然就放假了,不是暑假也不是寒假,是另外一種放假。家里人都在上班,所以我們可以趕緊練習自己的武功。

那天天氣很好,有點熱,也不太熱。山上吹來松樹和桂花的香味。拉開倉庫用鏈條鎖栓著的舊鐵門,從縫隙里可以輕松鉆進去。這個秘密據(jù)點是王海生發(fā)現(xiàn)的。四下里堆滿了廢車斗、舊模具什么的,中間是一大片干燥平整的泥地。我們放下綠書包,回憶著電影里的動作,認真比劃著,隨意揮舞著,施展了一會就有點出汗。我們坐在一個拆卸下來的舊貨車車廂板上,探討剛才的武功招式。然后我們聊到了余鋼峰。我說余鋼峰練鷹爪功就像王仁則,你看他的三角眼,他腮幫子上的毛,遲早會長成王仁則那樣的絡腮胡子。壞人一般都長絡腮胡子。他還追著女同學嚷嚷,野味,野味,那個腔調,整個人從頭到腳都像王仁則。對這一點王海生表示同意。關于誰更像覺遠高手,我們互相謙讓了一下,然后我們都同意我們兩個都像覺遠,畢竟我們練的都是少林棍。然后王海生說劉海燕像牧羊女。提到劉海燕我心里怦怦跳得利害,我想起她經常穿的那件紅格子的襯衫。我心跳得這么響,很奇怪王海生為什么沒有聽到。然后我們都不說話了,光聽著蟲子在附近唧唧叫,風嘩嘩嘩吹過頭上的毛竹林,像是很遠的地方有人在唱什么歌。過了很久,王海生想到一個重要的問題:

“少林棍能不能打得過殺人犯?”

這個問題我之前沒琢磨過。我想了想:“殺人犯有槍,如果趕在殺人犯打槍之前用少林棍,一定會贏。”這話讓我們同時舒了口氣。

我說王海生其實你只要打得過王建國就行了。王海生嘿嘿笑,然后說,還要打得過余鋼峰的鷹爪功。

這時有人進來了。

我們聽到咣鐺咣鐺的聲音都吃了一驚,看到余鋼峰帶著幾個人從鏈條鎖下面鉆進來。都是班上的同學。我們更吃驚的是劉海燕居然也在里面。王仁則跟牧羊女走在一起,但牧羊女不像是被抓來的。他們嘴里都叼著礦區(qū)代銷店里賣的棒棒糖(王海生的母親周桂娣賣的那種)。

他們也很吃驚地看著我們。余鋼峰怪叫一聲:

“ 王海生,王小斌,你們兩個二王殺人犯在這里做什么?”

王海生抓住自己的少林棍站起來,“這里是我跟王小斌的地盤。”

余鋼峰縮著頭,狐疑地看看四周,眼睛滴溜溜轉,然后指著王海生哈哈大笑,“你的地盤?你知道這里是哪里嗎?”

“這里是倉庫。”王海生說。

“放屁,這里是機修車間的廢料庫,”余鋼峰沖著左右指指點點,“我爸是機修車間主任,這里就是我的地盤。你王海生的老爹王建國是井下工,你的地盤應該在地底下。”

這個消息讓我們措手不及。然而余鋼峰又看到了王海生手里的少林棍。

“這棒子不錯。”

“這是少林棍。”王海生很驕傲。

余鋼峰走過來,用一根手指碰了碰,嘴里嘖嘖稱道,“真的是根好棍子”,然后一把抓住棍子中間,“這是機修車間里的東西,是我們家的東西。”

“這是我們外面撿來的。”王海生不撒手。他們兩個糾纏在一起。

塵土飛揚中,很快地,我看到高出一個頭的余鋼峰騎在了王海生身上,少林棍被他像戰(zhàn)利品一樣高高舉起來。王海生在灰塵里拼命仰著頭,徒勞地亂踢亂打,然而被余鋼峰死死壓住,只會揚起更多的灰塵。我仿佛又看到了平時王海生被王建國打屁股的樣子。我站在那里,手腳像鉛塊一樣沉重,太陽曬過來,汗水都流到眼睛里了。我看見劉海燕吃著棒棒糖,黑黑的眼睛看來看去,一句話也沒有說。大家呆呆地看著他們兩個人。我聽到了王海生的咒罵與呼喊,在陽光和灰塵中顯得異常單薄,像廣播里的聲音那樣忽遠忽近,很不真實。后來過了好一會,余鋼峰放開了王海生。他們歡呼著,像麻雀一樣忽啦啦走了。劉海燕也走了,自始至終沒有發(fā)出一點聲音。

