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時河韻

題記

很久沒有回到家鄉的河邊走走了。久到自己都忘了有多久。不知它還記不記得我,我是記得它的。它平靜,安詳,默不作聲的流淌。直到現在我都沒法忘記它第一次撫摸我時的感覺。驚喜,不安,又懷著期待。皮膚癢癢的,胸口像是壓了塊石頭,腳下踩著的是軟綿綿的沙土,一股一股從腳趾縫中涌出,直沖到水面,河就不再安靜了。

家鄉的河名叫桐汭河,由桐水、汭水匯合而成,是一條古老的河流。桐汭河沿著村子的西北方流過,彎彎得像一把銀勺,村子就安穩地躺在勺底,不知多少年。

河養育著沿岸一個又一個村子,一代又一代人。村子起起落落,人來了又走,走了又來,它卻始終不悲不喜,只作一個旁觀者。看得久了,它將我們納入身體,成為它歷史的一部分。看得久了,我們將它刻在骨子里,成為我們生命的一部分。

我不想去考證桐汭河悠久的歷史,做這事的大有人在,不缺我一個,更何況我資歷尚淺。我只能述于讀者我和它的故事。

立春過后,陽和啟蟄,萬物復蘇。盼望著,盼望著,東風來了,春天的腳步近了。大地開始解凍,蟄蟲逐漸蘇醒,河里的魚也多了。“春來江水綠如藍”,河水也綠如藍。流動的綠色滋養著兩岸的草木。許是借了河的綠色的緣故,草木愈發綠了。

河的東岸是錯落有致的旱地,越過旱地是一條河堤。河堤不長,呈月牙形半圍著村子。河堤是父輩們挑著一擔擔土堆起來的。他們把這叫做“挑土方”,記公分的。河也有它輝煌鼎盛脾氣大的時候。爺爺告訴過我,堤外的旱地以前都是河床河灘。只是現今這河破敗了許多,沒甚脾氣。

河堤內則是一大片青青草地。至于到底有多大,那時的我沒有概念,現在憑著記憶也無法準確描述。反正大就是了,極目遠眺,甚至和天連在了一起。草地平整,少見土包、坑洼。小時候一直有個疑問,為什么在沒有人工的助力下,草地會生得如此光滑平坦似我的小腹。長大后我才明白都是因野草根系發達,縱橫交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成千上萬條須根如觸手,牢牢地緊抓它們腳下的這片土地。土里的,河里的水不斷地被它們吸走。在這種吸引力的作用下,水附著沙土一齊在流動,不聲不響。松軟的沙土被一粒粒地排列,鋪平。再加上風吹雨打,歲月洗禮。于是,青青草地成了我少時的天堂。

我們在草地上肆無忌憚地奔跑,跳躍,打滾,摔跤,翻跟頭。草地如床墊,保護著我們。天為被,地為床,不知多少個下午,就這樣被度過。

除了嬉鬧,我們還有別的游戲。放風箏是大家的最愛。那時的我們還不能到天上去看一看,也飛不起來。于是,風箏成了我們的寄托。誰要是能把風箏飛上天就如自己在天上飛了一回似的,會得意好幾天呢。不過這種機會少之又少。

兒時大家的家境普遍不好,很少有家長會舍得給自己的孩子買風箏。不買不代表不愛,反而愛得深沉。因為每個孩子的風箏上都多少會有父母的手印。風箏都是我們自己手工做的。孩子手里的風箏,成了一個家庭迎接春天的最好禮物。

做風箏是個復雜的工程,光是準備工作就得耗費不少時日。要找到輕薄的傘布,細細的、干了的竹片,還有魚線。竹片有時也用傘的骨架代替,不過很少,那時傘都金貴著呢。這些東西都得用又輕又結實的。重了脆了都不宜,重了風箏飛不高,脆了要散架。

風箏不易做,即使做成,能真正飛起來、飛得高的也少之又少。往往我們都是幾人合放一只風箏,有舉著跑的,有拽線的,有放線的,有加油吶喊的,分工明確。放風箏是一撥人,收風箏,卷線又是另一撥人。可大多數時候,無論我們怎樣努力地奔跑,怎樣大聲的吶喊,怎樣嫻熟的放線,風箏還是不聽使喚,在天上飄不了多久就落了。我們也并不因此感到沮喪懊惱,依舊笑著鬧著。笑聲響遍整個草地,小草也時不時的對我們點頭致意,像是對我們的認同。

