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關于魚罐頭的無聊故事
一
每天從公交車下來,像條魚一樣從魚罐頭般塞滿其他許多魚的車廂里滑出去,順利降落到站臺,都會看見一個手里拿著個破魚罐頭的流浪漢。
他總是像一只靜止的垃圾桶般,頹然地坐在另外一只真正的垃圾桶旁。二者的臟亂相互裝飾,互為補充,可謂相得益彰。
那人衣衫襤褸,看樣子是一個老頭。不知道是不是由于身上太臟太臭,沒多少人看他,頂多像我一樣拿眼睛瞥上一眼,不到五秒鐘,得了個臟亂臭的印象后,便視之如透明的空氣――夾雜著熏臭味的空氣,不再會丟過去任何同情的目光,甚至連鄙夷的目光都吝于拋擲。
久之,會發現這個站臺來去的人似乎是固定的那么一群。
當我艱難地把我從車廂里擲出來,手表老是準確地指向7點44分,而我老是會看見同樣的情形,就像那手表從來沒覺得厭煩一樣,就像那情景里的那群人是毫無表情的櫥窗模特。暫且忽略我的厭煩不計,那惹人厭煩的情形往往是這樣的:
站臺一角,離垃圾桶最遠,總有一個高中生模樣的女孩靠著站臺站牌,白色耳機懸在耳朵上,染成深紅的頭發披散,臉上毫無表情。我總看不清她的面容,無法判斷是否漂亮,不過我覺得她應該很美麗,且她就像一尊無法感知的大理石雕像般吸引我的眼球——我不是有戀童癖!她總令我想起我高中的第二任或者忘記了是第幾任女友,這使我有種回憶過往生活的惆悵――究其原因,可能是因為現在的妻子讓我惡心得想吐。
離女孩一米遠是一個穿著得體的中年男人,大約趕著去上班,臉上掛著一副明顯被鬧鐘撕扯過的面容,還時不時低頭看表。我想他的表一定對他那張臉厭煩透頂。
稍微靠近垃圾桶一點是一個老婦人拉著一個幼兒園模樣的男孩子。老婦人眼窩深陷,眼睛和犁田的溫順老黃牛一個模樣。她干枯的手拉著的男孩,鍋蓋頭,白臉蛋。似對不遠處枯坐著的那個流浪漢很感興趣,拿眼睛朝那邊好奇地張望。不知道他的好奇是不是從沒得到削減,他每天都朝那流浪漢望,張著一雙紫葡萄一樣的眼睛,且從沒對之覺得疲倦或無聊。
最后距離垃圾桶以及垃圾桶一般的流浪漢最近的,是一個熱愛抽煙的男人。他嘴里的煙好像天生是嘴的連體兄弟,就我所見,二者從來沒有離開過。我到達時他的腳邊已經積累了許多廢棄的煙蒂,均被他極熟稔地踩作扁狀柱體。最使我覺得奇怪的是,他抽煙的動作老是讓我想起一只發春的狗。
當然,站臺上遠不止這些人,還有許多人,擁有各種姿態,或發呆或沉思或低頭把自己埋進手機,但只有那五個人給我印象深刻,仿佛五枚釘在腦子里的繡鐵釘。
我不知道我為什么要寫這些,這似乎和我想說的毫無聯系。但是我覺得非說不可,因為這情景看上去似乎和一旁的流浪漢有著某種微妙的聯系。但我也不知道那種聯系是什么,我只知道每當我像檢閱一幅繪畫一樣觀摩過那幅場景后,往東,行約50步,再轉頭看過去,那些人就像遇水又復活的死魚般消失不見,一個個都游向各自不為人知的方向。而那幅畫也突然像被誰從站臺抽走了般。獨獨剩下那個流浪漢和垃圾桶相伴,仿佛永遠不會消失般靜默一旁。而新的人來了,又走了;新的公交車搖搖晃晃地爬過來,像吸食螞蟻的巨獸一樣把新來的人吸進肚囊,又搖搖晃晃地爬走……
這使我不滿,并且疑惑,若不是手表還永不倦怠地轉圈,我會覺得自己仿佛做夢。
二
我增進對站臺旁那個流浪漢的了解,開始于我和家里那個被定義為“妻子”的女人接二連三地吵架之后。首先原諒我很有興趣地想要講講我們吵架的事情。
我們的爭吵已經持續了近一個月,從妻子開始的小爭執,到后面的大吵大鬧,這吵架就像一場愈演愈烈的好戲一樣在我的日常中按時上演——按時,每晚我踏進家門開始,氣氛就開始僵化......
