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承淵聽聞莊中來了一群相貌恐怖的蠻人,并且來帶來了一只相貌丑陋的妖獸,他拉著絕云就跑去前廳偷看。
那條傳聞中食人的妖獸懶懶地趴在一個蠻人的腳下,腦袋搭在他的草履鞋上,聽見有人來了,懶懶地睜開了眼睛。它神情憂郁,充滿怨恨,不免讓人感覺到凝重的怨氣,再加上它實在丑陋不堪的樣貌,承淵滿臉鄙夷,欲帶絕云離去。
豈料此時的絕云卻站在那里一動不動,甚至還進了廳堂朝那條野犬走去,也許是出于小孩子的好奇心,也許是莫名的觸動。她慢慢走過去,蹲在里南蠻人不遠的地方,眼睛里第一次亮起光來。正在跟客人談話的莫銅不禁注意到絕云嚴重亮起的一抹微光,他已經好久沒有見到小侄女清澈的眼眸了,十年來她好像還是第一次對一件東西趕起了興趣。莫銅從主座上站起來,來到絕云的身邊蹲下,他的這一動作倒是令蠻人有些尷尬,害怕失禮,那幾個蠻人也站了起來。
酒鬼的腦袋從鞋上滑落,不得不懶懶的站起身,莫銅怕狗傷了絕云,就護著絕云問道:“伊兒,喜歡這只狗嗎?”絕云盯著那條狗微微一點頭。
莫銅大喜,起身問道:“不知貴邦的這條狗能否賣與在下。”
盡管蠻人未明其意,但還是坦言相告:“并非我們色不得這條獵犬,實在是這條狗天性兇猛,只在主人面前溫順,對陌生人卻是極為冷淡,稍有不慎甚至還會撲咬上去。這條狗是戰場上的霸主,皮質粗厚,皮毛剛硬,就像是武士的盔甲一樣,遇到獵物的時候不將獵物撕咬的氣絕絕不后退。”
莫銅聽罷,也覺得買下來留給絕云喂養實在不妥,他剛想安慰絕云,卻看見那條被主人形容的極其兇猛的獵犬正活動著它臃腫的身子咬著絕云的裙角玩得起勁,而此時,站在絕云身后的承淵也清楚地聽到絕云久違的輕輕笑聲。
蠻人見狀也頗為驚訝,沒想到他們花了一個多月的時間才得以馴服的野犬,此刻竟跟一個小姑娘玩得甚歡,如此一來,他們也已不便說什么,只說要小心看護,不要惹怒了它,將這條狗贈與了鑄劍山莊。
從那以后,絕云就多了一個玩伴,在眉間尺跟隨外祖父練劍的日子里,它就陪著絕云、承淵游戲在山莊里。自此以后,平日里沉默不語的絕云才變得開朗了一點,但終歸不像同齡孩子那樣天真爛漫,笑聲朗朗。
而至于為什么叫它酒鬼,是因為有一次他們貪玩去酒窖的時候,承淵不小心打碎了一個酒壇,獵犬聞到味竟徑直走過去,將剩下的半壇酒給舔了個精光,然后就搖搖晃晃地昏睡在酒窖里,承淵和絕云無奈,只得一人拎著兩條腿將它給抬了出來,從那以后它就得到了一個酒鬼的雅號。
酒鬼不僅喜歡喝酒,而且還喜歡睡覺,但是它在睡覺的時候耳朵和鼻子卻從來都是醒著的。每當有陌生人的氣味靠近它,它就會猛地爬起來,做好攻擊的姿勢,時刻都準備著撲咬上去。
“洛伊,看我帶來了什么。”承淵領著半只燒雞和一壺酒爬到山頂,“我就知道你在這里。”
酒鬼聞到了香味,從雨絕云的身上爬起來,踉踉蹌蹌地朝承淵跑去,邊跑還邊流哈喇子。
“給!”承淵折斷一只雞爪給它,然后拎著東西朝絕云走去。酒鬼就像沒看到雞爪一樣,繼續跟在承淵的背后搖尾巴。
“它是想喝酒。”絕云實在看不下去了,酒鬼的眼睛里就像是裝滿了金子,閃亮閃亮的。
“奧,你要喝酒啊,那可不行,誰知道這次你又會醉到什么時候,再說了,我可不愿意抱著扎手的你下山去。”他邊說邊故意將酒壺舉高,饞得酒鬼圍著他直轉圈。最后承淵也實在累了,就將雞肉沾酒喂給它吃。
“我哥還沒有回來嗎?”絕云接過承淵遞給他的雞腿,像酒鬼一樣對它并不怎么感興趣。
“沒呢,誰知道這次又要待多久才肯回來。再說了,眼看著純鈞劍就要練成了,恐怕也是沒時間回來了吧。”
“就幾步路,卻就連吃飯都舍不得回來。”絕云抱怨著。