我揉揉眼睛,看見王海生趴在地上不起來。書包里的作業(yè)本和鉛筆散得滿地都是。王海生的少林棍被他們搶走了,我的卻被隨手丟在一邊。我走過去拉王海生慢慢坐起來。他滿頭大汗,白晰的臉頰上滿是眼淚和鼻涕,混雜著一綹綹骯臟的淚痕。有一條紅腫的劃痕從脖子一直爬到下巴,那肯定是余鋼峰用鷹爪功抓的。我好像第一次看到王海生掉眼淚。之前看王海生被王建國打屁股,從來沒像今天這樣。那些時候他都很堅強。

我說不清什么感覺,憤怒,尷尬,羞愧,心里空蕩蕩的。我們就這樣在泥地里坐了半天。我瞇起眼睛朝天上看,瓦藍的天空中有一條飛機飛過的白線,像神仙走的路。我想起王海生唱的歌,藍藍的天上白云飄。有鳥從毛竹林那里飛過來,唧一聲飛到另一邊去了。一只白鷺在半空中晃晃悠悠轉著圈,好像不知道要到哪里去。這時,我聽到王海生說:“吵死了。”

我順著他的視線,是那個山頭。不知道從什么時候開始,遠遠傳來說新聞的聲音,輕一下重一下,在四下里遠遠近近地回蕩著。那是叫人去食堂吃午飯的聲音。

我聽到王海生對我說:“我想好了,我要去少林寺,學真正的少林功夫。”

你怎么去呢?我問他。我之前從來沒有想過這個事。

“坐礦里的小火車。”王海生斬釘截鐵地說,“然后到縣里,沿著火車鐵路就會到少林寺。”王海生站起來,看著遠處,“我以前坐小火車到過縣里,我姑媽在縣里。礦口有個裝卸站,管事的老劉頭跟王建國一起喝酒的。上次就是他讓我坐到縣里再回來。”

我想到另外一件重要的事:“可是你沒有錢,沒有錢就不能買東西吃,一路上你要吃東西吧。”

“我可以回家拿。我知道王建國把錢放在五斗柜那里。”

我知道王海生沒有生我的氣。我決定陪王海生一起回家拿錢,他是我唯一的朋友。我會送他坐小火車,像地下黨一樣保守秘密,我們兩個人的秘密。

我們收拾好書包,慢慢往回走。是中午時分,四下里到處回蕩著廣播里的新聞,越發(fā)顯得整個礦區(qū)安靜空曠,像打了敗戰(zhàn)的戰(zhàn)場。所有人都在食堂里吃飯吧(只有晚飯才在家里燒),我們走回家屬宿舍的時候沒有碰到任何人。這就是礦里,他們總是一起上班一起吃飯。站在王海生家外面把風時,我的手心在出汗,脖子上也汗津津的。貼在老樟樹上的告示被風吹得一揚一揚,其實它什么都不知道。一只誰家的老母雞走過來啄我的回力鞋,被我踹了一腳,很生氣地走開。然后王海生終于出來了。我們往礦口走的時候,一個不知道是誰遠遠地問:你們兩個吃過沒?我們含含糊糊地應一聲。那人也不細究就走了。

裝滿礦石的小火車停在那里,干瘦的老劉頭正端著飯盒跟司機聊天。王海生從口袋里掏出兩根皺巴巴的旗鼓(可能是從五斗柜里找出來的):“劉師傅,我爸叫我到縣里去找我姑媽。”

這兩天學堂放假啊,老劉頭隨口應著,接過香煙,放鼻子下面嗅一遍,拍拍王海生的頭,把他抱上車。

小火車發(fā)動了。我看到王海生坐在高大魁梧的司機旁邊,臉色蒼白,瘦小,像只受傷的動物。我第一次發(fā)現(xiàn)王海生原來這么小。我朝他揮揮手,他搖搖頭沒有說話。我們像真正的地下黨一樣互相看著不說話。小火車開動后,我跟著跑了起來。忽然王海生就站起來,探出腦袋用力揮著手,大聲喊:“王小斌你等我回來!”他的聲音又尖又細,跟他的人一樣。我拼命點著頭,嗯嗯地答應著,火車轟隆隆的聲音中,王海生不知道聽見沒有。跑著跑著火車走遠了,留下一點煙慢慢飄過來。我不知道什么時候開始眼淚已經流出來了。

回到家里我倒頭就睡,渾身酸痛,一下子沉到黑甜的睡眠中。醒過來的時候,已經傍晚了,又是廣播在唱“藍藍的天上白云飄”的時候。母親在炒菜,是菜的香味把我喚醒了。這時我才想起沒有吃午飯,不知道王海生現(xiàn)在買到吃的沒有。我走到外面,家屬宿舍的甬道上陸陸續(xù)續(xù)開始擺小方桌。然后我看到周桂娣正朝我走過來。

“你看到王海生沒有?”