跑累了,我們就一字排開躺在河堤上。望著不遠處的桐汭河,河面上飄只著一只竹筏,載著兩個人,除此之外,再無其他。大家嘰嘰喳喳,你一嘴我一嘴,搶著說出自己理想,對未來日子的憧憬。春天的太陽沒那么刺眼,偶爾我們也會在指縫中偷瞄它。它回報以微笑,于是整個人都是暖暖的。

可不論我們怎樣笑鬧都打動不了桐汭河。它始終安靜,如一個長者,默默地注視著我們一舉一動。只有耐不住寂寞的魚兒,會偶爾撲騰出水面,撥弄起水花,波紋一圈圈暈開,又漸漸消散。陽光撒在河面,河水好似流動的鋼鐵,讓人見識到它的堅毅和冷漠。

春天也不總是風和日麗,當小草沖破泥土發出嫩芽時,總會有毛毛春雨前來助陣。時晴時雨,這種天氣會一直持續到清明前后。“清明時節雨紛紛”。這雨是溫柔的,如女同學的秀發,有一搭沒一搭地撩撥在臉上,涼涼的,癢癢的。這雨也是安靜的,潤物無聲,飄入河中,河面沒有一絲波紋。

被春雨洗過的草地,綠得發亮,嬌羞欲滴。草尖上時不時地會凝著一滴滴晶瑩剔透的水珠。水珠包裹著細細的草尖,好似琥珀。空氣中散著春天的味道,濕濕的,稠稠的,整個大地都在野蠻生長。艾蒿也不例外。

艾蒿是用來做清明饃饃的。將采回的艾蒿同糯米、糙米拌在一起,磨成米漿,米漿也會被染上春天的顏色。磨好的米漿用細密的紗布裹著,吊在架子上,綠色的水滴滲了出來,起先成線狀流下,后又斷斷續續滴落,到最后一滴都不剩。水滴落在盆里濺起的水花,濃稠如墨汁,只不過這墨汁是綠色的。

河邊草地上的艾蒿最好,一場雨過后,長得肥而美。爺爺會牽著那頭陪伴他多年老黑牛,再叫上我,去河邊采艾蒿。爺爺在前頭,老黑牛在中間,我跟在后頭。老黑牛被路邊的青草吸引,走走停停,爺爺也不使勁拽它。老黑牛就隨著它的性子挪步。

走了好久才到河邊。老黑牛一頭扎進草窩,大快朵頤,不再抬頭。我也沒抬頭,一直低著頭在草地里尋摸,將艾蒿一顆顆掐斷,放入籃中。不多會兒,手指頭就綠了,如同春色。籃子漸漸滿了,我抬起頭來,四下寂靜無聲,和來時一樣,未曾發生變化。只是老黑牛不知何時已經臥下,渾圓地肚皮起伏著,頭對著桐汭河,嘴里嚼個不停。爺爺則坐在老黑牛旁邊默默地抽著煙,也望著不遠處的桐汭河。眼神深邃,布滿皺紋的臉上看不出表情。

在剛剛下過雨的天空下,幾片灰灰的云在河里慢慢地流著,濕濕的空氣里只有老黑牛打響鼻的聲音,一人,一牛,一條河,一片青青草地,這景象如畫一般刻在我的腦子里。我就在這幅畫里度過了一個下午。

爺爺見我采滿了一籃,便要起身回家,老黑牛掙扎了幾下才立起來。回去時,我在前頭,老黑牛還在中間,爺爺跟在后頭。而桐汭河,在更后頭。

吃過了清明饃饃,天氣一天比一天熱。太陽也越來越高,越來越白。我們的快活日子要來了。

“要熱些,再熱些,現在還不夠。”阿龍氣喘喘地說。

“再過一個月吧,至少也得半個月。”說話的是云峰。

“要不我下去試試?”澤渙咧著嘴,露出兩排大白牙。說著他就蹲下身,利索地脫掉鞋襪,卷起褲管,做出要下河的樣子。我和阿龍也不攔著,只在一旁慫恿。夏至未到,水還是冷的。澤渙被我倆激了,抬起腳來,先是用腳趾頭在水面點了點,進而將整只腳泡進河里,慢慢地走了下去。河水沒過了他的腿肚子。“不行,不行。里面還是冷的。”澤渙轉過身來,邊說邊往岸上走。