“他們祖孫兩個就是劍癡,誰叫我跟爹對鑄劍都不感興趣呢,現在有了間尺,祖父可算是找到了可以傳授終生手藝的徒弟了。”
西邊的云彩被燒得越發的好看了,梧桐樹葉一片又一片地飄落,空山凄幽,秋風再臨,悲意未減,眼淚悄碎,她又想起十年前的燃燒在眼前的一團烈火,像火燒云一樣想抓卻抓不到。久久被那個噩夢糾纏,這是她十年來都不再踏近鑄劍房半步的原因。
細細算來,離開吳國已經整整十年了,她覺得自己該是回去看看的時候了。
晚飯時,她將自己的這一想法告訴了舅父,舅父也說是該回去看看了,于是就叫承淵陪她去。
承淵已經不再是初見時那個十幾歲的青澀少年了,也許是因為經常會幫著父親打鐵鑄劍的原因,他已經顯得俊朗結實了很多,有他作陪,自然就會放心許多。
“你還記得你家住哪里嗎?”承淵坐在馬車問道。
“隱約中記得,只是十年沒回來了,都城應該都變樣了,我甚至都不知道那間無人打理的宅子是否還在。”
“洛伊,你放心,我還清楚地記得你家的房子呢,我一定能陪你找到的。”洛伊,她最初的名字,蒙冤離開后她再也沒有用過這個名字,所有人都喊她云兒,只是有時候偶爾也叫她伊兒。總會有叫混的時候,叫哪個都是她,可是,叫哪個又似乎都不是她。洛伊已經在十年前隨父母死去,所以她執意改叫雨絕云,不知道是為了隱姓埋名,還是為了與傷心往事斷絕關系,為了欺騙自己已經從悲傷中走出來了。又或者說是,她就是想用這個名字記住那段悲痛,畫地為牢,遲遲不肯走出來。
誰知到呢,這是一個連她自己都不知道的問題。
馬車行至城內,承淵索性親自駕馬,憑借著隱約中來過幾次的記憶調轉方向。
雨絕云獨自坐在城內,撩起簾幕看著已經陌生了的街道,眼前看去的完全不像是在這里生活了八年的地方,斗轉星移,誰說物是人為,在她看來,人非物亦非。這座城,已經不再是她記憶里生活過的那座城池,變了,再也沒有鄉音與熟面了。人是城的過客,城又何嘗不是滄桑的過客。
承淵將車停在一片廢墟之前,雨絕云下車。
都已經快認不出眼前的斷壁荒園了,曾經充滿歡聲笑語的地方,現在已經被荒草侵占。是不是還應該慶幸,至少還有一片殘垣可以回來祭奠,她卻連父母的尸骨都未曾見到過,也許此后也將再也無緣相見,來去無聲,就像從來都沒有出現過。
她一步一步踩在枯草上,在此定居的昆蟲四處逃竄,她泛紅的眼眶再次看到那個曾無數次出現在她童年夢中的地方。那處劍池已經布滿灰塵,盡管如此,在雨絕云看來還是如此刺眼,母親跳入劍池的那一幕再一次浮現在她的面前,如臨其境,心如刀絞。
她慢慢走進劍池,蜷縮著坐在里面,任憑厚重的昏沉弄臟全身。眼睛里明明看到溶漿沸涌,周身卻感受不到任何炙熱的溫度,她渾身冰冷,如墜冰窟,眼淚簌簌落下。
承淵什么也沒有說,他環顧四下,曾經來此處玩耍時的記憶一點一點睹物思情。像是經歷了一個世紀的世事變遷,所有的人沒有告別就永遠的離去,留下一個人孤獨地坐在他的身邊,寂寞無比,無言安慰。
時間在此刻被回憶的泡沫包裹起來,直到家仆慌忙跑了進來,說夫人遣他來告知,老太爺為鑄純鈞劍氣竭倒地,到現在還沒有醒來,夫人叫你們趕快回去。承淵與雨絕云聽聞來不及細問連忙往回趕。
他們剛跑出宅子,就有一位方丈攔住了他們的去路。
“這位女施主,貧僧在此等候你多時了。”
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煩,雨絕云當時身穿男裝,這僧人竟能一眼就看出她并非男兒身。盡管沒有聽明白他的話,可是當他細看他的眉宇之時,卻總覺得親切無比,竟也不由得深信他說的每一句話。
“出城西行三十里,有一個縣城名為豐城,城內有一大湖,名為延平津,湖內有一白龍,正是你欲見之人。”
“洛伊,別聽這瘋和尚的胡言亂語,我們還是快回去吧!”承淵拉著她急著要走。