我搖搖頭。

“你知道他去哪了?”

“我不會告訴你的。”我想了想說。

周桂娣的聲音招來了我的父母,他們朝我大聲說著什么。我看見山上面的晚霞燒紅了半邊天空,包括這些大人們的臉。 這是個有點熱的天氣,一直到傍晚還是這樣。我想王海生坐在火車上吹著風,一定很舒服,他現(xiàn)在已經到了很遠的地方了吧。我感覺有人在用力拽我的肩膀,是我的父親。我知道不可能什么都不告訴他。于是我想了想,說:

“我看見他跟別人走了。”
“什么?”
我很滿意這樣的效果。他們壓根想不到其實沒有別的什么人,是王海生自己要跑路。
“是誰?”是周佳娣的聲音。
“是大人,”我想了想,“是男的。”
不許胡說!父親說。
小斌從來不騙人。是我母親的聲音。

我想我從來不騙人,也從來不造謠。大人才造謠。他們從山上面,從縣里、省里和更遠的地方帶來很多的造謠,他們自己什么都知道,卻什么都不跟你說。

是誰?什么樣的人?是礦里的還是鎮(zhèn)里的還是學校里的你們認不認識他?他穿什么樣式的衣服什么樣子的你快說啊?

我忽然想到了什么。“是兩個男人,穿爸這樣的中山裝,藍顏色的。一個胖的一個瘦的。嗯,一個胖的一個瘦的肯定是這樣。”

我聽見自己的聲音,像是在河里游泳時耳朵進了水,有點清晰,有點模糊,然后我聽到自己在厲聲叫喊(那聲音有點不像我自己了):“是殺人犯!是二王殺人犯把王海生帶走了!”

我看到所有人都被嚇住了,黑著臉不說話。我看見晚霞的光芒籠罩了整個家屬宿舍。所有的人都聚過來,像是要過來扎堆喝老酒一樣。然后我聽到了周桂娣的尖叫聲。她一邊喊著王建國的名字,一邊朝外面跑去。她這么瘦的人跑起來倒是挺快的。

父親開始揍我的屁股,然而母親幫襯我。我被他們兩個人拉扯著,一邊掙扎一邊嘶喊,好像一下子什么問題都琢磨清楚了。我的頭腦有點發(fā)燒,同時也很清涼,像夏天傍晚一下子跳進溫暖的河水里面。我用手狠命撕扯著父親,大聲叫道:“我沒騙人!是殺人犯!是二王殺人犯把王海生帶走了!”

他們都在說話,不停地說話。他們又叫來很多人,開會坐在臺上的人,穿制服的人,戴紅袖套的人。他們問我很多話,很多臉,很多嘴巴同時在說話。有人拎我的耳朵,有人沖著我大聲嚷嚷著,有人反反復復地搖我的肩膀。他們互相很激烈地說話,很多人進進出出,把走廊里的白熾燈光帶得搖搖晃晃。我什么都聽不真切,只記得拼命地叫喊,把嗓子都喊啞了,聽到自己的聲音變得很奇怪。記不清過了多久,他們也累了,他們都不理睬我了,影影綽綽中,有的坐在僅有的幾張凳子上,大多數(shù)人站著,啞在那里抽煙,很生氣的樣子。

后來,那個傍晚,好像所有人都去了礦區(qū)禮堂,家里的廣播一直在喊人去開會。父母把我鎖在屋子里,說,到時候有你好看。我在床上躺下,又坐起來,渾身疼痛,嗓子又干又疼,臉上火辣辣地發(fā)燒,感覺自己馬上會死掉。我有點害怕,又有點激動。我想他們開完會之后就會明白了,他們可能會把我抓起來。但我保守住了王海生的秘密,我們兩個人的秘密。我還做了一件其它人都沒做過的事,不管余鋼峰還是劉海燕都沒做過的事,只有大人才有資格做的事。我造謠了。