說是吵架,其實我幾乎沒吭一聲。理由有二,一來我覺得我個人的男低音只要膽敢摸出喉嚨這一洞穴,只會立即被那女人彈雨一般瘋狂的女高音射殺身亡,所以我發不發聲純屬等效行為;二來我極理智地認為她罵我的話,起碼三分之一很正確,特別是關乎我“人生失敗”的那一段,可謂一針見血,于是我不得不保持沉默以自我反思,并常常對自己生出一種失望的消極情緒。
吵罵持續的越久,其形勢就越對我不利,我也就越不想回家,并萌生出離婚的想法。最近,“厭家”和“離婚”就像兩塊小石子一樣塞在我的腦中。一想起家里的境況,它們便齊心協力硌得我腦子發疼。
于是,我開始一下班就鉆進一家高檔咖啡館消磨黃昏的時光,大多時候連晚飯也在那里解決。妻子從來不會打電話來催促,反倒使我覺得前所未有的安靜舒坦。于是我就在那里,一個靠窗的位置,一邊喝咖啡吃晚餐,一邊看街道上的車輛慢騰騰地擁擠著爬行,看街道上沒有表情的人夢游似得飄來飄去,看落日把自己摁進滿是灰塵飛揚的天際線。我什么也不去想,腦袋反而充實得很。
可是漸漸地,我發現看來看去窗外的景致都一個樣,這越來越惹人生厭。就在我開始感到無聊的時候,我注意到每天早上都見到的那個流浪漢。原來這個咖啡廳正好在早上那站臺的對面,于是我像一個口味獨特的偷窺狂一樣,開始注意那個邋里邋遢的流浪漢,并開始了解他的黃昏時光。
首先,要講流浪漢,不得不提及那個破敗生銹的魚肉罐頭。仿佛是從他身體上摘下來的一部分一樣,魚罐頭和他幾乎形影不離。那個魚罐頭用途很廣,既是討錢的工具,也是盛食物的器皿,還是收集煙蒂的“盒子”。關于最后一點,我曾奇怪早上那個吸煙的男人隨手扔下的煙蒂去哪里了。后來我發現,當我坐在桌子旁,剛剛捉住咖啡杯子的耳朵,要將里面黑乎乎的液體灌進嘴里的時候,流浪漢也坐在了不遠的一個長椅上。我一邊喝那被稱作“咖啡”的液體,一邊看他從魚罐頭里摸出一把廢棄煙蒂,放在左手,埋頭用右手食指仔細地撥弄一遍,其認真程度就像在清點錢幣,我正奇怪他要干什么時,發現他小心地捻出其中一枚,把左手剩余的又都小心地倒進罐頭盒。然后把右手上那枚精挑細選出來的煙蒂放進嘴里,之后嘴唇就像蟲子一樣歡快地蠕動起來。接著他就會閉起眼睛,露出一副比我喝咖啡還要享受的情態。這讓我略微有些妒忌。隨后,他仿佛已經吃完嘴里的東西,醉酒的人一樣搖搖腦袋,良久才睜開眼睛,又一次把魚罐頭里的那堆煙蒂全數倒進左手,重復之前的動作,這樣子的一倒、一捻、一嚼、再搖晃腦袋單調重復著,直到他把煙蒂全部吃盡,然后撿起一塊沒有商標貼條的礦泉水瓶子,往嘴里灌了幾大口。嘖嘖嘴,最后安然地躺在長椅上,臃腫的軀體被一張破舊軍大衣蓋了起來。
