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蘇予希
回到老家時,迄今為止都會回到那個我童年生活過得小院兒里看看,爺爺奶奶還健在。但如今留有我一些念想的只有半間沒有裝修過的屋子,半片院落,還有門口那一扇銹跡斑斑的鐵大門。
我從門口邁著輕快的步子走進來,奶奶正坐在屋檐下棚子里的板凳上,雙眼正朝著門口的方向望著,爺爺已是耄耋之年坐在棚子外忙著手里的活兒,一雙蒼老的大手,長滿了老繭。爺爺九十二歲,身體硬朗,耳聰目明,走起路來仍然步履矯健腳底生風,做起莊稼活一樣不輸給年輕人。奶奶八十四歲,有輕微的阿爾斯海默癥,臉上和手背上的膚色接近于銅色,那是生活在鄉土里被陽光烘曬了一輩子的顏色。她的頭發自然的凌亂,雙眼混濁暗淡凹進眼眶里,上眼皮下垂著,但卻遮擋不住她目光中流露著呆滯和慈祥,那樣的溫和像一股暖流,仿佛冬日里的陽光,寂寞又溫暖。眼角是朵朵枯萎的花兒,臉頰上有著因為愛笑而留下的紋路,她老了,但還是很樂觀,愛笑,一如她年輕的時候。
“爺,我回來了”,我腳步停在爺爺做活的旁邊,奶奶忙問:“誰呀,這是誰?”爺爺呵呵一笑回道:“小鹿啊,”“啊!小鹿回來了,我小鹿回來了。”奶奶飽經風霜的臉上漸漸綻開一叢笑,從前額到眼睛,再到嘴角,逐步展開。“是我啊!”我做到她的身邊去,奶奶拉著我的手又端詳地看著我,“嗯,是我小鹿,沒錯?!蔽覍淼乃团D田嬈诽岬剿磉叄噯査斚孪胍臉樱克f什么都不想。我像變戲法一樣從一個袋子里取出一件衣服,“奶,我給你買了一件衣服,幫你換上吧!你看合不合身?”“哎!~好!你也給我買衣服,我芳也給我買衣服,這下衣服夠換啦!”我打趣道:“奶,還是孫女多好吧!”“嗯!”她愉悅地雙眼里綻放光芒,又像個孩子嘟嘟嘴有幾分可愛。正合身,這件紫色上衣里有刺繡金線的工藝,八分袖,我買時也是用了一番心思在面料和圖案上,所以自夸道“奶,我眼光不錯吧!”“嗯,我鹿就會買東西。可是我一想你有走的時候,我心里就空嘮嘮地難受?”她說著,兩個耳鬢的頭發有些凌亂,我的手將要觸摸到她銀白色的頭發上,想幫她梳理一下,或是把頭發藏在耳后,她似乎身子一躲,我右手落在空氣中,她有些憂傷疲憊地說道:“你可別碰我,我不喜歡別人纏著我,擺弄我,你讓我在這安安靜靜地坐會。”她又回到自己的世界里,“奶,你別難過,你記不記得,那會我和妹妹都很小,你抱著她的時候,我也要求你抱我,結果你為了不偏心懷里抱著她,背上背著我。”奶奶又笑起來,有時她會突然問出一句“你家在哪里???”問得我不知所措,只能按現實回答“我在沈陽?!薄芭?!你去那么遠的地方啦!”十分鐘過后,“你家在哪里啊?”“我在沈陽。”我就這樣耐心地陪著奶奶做人工復讀機。哪會不卡帶了,她又開始明白起來,還會羞愧地說道:“你看我的記性,總是忘了。我現在,怎么這么丟人??!”“不丟人,不丟人,奶,假設我能活到你這個歲數,一定還不如你。”我幫她換衣服的時候,察覺到她左胳膊還是抬不起來,更準確地說應該是左面身子都不好用。但奶奶恢復的還算不錯了,她上廁所的時候自己吃力地從屋子里一蹭一蹭地挪動雙腳走出去,扶著爺爺給釘做的欄桿走到頭就是廁所。
四年前的秋天,奶奶突發腦淤血被送進醫院,我從沈陽回到老家城市的醫院里看望她,后來決定留在醫院同正讀大學的妹妹,姑姑,我們三人成了一股主力看護奶奶。爺爺,奶奶有三個兒女,大伯,我父親,姑姑,但我父親去世的早。不幸的是他們在十八年前就嘗到了白發人送黑發人的肝腸寸斷的痛苦和思念。