只好作罷,我們四人回到河堤上,并排坐下,對著桐汭河指指點點。澤渙說得最多,在我們四人中他水性最好,也是最了解桐汭河。他知道這段河哪兒深,哪兒淺,哪兒有塊大石頭,哪兒有個坑,哪兒有旋渦,哪兒魚多。所以,下了河我們都是跟著他走的。

澤渙出生時,他奶奶找人給算了一卦。算卦的人說他五行缺水,要找補回來,日后才能平安順遂。他爸拗不過老人家,只好想出這么個辦法,名字中帶水。澤渙姓江,這一下就多了兩個水出來。“總該不缺水了吧?”老人家如是說道。

說來也怪,澤渙喝水都比我們要兇。平日,我們只有在中午和晚上放學,回到家才會喝水,也只有到這時候才有水喝。那時是沒有水壺可帶的,學校里只有一口井,而那又是禁地,學校有規定,去不得。有時我們也渴,但還能忍受。澤渙不同,他渴得厲害,膽子也大,就經常找老師要水喝。老師人很好,不說什么。我們卻總笑話澤渙是水桶。

當數著日子過日子的時候,時間的車輪似乎轉得慢了些,總也跑不快。我們隔三差五的還是會到河邊去試水,試水的溫度。有時是阿龍,有時是我,澤渙試得最多,云峰一次沒試過。他一直說還沒到時候,還不行。我們不信,可每次試完水都如他所說——時候未到。看來桐汭河還不想變暖。

不知不覺夏至已過,在臨近放暑假前的一個周末午后,太陽惡狠狠地烤著大地,青草無精打采,耷拉著腦袋。樹葉紋絲不動,熱氣像是從地底冒出來似的,熱烘烘的,蒸著青青草地也發了燙。氤氳著的熱氣,一股股的漂浮在草地上,圍繞著我們,衣服濕了又干,干了又濕。“現在應該可以了,我來試。”云峰擦著額頭上的汗說道。

云峰是班上成績最好也最聽老師話的學生。在老師眼中,他是“三好學生”,在大人們眼中他是品學兼優的乖孩子。不過我們都知道他骨子里不是這樣的,旁人看到的都是面具,只有跟我們在一起他才會無所顧忌,自由坦蕩。那年他只才十四五歲,有時卻也似四五十歲般老道。云峰主意最多,經常能想出辦法來,把我們已經玩厭了的把戲變得重又好玩有趣起來。他不大愛說話,可說話時都是認真的,說出的話也都是可信的。云峰和澤渙兩家住隔壁,他倆要好得穿同一條褲子,形影不離。澤渙給云峰起外號叫“軍師”,把自己叫“大王”。

云峰慢悠悠地脫掉鞋襪,不慌不忙地的卷起褲管,再把鞋子擺放整齊,然后蹲下,先用手指在水面撥弄了兩下,后又將整只手伸進水里,水面慢慢沒過他的手腕。

“你搞快點,快下去試試。”澤渙等不及了。

云峰站起身來,一步一步試探著走下河去。

“怎么樣了?怎么樣了?”澤渙急切地問道。

“可以了。”云峰還是一如往常,語氣平穩。

云峰話音剛落,澤渙已脫得全身上下只剩條褲衩,大步沖下水去,濺起水花,攪渾了河水。澤渙飛起又落下的一只鞋子掉進草窩,驚起一群蝗蟲,呼哧呼哧地飛遠了,落去別處。岸邊蘆葦叢中的野鴨被我們這些不速之客驚擾,慌亂地撲騰著,不知該如何是好。上游不遠處有釣魚的人沖我們喊道:“你們幾個小娃子,別往深的地方去哦,招呼水猴子。”我們只是笑笑并未答話。關于“水猴子”大家都心照不宣,只是大人用來嚇唬小孩不要下水的善意的謊言,類似“小孩子不能玩火,玩火要尿床”。

桐汭河熱鬧了起來。澤渙用力拍打著水面,飛起的水花在陽光的照射下閃閃發亮。水面已蓋住他的腰部,行走越來越困難,他干脆做跳水狀往前一躍,“啪”地一聲拍在水面。澤渙往前游了一段,調轉頭沖我和阿龍喊:“快下來,好快活,快!”