我很奇怪他為什么非要一遍遍的重復著把煙蒂倒在手上,一次挑一個出來,可是更奇怪的是我并不覺得這種單調的重復有多么無聊。反倒讓我覺得羨慕,或者說妒忌。是的,我開始嫉妒起他吃煙蒂的時候那歡快至極的神情。這使我產生想要用我的咖啡和他交換一次的沖動。不過我猜測他大約不會同意,興許我一再為難,他還會舉起我黑乎乎的咖啡潑我臉上。
我只好搖搖頭,嘆嘆氣,并開始看著吃完煙蒂后躺在長椅上睡覺的流浪漢發呆。我在想,他何以會成為流浪漢呢?是不是厭煩了像我這樣無聊煩悶的生活?還是有什么掩藏著的驚人故事?……我開始以構思他的遭遇來打發永遠繞著表盤單調打轉的時間。
三
秋天已經不知不覺活了他生命的三分之二,到了它該死的時候了,居然越發讓人冷得難受。關于這點,是我昨夜才發現的。而昨夜就像某個被觸動了的按鈕,使得我今天這一天都極其不尋常。
現在我頹然地坐在咖啡館,看著窗外,然而我什么也沒看。因為流浪漢突然就不見了,這使我陡然地陷入了一種空虛。而我不得不開始依靠回憶昨夜來填補這種可怕的空虛。
昨晚,我在咖啡館結了賬,走出去。手表告訴我時間已經是晚上8點。一出門冷風就纏著我,像是拉嫖客的女人一樣對我死纏不休。
于是乎,我一路上都在想著秋風和嫖客以及拉嫖客的人,我幻想著和某個姿色絕美但一定無比溫柔的女人度過此夜。然而一想起家里那個女人晚上吵完架就像死魚一樣冷著眼睛,冰冷地臥在我身旁,我就意識到幻想和現實存在著過多的差距。
不幸的是,回到家的那一刻,我因為一項重大的發現而深感震驚,我之震驚,使我突然覺到一種被丟進冰窖的寒冷。因而我全身打了個激靈。
這是多么羞辱我判斷力的事情——我發現我的妻子并不是一條死魚,我同時也發現她簡直就像我一路上幻想著的那個拉嫖客的人無疑。
當我艱難地通過狹窄而冰冷的走廊,等房門“咿呀”一聲把我放進去時。寒冷又寂靜的夜里,一陣熱浪般翻滾的聲音突然淹沒我的聽覺。我清楚地聽到,我那叫“妻子”的女人,在這股不絕的熱浪之聲中連連的嬌喘,伴以一個男人粗壯的鼻息。
我呆滯了幾秒鐘后,很快地意識到了什么。
隨后我心里猛得炸開一塊炸彈,一股火藥味涌到鼻腔。
“他娘的!”我在腦子里對自己這樣高聲罵了一聲!有種想要沖過去踹開房門的沖動!
可是一句話使得我往前踉蹌了兩步,只聽見屋里自己的妻子在喘息的間隙叫了句:“我家那只沒有用的死狗,多半已經死在外面!”
就在這時,一股巨大的悲哀突然鉆進我的心里,我頓時就失去了剛剛的惱怒,也失去了繼續前進的動力。我像一個水泥柱子般立在那里。這句話就像一把鑰匙,擰開了我悲傷的大門!
我覺得自己此刻不應該悲傷,而是應該憤怒才是!可是我越嘗試著去憤怒,越是感到沒有力氣,越是覺得哀傷至極!