“可是。”雨絕云說不上是什么理由,總之她真的很想去看看,當她遲疑著回過頭來的時候,那個和尚已經絕塵而去。
承淵也頗為驚訝,對于這樣一個神出鬼沒的和尚,他不由得有點半信半疑了。
“要不我們先回去,等過兩天我再陪你去豐城。”承淵道。
“可我想現在就去。”盡管眼前回家看外祖父的事情才是最重要的,可是她還是覺得有個聲音在呼喚著她前往豐城,她像是走火入魔一樣急切地想要去找一條明知不可能存在的白龍。
“也好,你就坐馬車去吧,路上有小風照顧你我也放心。”隨后他叮囑了幾句趕車的小風,然后躍馬而上,著急地趕回去了。
車馬顛簸在凹凸不平的小路上,最終行至和尚所說的湖邊不遠的的地方馬車就再也不能前行了,雨絕云下了車一個人朝湖邊走去。
那是一片藏在山中的大湖,湖邊的風景宛如畫中,垂柳倚岸,芳草連連。湖水清澈見底,藍天映在水面,水里水草飄搖。身處在如此世外桃源之地,雨絕云的心情不禁轉好,她覺得自己從來都沒有如此輕松過,就像睡在母親的懷里。
她圍著湖邊轉了一圈,也沒有見到什么白龍的影子,這時湖面突然下起雨來,她沒有想要躲雨的意思,她覺得這些雨絲溫柔而細膩。她繼續安靜的往前走著,前面有一個亭子,走進了才發現亭上寫著白龍亭,她在走進亭子里坐下,趴在圍欄上看湖面的風景。
不知何時雨已經停了,湖面升起了彩虹,太陽重新鉆出來,雨絕云趴在圍欄上半睡半醒。朦朧中,她聽到了母親的聲音,盡管十年過去了,她還是聽得如此真切。
“伊兒,等你長大了,要嫁人了,就帶上這把絕云劍,有它在你身邊,無論我們相隔多遠,它都會像爹娘一樣陪伴你,守護你。如果你想爹娘了,就拔出劍看看,我們從來都沒有離開過你。”
雨絕云從夢中驚醒,恍惚中看到湖面有一條白龍一閃而過,又重新潛入湖底。她看到手里的劍已經脫鞘,清冷的白光像一條白龍陪在自己身邊。
她合上劍鞘,然后朝著蕩起漣漪的湖面磕頭拜別,她知道,她見到了自己想要見到的。
她重新回到小路上,朝馬車停靠的方向走去。
兩匹駿馬從她身旁疾馳而過,馬蹄踏進接滿雨水的土坑,泥漿飛濺了她一身,馬上的人揚長而去。
想去給雨絕云送傘的小風沿著湖面找過來,卻看到有人濺了洛伊一身泥巴。見狀他立刻就追了上去,大喊道:“喂,你們給我站住!”一邊追一邊喝著,卻不成想差點被馬撞到,還好他敏捷地躲過了,那騎馬的人分明就沒將他的這條人命放在眼里。
“小姐,你沒事吧?衣服都臟了。”罵完之后他又趕緊跑回來查看雨絕云的衣服。
“沒事。”
“嚇死小風了,都怪小風沒有照顧好小姐,才讓那兩個人弄得小姐一身的泥漿。”
“沒事,不過就是弄臟了。”
“小姐,現在天色都已經晚了,我看我們還是趕緊找家客棧住下吧,小姐的衣服也都被雨淋濕了,我們又沒帶換洗的衣服,還是回到鎮上,小風去給小姐買衣服換上,要是小姐您感冒了,回去小風一定會被公子罵慘的。”
“也不知道外祖父怎么樣了。”雨絕云不免擔心起來。
“放心吧小姐,老太爺吉人自有天相。”
“少爺,你還沒有玩夠嗎?你要是再不回去,恐怕到最后夫人又會派人來帶你回去,到時候我的日子也一定不會好過。”石裂給自己倒了一杯酒。
他劍眉如松,胡渣潦草,手上青筋拱起,明明已經步入不惑之年,可是除了懶得刮的胡渣之外,他的這張臉看上去卻像是和鏤鉉一般年紀。
“少廢話,本少爺又不傻,回去我這輩子就玩完了,你要是敢跟老婆子泄露我的行蹤,我變成厲鬼也絕對不會放過你!”鏤玹又將杯中的酒一飲而盡,夾了一口菜。
他眼角微挑,瞳孔如矩,表情慵懶,卻銳氣逼人。有一種人,是看到他的臉就會被他的華麗外表所吸引,卻又會被他眼睛里的強大氣場給震懾,可遠觀而不可褻玩,有些男人就是以此種氣氛存在著。
雨絕云和小風一前一后走進客棧,小二連忙跑過來招呼。
“兩位是喝酒還是住店?”