從窗戶看出去,晚霞快消失的時候,我發(fā)現(xiàn)房門其實沒有鎖住。可能父母走得太匆忙,鎖虛扣在門框里了。我想了半天,決定逃出去找王海生。家里的錢不知道放在哪里,寫字臺的抽屜里有一些硬幣,我仔細地檢查一遍,把能找到的五分錢全部排出來,裝進書包里。書包變得有點重量,走起來沙沙響。我又想到我的少林棍沒有了,丟在機修車間的倉庫里了。我還沒有學會武功,得找個武器。抽屜里有把母親平時用的張小泉,柄用紅塑料繩密密地纏起來。另外有一把螺絲刀,頭已經磨成尖尖的月牙,掉了漆的柄里面露出原來的木頭,握起來讓人很放心,像一件真正的武器。這是一件可以帶到少林寺去的東西。想了想,裝到書包里。

一直走到要出礦區(qū)的地方,沒有碰到一個人。沒有聯(lián)防隊,沒有保衛(wèi)科,也沒有殺人犯。礦區(qū)禮堂遠遠望去倒是燈火通明,在整個灰灰白白的傍晚,看上去像是另外一個世界。看來他們的會還沒有開完。

現(xiàn)在已經沒有小火車了,老劉頭不認識我,估計也不會讓我坐上去。我沿著水泥路慢吞吞走,昏黃的夜空下,深一腳淺一腳,意識含含糊糊,像發(fā)高燒時腳踩在棉花上一樣。走出礦區(qū)傳達室,走過路口,在鎮(zhèn)子外面的水泥橋上,黑乎乎地碰到了一個人,居然是余鋼峰。他可能剛洗完澡,穿著海軍衫,手里揮著一根棍子。是王海生的少林棍,棍子最上面扎著一塊白毛巾,在風中揮舞著像一面旗幟。

“哎呦,二王殺人犯少了一個?王海生被抓起來了?被槍斃掉了?”余鋼峰為自己的話洋洋自得,笑起來的樣子很愚蠢。

我變得怒不可遏。 我現(xiàn)在不怕余鋼峰了,甚至都不怕殺人犯,跟上午和王海生在倉庫里練習時一樣,感覺渾身充滿了武功。

我用手一把抓住棍梢,“這是王海生的棍子,你要還給他。”

“搞錯沒有!這是我家機修的,你說是王海生的你叫它它會應嗎?”余鋼峰好像聽到了天底下最可笑的事。

“你必須還王海生棍子。”我決定這次絕不撒手。

想死啊你!余鋼峰吃驚地看看左右,然后哈哈大笑起來。余鋼峰的手像老虎鉗一樣掐住我的喉嚨,讓我喘不過氣來。他這一招很厲害,我根本來不及躲閃。

我用頭頂著余鋼峰的胸口,血涌上腦門,腦袋嗡嗡響,眼淚也流出來了。我希望有人會過來拉開他的手,但現(xiàn)在橋上根本沒有人。我想起很多武功招數(shù),但余鋼峰比我高太多,力氣也很大,掐著我的脖子讓我無法施展。我想覺遠這個時候會怎么做?少林寺高手會用怎樣的武功?我想起今天上午余鋼峰騎在王海生的身上,用鷹爪功抓出一條深深的劃痕。這時我突然想到,我雖然不會武功,但書包里就有一個武器。

書包現(xiàn)在正吊在我的脖子上。

我的喉嚨被余鋼峰掐住了,眼淚模糊了視線,只好用手去摸。硬幣像砂石一樣散亂地滑過手指,然后觸到了尖尖的那個。抖抖索索地掏出來,雙手握緊了,木頭的柄粗礪地印在手心,像拿著一把劍,或者真正的少林寺武器。我直著往前扎。我聽見余鋼峰大叫一聲,然后我的脖子被松開了。我也松開手,在衣服上擦擦手,用手擦了擦眼睛,看見余鋼峰站在那里,雙手捂著肚子,很奇怪地看著我。我看見余鋼峰慢慢地坐下去,好像想休息一下的樣子。棍子咣鐺一聲被丟在了地上。我一把抓起棍子(王海生的少林棍),朝橋的另一頭跑去。書包里的硬幣一下一下地拍打在我下午剛被父親揍過的屁股上。