阿龍是我們四人中水性最差的,算是半只旱鴨子。他只會狗刨,而且只能刨出去幾米遠。

“不喝飽水哪能學會游泳。”澤渙沖阿龍喊道。

“走,我倆下去。”說話時我已站在河里。云峰則已游出岸邊好幾丈遠,腳下踩著水,兩手在水下不停地用力劃,像船槳一樣。

“你不是龍嗎,哪有龍還怕水的。”澤渙陰陽怪氣地說。

阿龍最終還是敵不過我們,畏畏縮縮得走下水來。澤渙好似魚兒般靈活,在水里來去自如。時而仰泳,時而狗刨,時而自由泳,時而又整個人漂在水面,任河水帶著他流。云峰不同。他一個人在河的中央練習著蛙泳,一起一落游得很是賣力。我們笑說他要做一只青蛙,他也不回嘴,只顧埋頭苦練。

我的水性只比阿龍稍好一些。我倆在淺水灘半走半游,不敢往水深的地方去。會游泳是一項技能,更是值得夸耀的本事。在跟我們一般大的孩子中,水性好的人說話都有分量一些。所以我和阿龍一直憋著一股勁,要超過澤渙。

“澤渙!澤渙不見了!”阿龍大聲喊道。

云峰聽到阿龍的叫喊聲,停了下來,四下張望。阿龍有點怕了,又大聲叫著:“澤渙!”叫聲劃過河面,驚起岸邊草叢中的野鳥。上游釣魚的人聽到喊聲也站了起來,朝我們這邊望著。

“我們去叫大人吧。”澤渙帶著哭腔說。他低下頭,淚水在眼眶里打轉了。我和云峰也急了。這時云峰已游回到我們身邊,急忙說:“走,我們叫大人去。”

就在我們剛準備要上岸的時候,澤渙從水里冒了出來,嘴里噴出水來,如噴泉一般。“看,這是什么。”澤渙邊喘著粗氣邊從水下舉出塊石頭來,石頭光滑,像顆巨大的鵝蛋。“我...我...我一個猛子...猛子扎下去,在水底...水底下抱著石頭,走了幾十米,幾十米遠。”

阿龍破涕為笑,捧起水來朝澤渙潑去。“你嚇死我們了,還笑!”

我和云峰也朝澤渙潑著水,大家都笑了。上游的大人聽到我們的笑聲又站了起來,望了望,“你們幾個小娃子把我的魚都攆跑了。”

我們笑得更厲害了。“走吧,上去,游不動了。”澤渙第一個朝岸邊走去。許是剛才在水里憋了太久的緣故。上了岸,我們四人光著身子躺在河堤上。

“這太陽也太毒了,曬得疼。”云峰懊惱著。

“等褲衩子干了再走,不然回去要挨打。”阿龍用手擋著眼睛。

太陽是掛在天上的一個大火球,烤得我們皮膚越來越緊,越來越燙。

“完了,肯定要脫皮,你看都曬紅了。”澤渙用手摸著自己肩胛骨處,“火辣辣的,你們沒有嗎?”

“我還好。反正你又不怕黑,都快黑成碳了。”我快速撿起自己的衣服,飛也似地跑下河堤。只聽澤渙在我身后叫嚷著“你站住!看我不打死你!”

回家的路上,澤渙一直說自己在水下走得有幾十米遠。阿龍不信,不信的理由是,澤渙在水下憋氣的時間太短,根本走不了那么遠。平地都走不到,更何況是在水底呢。我信阿龍,而云峰一直沒發表意見,只是笑。

(三)

接下來的日子里,澤渙到底在水底走了多遠,一直是澤渙和阿龍爭論的焦點。他倆誰也說服不了誰。偶爾還會爭得面紅耳赤,這時我只好出來做個和事佬。云峰只是在一邊看著,好像一直都有心事似的。

這場爭論一直持續到草地漸漸變枯,禿了的樹一天比天多。時令已到寒露,一年中的大忙季節。大人們都去忙地里的活,該收的收,該種的種。大人抽不出空來,有時放學回家,我們要自己做飯吃。