“來一間上房,趕緊準備好洗澡水,我們家公子要沐浴。”小風上前吩咐道。
“好嘞,二位樓上請。”小二爽朗地應道。
鏤玹抬頭望向剛進店的這兩個人,看到雨絕云身上的泥點不禁笑出聲來,石裂見狀也隨聲望去。
“看那剛才在路上被我戲弄的那兩個人嗎?真是冤家路窄。”鏤玹勾起嘴角笑著說道,然后又像是想到了什么似得眼睛里閃過一道詭異的光芒。
他本來就是出名的愛惹禍,動不動就喜歡招惹別人逗自己開心。所以,珍愛生命,遠離鏤鉉。這是整個屠城的人像遵紀守法一樣嚴守的生存法則。
“你又在打什么壞主意呢?”石裂人雖看上去年輕,但是畢竟還是一副不惑之年的身姿,他睿智穩重,將一切都看得清楚,因此從來都是聰明地對少爺一些無傷大雅的惡作劇恍若無聞。
他們的關系,在外人看起來是一主一仆,但是鏤玹從來都沒有指望石裂能夠對他無理的要求言聽計從,相反,有時候鏤玹反而還要對石裂客氣一分。這不僅僅是因為他的功夫深不可測,還因為他曾經從山賊劍下救過母親性命,所以,在家里,所有人都會將其視為恩人對待。而石裂之所以會跟在鏤玹的身邊,實在是因為鏤玹總是惹禍,有他跟著,鏤玹還能安份點。也正是因為有石裂陪著,城主才會放心讓鏤玹在外面胡作非為,闖闖小禍。
“知我者,石裂也。你去把我那套舊衣服送到他的房間去,我看他們也沒有帶行李,就知道他一定沒有衣服可換,你就說是我的賠禮之物,請他一定要換上,我倒要看看,我的衣服穿在他瘦瘦的身板上是怎么個滑稽樣兒,快去!”鏤玹一邊說著,一邊陷入遐想,自顧自地笑起來。
石裂懶得問緣由,他的鬼主意多了去了,見多了也就懶得管了,隨他去也就是。石裂送衣服上樓時正好看見小風出來,于是就都走向前去說。
“今天對你家公子多有冒犯,這是我家少爺的一點賠罪之物,少爺見公子隨身沒有帶衣物,特讓我送來,還請收下。”
小風沒有接過衣服,只是說要先問一下公子的意思。他敲了敲門,然后應聲進去,過了一會又出來收下了衣服,然后冷冷地謝過。
“小姐,你為什么要收下他的衣服,我一會上街上買一套不就行了。”小風等石裂走遠了回屋問道。
“天色都這么晚了,你去哪兒買去?”雨絕云一邊說著一邊打開衣服比量了一下。
“那也不能穿他的衣服啊,他今天還濺了你一身泥,我看他當時就是故意的。”
“好了,這衣服我穿有些大了,你去跟店家借把剪刀跟針線來,我一會改一下。”
趁著店小二準備洗澡水的時間,雨絕云縫縫改改倒是把衣服改的合身了。準備玩洗澡水的店小二不禁感嘆道,“沒想到公子還有這手藝。”小風在一邊偷笑。
之后雨絕云便舒舒服服地泡了個熱水澡,小風在外面守著。
梳洗完畢之后,她跟小風下樓吃飯,并想當面答謝那位公子的衣服,只是不知道那位公子是否已經吃完飯上樓歇息了。
鏤玹哪里還會急著休息,他故意放慢了吃飯速度,就是等著雨絕云下樓吃飯,然后取笑他一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