這間病房里一共四張床位,靠近門口那張床暫時是空的,奶奶的病床在陽面,陪護需要床位,被子,和打水的暖壺,白天時妹妹就把這些同院方租好了。病房門外還有一張床位起初得幾天爺爺睡在外面,后來我留在醫院,家人就讓他回鄉下。他要走時來到奶奶病床依依不舍地商量道:“我回家了行不行?你看現在孫女們都在,姑娘也在,人多,她們年輕比我明白,也知道做什么,我在這一天,他們還得照看我?!薄安恍邪 蹦棠滩簧岬脿敔斪?。姑姑在一旁安慰道:“媽,讓我爸回去歇歇吧,他年齡大了,在醫院休息不好,每日和我們這樣熬著受不了的,你讓他回去吧,明早他還來呢?!薄懊髟邕€來啊,那行,你回去吧!明早再來?!睜敔斶€沒走,奶奶又開始期盼了。
陪護的日子是使人消瘦的,難忘的。每日不到六點就醒來了,光線折射在醫院的走廊里有點刺眼,走廊里的溫度還是有點冷。我們整理好過夜的用品,奶奶也醒了,我們開始輪流去洗漱,睡眼朦朧的我被涼水一激整個人就真的清醒了,回到病房里開始一天的流程,過會護士長會帶著她的小兵們一下子涌進病房里七八號人,對每個病人都依次關心詢問一下,從六點半就開始掛點滴了,直到夜里最晚的一瓶十點多掛完,我每天的時光都是在抬頭中,在輸液一滴滴下墜時過去。我從沒覺得時間這么慢過,用點滴計算。起初奶奶幾日不喝水,嘴角干了,我拿著衛生棉簽沾著水在她的嘴唇上捈著,在試著用勺羹喂水給她,她不喝,有次我發現她把自己的臉總是埋在被子里,我反應得及時立刻把被子掀開,她正把枯瘦的手指伸進嘴里扣著發白的舌苔,“奶,你要做什么,不能這樣做,知道嗎?”我有些嚴肅地和她講話。奶奶對每位來看望她的人都認識,但是大家走后她又開始神志不清了,明明是在醫院的病床上,她卻常說這是自己家的炕。有時,對姑姑說:“我今天累了不做飯了,你看天黑了,快點,燒火做飯去。”有次,她露出非常害怕和緊張的表情,握緊我的手說:“孩?。〔缓美玻∑鸹鹄?!起火啦!我怕火?!彼氖珠_始顫抖著。“不怕啊,奶,這是醫院,我們都在呢,你放松點??!”最糟糕的是接下來的幾天她滴水未進,一粒米也不曾吃進嘴里。她把嘴閉的緊緊的,護士長幾乎是命令我們必須馬上給奶奶插鼻飼,鼻飼就是把胃管通過鼻腔送進患者胃里。我當時不懂,直到看到三個小護士端著一個小托盤里面有一個小手指那么粗的管子和其它輔助品走到奶奶病床前,一個護士負責把胃管從一個鼻腔里往下插,身旁兩個護士用力按住奶奶的上半身,我直到現在想起這幕都是后怕的,那一刻被折騰的人真是生不如死,奶奶幾天沒吃飯了還能使出力氣反駁著,我站在一旁緊張,害怕,無能為力,我們必須接受通過這種方法讓奶奶胃里有飯,讓她活。之后她們給我一支粗的針管是用來往胃管里打食物,要打一些流食或是雞湯什么的。護士長走進來更夸張地說:“姑娘,你不用怕,往胃管里打東西很簡單,也很快,忽忽幾下就打完了?!蔽页踉嚱o奶奶往胃管里打雞湯非常小心速度也很慢,我心想如果真按她們說的去做,不得把老人照顧死。正常人吃東西都是一口口咀嚼,或是一口口慢慢咽,胃里有個接受的過程,如果毫不顧忌那胃會不會脹痛,更主要我想這溫熱的食物通過鼻腔老人會不會惡心,難受。打完流食馬上把這頭用皮筋系上,還要看著小心她拔出來,如果拔出來還得招第二次罪。沒想到那天深夜快一點了,正是姑姑在陪護,奶奶把胃管猛的拔出來,丟到一邊,姑姑第一次兇了神志不清的奶奶,“媽,你如果不接受插胃管,你明天就得吃飯,如果不吃飯我們也沒有辦法了?!?/p>