進入寒露節氣,晝漸短,夜漸長。熱氣在不經意間退去,早晚寒氣已略略逼人。單衣是穿不得了,要多添件衣裳。

人換上秋裝,大地也隨之變了顏色。落下的樹葉有的金黃,有的灰褐,有的紫黑。各式各樣,各種顏色的葉子裝點著大地。風一吹,葉子在地上翻滾,有的滾進陰溝,有的滾進桐汭河,還有的滾進人家的門縫。滾進陰溝的慢慢腐爛,化作淤泥;滾進河里的,順河而下,成了孤舟;而滾進門縫的,往往會被塞進灶膛,變成一縷青煙。

說到煙,則不可不提野火。“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每年的秋天,我們都會放一把火。像是儀式,用來告別我們的青青草地。將它火葬,化作灰和煙。

大人們忙著秋收,沒空管我們。總是讓我們挑幾個山芋,裝一兜花生,然后有多遠滾多遠。這是正合我們心意的,因為放火有了充足的時間。

我們相約在河堤上集合。澤渙兜里揣著火柴,阿龍拿著瓦罐,是用來煮山芋、花生的。我和云峰則一人抱著幾個大山芋,裝著滿滿一兜的花生。只要動作稍大,花生就會蹦出來,阿龍就跟在后面撿起來扔進瓦罐。

云峰說先放火,然后再煮山芋。火燒過的土是熱的,在這樣的土上挖的灶,煮起來快。我們依他。澤渙找了個干草窩,蹲了進去,“呲”的一聲,起煙了,慢慢的火苗蓋過了枯草。剛著火的時候煙是黃色的,隨著火越燒越旺,煙成白色了。黃色的煙嗆人,熏得人直流眼淚。

火勢發展得很快。火借風勢,風助火長,不多會兒,就燒出籃球場般大小的黢黑來。火線斷斷續續,有的地方因枯草低矮,火漸漸熄滅。而有些地方因枯草叢生,火越燒越猛,我們就趕過去控制火勢,以防闖出禍來。

火離我們很近,在風中搖晃得火苗甚至能烤焦我們的頭發。可我們不怕,反而覺得親近。一個個臉都被烤得通紅,額頭上滲出細密的汗珠。

我們四人中,阿龍是最怕下水的一個卻又是在玩火時最勇敢的一個。他總是帶頭跳進火圈。火苗足有我們身高的一半,他一躍而過,落在被燒過的黑地里,騰起一陣草灰。他在圈里,我們三個在圈外,中間隔著一道越來越矮,越來越窄的火墻。

云峰找著一塊被火燒過的溫熱的坡地,開始著手他的工程——挖土灶。先在坡地上挖出足球般大小的洞來,再將頂部整平,從頂上開洞。頂上洞得往里開,不能離洞口太近,否則容易塌。不過這都不用我們煩心,云峰是挖灶的高手,選的位置好了,他甚至還能挖出個排煙口。

我和澤渙將山芋和花生在河里洗凈,在裝上些河水,一起端了回來。阿龍則趁著這會兒工夫,在河邊撿了一堆枯樹枝回來。樹枝都是漲水時順著河水淌下來的。一切準備妥當,云峰將瓦罐輕輕地放在土灶上,稍微壓了壓,露出得意得笑來。“點火”。

別看我們興致高漲,信心滿滿,但通常情況下,煮出來的東西都是半生不熟的。一是因為我們急于品嘗勞動成果,沒耐心等;二是土灶的火力不夠盛,還不足以將鉛球般大小的山芋煮透。試過許多次都是這般結果,但我們樂此不疲,興許下一次就熟了呢。我們總是懷揣著這種期待,一次又一次地挖灶、點火。

捧著沒熟透的,微微燙手的山芋、花生,坐在河堤上看那還在燒著的,卻也即將熄滅的火線。黢黑已比之前大了好幾倍,快有足球場大小了。在黑色中有兩個土疙瘩,恰似兩個被烤糊了的黑碳饅頭。阿龍最喜饅頭,他只要看到圓或半圓狀的東西,都能聯想到饅頭。

聞著不在嗆人的煙味,與其說聞,不如說是吸。我們都覺得那味道好聞,有焦糊也有草的清香。不同季節的草地會有不同的味道。在我們所能看見的河的盡頭,一輪紅日靜靜地倚在青黑色山的山頂。用它最后一點余暉溫暖著有好幾處還在升起絲絲白煙的草地。