跑到公路口的時候,余鋼峰沒有追上來。公路往右是去縣里的方向,現(xiàn)在已經趕不上王海生了。我站在那里,面孔發(fā)燙,全身都很痛,整個人像是漂在被太陽曬得悶熱的水中,晃悠悠不知道該往哪里去。這時,我聽見山上那個很響的喇叭說話了。有人在咳嗽,說些含含糊糊的話,那些有點怪異的回聲在四下里遠遠近近地回蕩。我好像聽到了有人在講我的名字,又或者是王海生的名字。那聲音一頓一頓的,像水波一樣蕩漾,聽不真切。我忽然想到山上去看看。我想看看這些天里他們說的造謠(我父親指的那個地方),那個他們說有怪獸有鬼有殺人犯的地方。我想,如果我在上面那個很響的喇叭里說話,應該可以傳得很遠,或許王海生就能聽到。

水泥路盡頭往上是農民砍柴的山路,被月亮照得明明白白。我走走停停,渾身痛得要死掉,希望能夠碰到一個誰,又希望沒有人看見我。

白天的熾熱已經過去,山林里都是暖烘烘的風。山比五層樓高不了多少。 我朝著聲音傳來的方向一步步走, 走了好長一陣子。

現(xiàn)在,我已經比整個鎮(zhèn)子和整個礦區(qū)都要高了,禮堂和火車鐵軌都在我腳底下。我遠遠看見礦區(qū)禮堂的燈還亮著,本來今天要第一百次放少林寺電影,但被他們拿去開會了。我看見腳下的礦區(qū)里有很多晃動的光亮,看起來應該有很多手電筒在四處照射。好像有很多人在大聲說話,有很多狗在叫,亂糟糟地混在上面越來越近的喇叭聲里。我不知道他們在忙什么。走最后幾步的時候,我的心跳得利害,比任何時候都利害。我大口大口地喘著氣,眼冒金星,用手拄著少林棍,在山路盡頭的平臺前面蹲了好一會。

然后我看到他們說的造謠了。

那是一個很高的鐵架子,底下是水泥墻(墻上有模模糊糊的紅色標語),在黑暗中像怪獸的骨頭。我看見最上頭是怪獸兩只大大的黑洞洞的眼睛。那是兩個喇叭,但比我看到過的所有喇叭都要大。我想,原來這就是這些日子里他們說的造謠啊。他們自己什么都知道,但就是不讓我們說,甚至連它的名字都不讓提。它跟家里的廣播比起來除了高一點大一點之外還有什么呢?
它還在說話,聲音既響亮,又仿佛很遙遠,像是有人在水里叫你的名字。

我仰頭看著它,想了想,沖著它叫了聲:王海生。

它不理我,自顧自地說話。我用力地喊:王海生,你聽到我說話沒有!我是王小斌啊!然而它還是不理不睬。

我撿起一塊小卵石,用力朝它扔過去。卵石敲在鐵架子上,發(fā)出輕輕的哐鐺一聲。我又撿起另一塊石頭,重新朝它扔去。我大聲喊著王海生的名字,流著眼淚,不斷地用石頭扔它,簡直用盡了最后一點力氣。我聽見卵石敲打在鐵架子上發(fā)出叮叮當當?shù)穆曇簟?/p>

突然,它停止說話了。很響的聲音一下子消失,耳朵嗡嗡響了一陣,四周的安靜像河水一樣擠壓過來,讓整個山頂變得跟田野和礦區(qū)一樣空曠。

它不再說話,我無法讓它傳出我的聲音。那聲音本來應該可以傳得很遠,可以讓王海生聽見。
那天晚上,我坐在變得無比安靜的造謠的下面。我握著王海生的少林棍,月光照著我,仿佛我是全世界唯一一個人。那里視野開闊,月光下看得見下面黑覷覷的樹林和毛竹林,更下面的稻田和菜地就看不清了(那里可能躲著帶槍的殺人犯)。看得見燈光黯淡的鎮(zhèn)子,亮堂堂的礦區(qū)禮堂,四處亂竄的手電筒的光,看得見所有的鎮(zhèn)子所有的礦區(qū)所有的縣城,但是看不見王海生要去的少林寺。我知道我的朋友王海生坐著火車,吹著風,沿著月光下閃閃發(fā)亮的鐵路一路向前。我知道火車會一直開到少林寺,王海生會在少林寺里學會真正的武功,成為真正的高手。我答應王海生我會等他回來。我一定會等他回來。這是那個晚上我唯一想做的事。

刊于《大觀東京文學》2018年7月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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