第二天上午,我在醫院后面的早市街頭買了一些煎的韭菜盒子,和蒸的玉米面大菜餃子。今天早晨奶奶還是沒有吃飯,我買回來吃食就把它們分給姑姑和妹妹,剩下的我還有意拿到奶奶面前撩她,“奶,你看,我拿的什么好吃的,是玉米面大菜餃子啊,真香啊?!睕]想到我這口沒送進自己嘴里,反倒被她一把搶了過去,她那饑腸轆轆,狼吞虎咽的樣子,一下子把我的眼淚嗆到眼眶里。奶奶吃東西啦!那天是這段時間以來我們最開心的一天,我知道最開心的是姑姑,她還哄著奶奶把后腦勺打結大片的頭發剪了,奶奶看上去也精神一點。
奶奶飯是吃了,但因為長時間臥床不運動,又不愛喝水,所以接下來一個星期的不排便,給她準備的那些包成人紙尿褲,從她住院那天就開始穿了,雖是秋季中午時還是有些熱,姑姑怕奶奶身下起疹子,白天時自己準備的盆里倒著溫水用濕毛巾給她擦后背,夜晚時旁邊病人的陪護回家了,她又拿另一個小點的盆倒些水給奶奶洗下身。
每日上午一邊給奶奶看守點滴的瓶子,一邊坐在床角給她按摩左面胳膊和腿,她常說左腿疼,那是她年輕時坐月子烙下的病根,老了,老了,躲不掉的,都找上門了。我們開始想辦法,要不要嘗試給奶奶買些瀉藥吃吃看。藥喂下了,一天過后沒有反應,我按時會摸摸奶奶的紙尿褲,尿液多了馬上給換掉,這次我覺得手一擎紙尿褲里很重,我對一旁的妹妹說,可能奶奶大便了,你準備好手紙,我來給她換紙尿褲,果不其然是有大便,妹妹一見臭烘烘的大便立刻干嘔起來想吐,她淚汪汪的眼睛看著我說:“姐,我不行,你來吧?!蔽易屗x得遠一點給我扯手紙,撐口袋就好。幾下就搞定,我反倒沒太大反應,畢竟人都老的一天,畢竟我也要有身為人母的一天,看開了,就不那么嬌氣,難做了。
妹妹畢竟還是大學生假期結束,她就返校了,剩下我和姑姑,每日我們還是幾個小時一換,尤其深夜時姑姑選擇由她陪護,傍晚來臨我就叫她先去睡會,她真的太累了,臉瘦了一圈,顴骨又高了,結果我那夜陪護到凌晨一點鐘了,姑姑睡得沉了一直沒醒,奶奶還不睡,我怕她深夜說些不該說的話嚇到我,我輕輕地拍著她的胳膊,哄她睡覺,“奶,睡覺吧!睡覺吧!我們數羊好不好,一只羊,兩只羊,三只羊,四只羊,五只羊,六只羊,七只羊,八只羊,九只羊,十只羊,十一只羊,十二只羊,十三只羊?!彼蝗粡陌察o中很精神起來,眼前一亮瞪了我一眼說道:“你這個熊孩子,就那么騙我,欺負我傻是不是,羊,哪來的那么多羊?”我被她痛快的責罵逗的笑起來,這時姑姑也暈沉沉地托著很乏力的身子走進來,她一見我,就連連道歉,“孩啊,對不起,對不起,你看老姑七八點鐘睡會,這一不小心睡到凌晨一點多了,讓你陪護這么常時間,也把你累壞了?!薄斑€行,最累的是你,她也是我奶,你和我客氣什么,我哄她睡覺,數羊呢!沒忽悠明白,還讓她責罵了一通?!惫霉靡贿呅σ恢皇制?,一只手搓著眼睛,我奶那生氣時的嘴巴撅的高高的,能掛起一個油瓶了。
爺爺回到鄉下這二十多天以來也是寢食難安,因為極度緊張和擔心,又找了算命先生給奶奶算了一卦,抽了一個下下簽,說是奶奶活不進十一月。可這時已經十月中下旬了,爺爺一輩子一身骨氣和倔強,算出這掛他急得一日都不想在等了,即使沒車也要跋山涉水走到奶奶身邊去。這一晚他對家里人說:“明天我就要進城,活等我回來再干,你們誰也別和我搶,我的去看看你們媽,我要陪著她。這么多天沒見面了,我的心里空蕩蕩的不好受??!”