等我們踩滅最后幾處明火時,那山已吞下半輪紅日。該回家了。空氣濕了起來,有些陰冷,走在被火燒過的黢黑里,腳下的土還散著余溫。有些地方還在冒著煙,我們也不再去管,讓它自滅。帶著一身煙火味和一串串黑色腳印,我們把那半輪紅日甩遠,把桐汭河甩遠,也把那片黢黑甩遠。

(四)

放過火之后,日頭落得一天比一天早,天氣也一天比一天寒。冬至,小寒,大寒,轉眼已入隆冬。村子里隨處可見裹著厚重棉衣曬太陽的老人、小孩。老人二三為伴,小孩三五成群,只要天氣晴好,都會準時出現。

老人們在議論著今年的收成好壞,是肥撒早了或晚了還是水蓄得太久,明年是不是要提前一些播種等等。總結完經驗,老人們又根據以往的經驗對接下的氣候和明年的收成做出預測。中國是經驗的社會,農村尤甚。

小孩子們不懂也不關心這些。他們只關心他們喜愛想要的東西。他們在冬天里想要雪就如同在春天里想要風箏。當然,在盼雪這件事上,老人和小孩并無多大差異。只是老人內斂含蓄,不如小孩子直抒胸臆罷了。老人盼雪,只因瑞雪兆豐年。沒有雪的冬天,預示著第二年莊稼地里蟲多。這是經驗也是科學。

而我們也盼著雪。因為雪會是我們最好的偽裝,被雪覆蓋的草地則會成為我們的獵場。

那時雪大,鵝毛大雪常有。積雪沒過膝蓋我沒見過,但沒過腳腕卻是常見的。下過大雪之后,整個村子都是白色的。房子都較低矮,擋不住人們的視線,尤顯空曠,也特別安靜,腳踩在雪里的吱吱聲在很遠處都會被人聽見。

而有一個地方會更空、更靜——河邊的草地。每逢雪后,我們都要去草地“狩獵”。澤渙說就算是逮麻雀我們也得取個響亮的名字。我們就如他所愿。

雪后的草地是另一個世界,白茫茫大地真干凈。如果說春夏秋三季的草地是屬于全村人的,那么在雪后,這草地只屬于我們四個人。因為白雪無痕,沒一個人的腳印,只有偶爾幾條野狗,一些麻雀在雪地上作畫。麻雀是迫于無奈,而狗則和人一樣,他們在雪地上玩耍,奔跑,追趕,弄得雪花飛濺。

面對這潔白一片,我們甚至都沒有勇氣踏上去,生怕破壞這份美好。白色是神圣純潔的顏色。年少的我們看見白色會如同看見棉被般感到溫暖和親切。

可我們是帶著目的來的。澤渙在經過了幾番心理斗爭之后,猛地跨進雪地,踩下一個個深深的腳印。現在回想起來,澤渙當年的腳印就如同阿姆斯特朗在月球上留下的那一枚般意義重大。

見澤渙一只腳跨了進去,我們都既喜又怕。這草地我們再熟悉不過,可蒙上了厚厚的雪,草地變得神秘了,我們又得重新開始探索。澤渙深一腳淺一腳往雪地更深處走去,我和阿龍、云峰則謹遵他的“命令”,踩在他的腳印里走,不準再另外開路。想來澤渙是覺得自己走進這雪地已是罪過,他是不想我們再犯,更是不想給這雪地再添煩惱吧。

循著澤渙的腳印,我們四人呈直線在雪地上跨步而行。到了雪地中央的位置,澤渙開口道:“就是這了。”于是我們卸下裝備,做狩獵開始前的準備。

阿龍在我們腳下清出一塊空地來,空地上還有黑灰呢,是放火后留下的痕跡。云峰從口袋里掏出一把苞谷,一把米,還有一小袋米飯,均勻細致地撒在空地上。我則把背在背上的篩子取了下來交給澤渙,又將掛在脖子上的長繩拴在一個尺把長的樹枝上。一切準備就緒。澤渙拿起樹枝,“你們原路返回,躲遠點兒,我去支篩子。”澤渙說著話順勢蹲下身來,在雪地上留下了兩瓣屁股。