隨后。那熱浪般的聲音突然一陣高漲,旋即退潮的海水般逝去,只留下兩串多毛動物般粗劣的呼吸。
漸漸地我覺得我這根水泥柱子有點多余,于是我恢復了柔軟的身體,悄悄溜出門去。然而掩上門我又不知道往哪里去,索性就坐在走廊的地板上。
這時屋外的寒冷和那些并沒離去的悲哀趁機摸進我的身體。我不知道我為什么會感到如此深沉的悲哀,漸漸地我就在這種悲哀里睡去。我夢見了很多東西。
我夢見我大學時代唯一的那個女友,她長得竟然和站臺那個女孩莫名其妙地一致,她遞給我一支被雨水浸濕的香煙,并沖我淺淺地笑了起來,“趕緊抽啊你,不然你以后只能吃煙蒂!”她笑著對我說,遞過來一只沒有了天然氣的打火機。接著我夢見我的妻子站在我的面前,她并沒有像之前一樣大罵,反而出奇地友好,我讓她去倒水,她就去倒水;我讓她給我捶背,她就捶背,我說“洗腳”她笑著黏住我,最后我往她的那對奶子上一捏,它們就天真地翹了起來,而她就像一坨散掉的棉花般撲進我懷里。最后我夢見我像那個流浪漢一樣歡快地嚼著煙蒂,夢見有一天我在街頭的長椅上,被冬日的大雪蓋得嚴嚴實實……
夢醒之后我發現自己躺在冰冷寂寥的走廊,全身瑟瑟發抖。對比夢中情景,我感到十分失望。然而我不得不走去屋外的站臺等車,這時才是凌晨6點,秋天的風吹得人快要凍成冰塊然后碎裂。我一邊等車一邊確信著我的確活得很失敗――上班要擠公交車,住房也是租的,兩套西服換來換去,都穿得起皺……后來,車來了,我像剛剛由人變身而成的魚,自覺地游進那巨大的魚罐頭般的車廂,腦子也停止了遐想。
四
以上的故事是昨晚的真實事件,我現在添油加醋講了一番。講完時間也才下午7點,天空居然還沒有黑盡,像刷了層淡墨水。
我仔細望著窗外,確信那個流浪漢已經不在了。于是想起今天早上,當我把自己從車廂里丟出來,那個站臺上,奇異地沒有了以往那幅固定的圖景。那五個人都不見了,地上也沒有形狀扁平的煙蒂。旁邊的垃圾桶,孤孤單單地蹲在那里,張著饑餓的大嘴。那個流浪漢也不見了!那一刻我看了看表,它居然停在了凌晨三點。對于這一切的不尋常,我突然覺得前所未有的空虛,不知道為什么,我覺得我像失去了什么重要東西的人,問題是我并不知道我失去的重要東西是什么,我只是知道我失去了,且很重要。
現在想起這些,我開始猜想那個流浪漢究竟去了哪里!他到底又有什么奇特的故事呢?是不是他家里遭了難,只剩下他一個人……
最后我想得有點累了。
我想看看時間,才想起來我的手表早就不動了,那幾個指針死掉一樣凝固在時間的透明膠液里。我伸出手指,瞄準玻璃殼,接連用力彈了好幾下。結果我的手指痛得沒了知覺,它還是死了一樣一動不動。
直到這時,我才意識到某種無法抗拒的悲哀,早就占據了我整個兒身軀。
我花很多精力去思考,我究竟為什么悲哀,其結果是,我想要離開這里到處去走走,越遠越好!因為我強烈地想要想離開我自己。
五
于是結了賬,出門。
我往左走了十步,又回身往右邊走了五步。最后我停在那里,不知道該往哪里去!我感到一種“身而為人”的難過。這時腦袋里有個東西正努力要沖破某個硬殼,然后出來。
我就等著那種東西出來。可是最后我只覺得頭痛難耐。
我不知道自己該往哪里去,我毫無知覺地東張西望,最后我發現了流浪漢常睡得那個長椅子。它安靜地躺在那里,像這世上最溫柔的床。它不遠處是同樣安靜的垃圾桶。我感到它在吸引著我,于是我不知不覺走過街道,來往的車輛因為險些撞著我而急停下來,里面的開車人探出腦袋在嘴巴一動一動很是可愛。最后我終于坐到站臺不遠處那個長椅上,我知道我并不是想要休息,但是我漸漸疲軟地躺下身子。我知道周圍很多來去的車,還有不少走路的人,我感到很多人在張著奇怪的眼睛看著我,嘴巴很有興趣地議論紛紛。
我卻心安理得地躺在長椅上,并沒有睡,我睜著眼睛。然而漸漸地,周圍的喧嘩聲遠去,周圍的一切景致都模糊然后消失。我像躺在一張平靜的湖面上,周圍的湖水干凈透明。我感到舒適,此時一塊破舊的魚罐頭,從水面上飄蕩而來,宛如灰肚皮的魚向我緩緩游來。
我順手把它撈起來,往里面看,很久很久之后,我突然想明白了,流浪漢一定鉆進了這魚罐頭里!
這時我終于覺得累,我想,我非得做一個長長的美夢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