醫院里的時間早晨不到九點,爺爺出現在奶奶的病房里,姑姑一笑對奶奶說:“媽,這老頭誰呀?你還認識嗎?”奶奶說道:“他是你爸??!我當然知道?!睜敔斶肿旌呛谴笮ζ饋砟樕蠈懼鴥蓚€字“滿意”,看奶奶這精氣神爺爺也放心了,至于算出的那一卦他表面上沉著冷靜,但只有他自己知道有多么怕失去生命中的愛人,又需要多堅強才使他把生死看的淡然,面容上波瀾不驚。
有一天夜里,爺爺看到五樓在凌晨四點隨著一陣哭聲送走了一個蓋上黃色裹尸布的年輕人。早晨他當我們說著這件事情,他突然笑了,那種笑不是強顏歡笑,也不是對一個生命的輕蔑,仿佛是對奶奶說:這一次我們賭贏了。
是?。≈竽棠袒钸^了十一月,也活到了現在。奶奶在家里恢復最好的一年里,她對爺爺說:“老頭子?。Σ黄鸢?,這下我真的是白癡飽了,不能給你洗衣服,不能給你做飯了,還得你照顧我。”爺爺笑呵呵地說道:“一輩子了,你終于承認你是白癡飽了,只要你在,我給你做牛做馬都行?!薄拔艺媾掠刑煳彝浤懔?,活的又臟又讓你受累?!蹦棠萄劭衾镉袦I,“別怕啊!你放心地老下去吧!這一路我在呢!我陪你一起老下去,不要為難自己,你已經恢復的比我們想象中的要好,你如果哪天連我也記不清了,也沒關系,這不會影響你在我心里的地位,雖說孩子們都忙,但是他們把飯做好,有我一口吃的,我一定給你的份帶回來。你不要怕,即使你走路躊躇蹣跚了,我還可以當你的拐杖,或是為你釘一條木欄桿,你無聊時坐在椅子上,我一定在你的視線內做活。你放心,我一定走在你后面。”這是爺爺這輩子最溫暖的情話了吧!
那半間我最熟悉的屋子里,至今柜子上還擺著一臺屬于他們兩個人的老鐘,記錄著他們從年輕時墜入愛河直到晚年里的老伴。這臺老鐘在我童年時見它停過幾次,爺爺就會打開外面這層防塵罩,鐘臉上有兩個小孔,一個是調制時針,一個是調制分針,爺爺手里會握著一把細長的東西,插入相對的小孔中調制好準確得時間,分針開始走了,爺爺再把老鐘外面的防塵罩關上。
那臺老鐘每過半個小時響半聲,就像一個吃撐的人打了一個飽嗝。而整點時,幾點就響幾個滿聲,這聲音沉重,清脆,悠長。
也讓我想到了二十多年前的奶奶,她個子高,瓜子臉,愛苦笑,做事干凈利落,每次掃院子一點多余的沙土都不留,我會看到堅硬的地皮表面。她和爺爺的感情很好,但爺爺每次吃飯的時候都會挑三揀四說一些奶奶的不是,例如“你這個白癡飽,什么也不是。飯做的這么晚才好?”“你這個老頭子,總說我不是,真難伺候。你愛吃不逮。”奶奶有點生氣的樣子,爺爺看奶奶生氣了仿佛目的打成,馬上峰回路轉呵呵笑起來,奶奶也撇撇嘴笑了。
她每日把自己收拾的干凈得體,外屋墻上掛著一面鏡子,奶奶手里握著一把桃木的梳子沾著盆里的清水,細細地梳著,她有兩個很大的細米卡子,左右這么一別,然后有個小銀圈往里一套,頭發就不容易凌亂了。她戴著一副銀耳鉗子,現在人稱它“耳環”上面有花朵的圖案復古,靜美。
有人在我耳邊說,奶奶有時站在屋檐下看不到爺爺,就會大聲喊道“爸,爸,你去哪里啦!”我并沒有驚訝,因為我看到爺爺攙扶奶奶走路的那一刻,他更加挺直自己的腰板,端著奶奶一側的胳膊,上身借她倚靠著,爺爺帶著他一小步一小步像我走來。然后又在門口久久地目送我。這世上所有的陪伴都有期限,唯獨愛人更長久。
愛你春光明媚的可以有很多人,愛你風卷殘荷的,一人足矣!
后來我漸漸明白了,看望她時的第一天,奶奶坐在板凳上遠遠地望著,她不是望著門口,不是望著近處翠綠的山坡,不是望著藍天里遠行的云朵,她是用目光恨不得把爺爺就釘在眼前。愛情是什么,就是當你屋里忙到屋外,站著或是坐著,看著他那種依賴的情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