支好篩子之后,澤渙回來跟我們匯合。“這樣不行,要有偽裝。你看我們的衣服,麻雀老遠就看見我們了。”云峰邊說話邊把雪往自己身上堆。我們也學著他的樣子,動起手來。

四個趴著的雪人一動不動,如蓄勢待發的獵豹,躲在暗處注視著周圍的情況。可趴了許久也不見哪怕是一只麻雀飛過。澤渙有點不耐煩了,“雪化了,衣服都潮了。”經澤渙這么一說我也感覺到褲子已經濕了些。“再等一會兒,要來了。”阿龍嘴里吐著白氣,“都趴這么久了,不逮到哪劃得來。”

“來了,來了,別說話。”聽云峰這么一說,我們都凝神屏氣,盯著篩子。只見先是一只,后又兩只,再是一隊麻雀落了下來。它們先是圍著篩子轉圈,并不進去啄食。“該不會被發現了吧?”阿龍小聲說著。

那帶頭的麻雀想是饑餓難耐,終于還是將頭探進了篩子,不過啄了一粒米之后立馬又縮了回來,動作迅捷,顯然是有準備的。我們也算得上是有經驗的“獵人”,豈能被這雕蟲小技騙了,我們按兵不動。周圍的麻雀只在原地蹦跶,像是在等候號令。那頭雀如此往復試探幾次之后,放松了戒備,將整個身體都跳進了篩子。

澤渙見狀迫不及待地要扯繩子。云峰一把拉住,“等多進去些。”剩下的麻雀見沒甚危險,便紛紛投入我們設下的陷阱,總有十來只。在忍受了寒冷,智斗頭雀之后,終于迎來了我們收網的時刻。“要快,要使勁。”云峰悄悄地說。

“啊!”澤渙的頭擺得跟撥浪鼓似的。我們的狩獵計劃毀于一旦,麻雀聽見動靜,全都展翅高飛了。原來是一坨雪化了,掉進了澤渙的后脖頸窩里。他被冰水一激,忍不住叫出聲來。雖然我和阿龍、云峰都理解,但還是嘴上不饒人,一個勁兒地埋怨他,怪他。澤渙可不管不顧,也不生氣,還朝我們丟雪球。把之前給我們下的“命令”置之腦后,全然不顧了。我們三個奮力還擊,打作一團。我們也成了雪地上的畫家。

結語

說了這么多,也許有些讀者會納悶,“好像跟河也沒什么關系呀”。是有關系的。阿龍死在河里,云峰和澤渙看著他被河水卷走。大人們問他倆阿龍是如何被卷走的。

云峰說是澤渙要教阿龍游泳,把阿龍帶到了深處。他倆不小心掉進了水窩子。澤渙水性好,游了出來。阿龍呼救,澤渙卻無力。云峰離得太遠,等游過來,阿龍已不知所蹤。

澤渙說是云峰在練習蛙泳時腿抽筋了,在水里掙扎。阿龍不管自己,撲騰著趕到云峰身邊,被云峰一把抓住,像是抓住了救命的稻草。阿龍的水性根本支撐不了兩個人,于是兩人一起往下沉。末了,阿龍用盡全身最后一絲力氣推了云峰一把。云峰被趕來的澤渙接住,而阿龍卻再也沒回來。

事發時正值暑假,我在外婆家小住。事后我才從大人們口中得知。父母不再讓我和澤渙、云峰來往。我想和他們一起,卻又不敢,不是怕父母責怪,而是缺少面對的勇氣。多少次我都再怪自己,要是我在,或許不是這樣子。偶爾在上學放學的路上遇到他倆,四目相對,彼此的慌張和渴望都寫在眼睛里。我們都知道,回不去了。

至此,原本只隔了一道墻的兩家人如今又多隔了一座山。墻隨時可以拆,而這山似乎不可逾越。多年以后,我告訴父親,我是信澤渙的。父親叫我不要說與別人。我又能說與誰呢?

出事后,那條河我很少再去了,想他倆也是。后來,幾乎一夜之間,村里的石子路上多了許多掛車。一車一車的黃沙被運走,用于城市建設,而河一天一天的被挖空,旱地一塊一塊地在消失,青青草地也一寸寸、一尺尺的在塌陷。終于有一天,草地也消失了。

河水渾濁,自不必說。河灘,草地,河床,整個連在了一起。到處都是土堆,有人說像千島湖。千島是真,可湖在哪兒呢?

曾經河面平靜如鏡,可如今這鏡子碎了。道道裂痕猶如爺爺臉上深淺不一的皺紋。破鏡難圓,爺爺也已不在。再見了,我的青青草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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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零二一年一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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