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團圓》一直以來被看作張愛玲的自述性小說，它主要講述了女主人公九莉和有婦之夫邵之雍的一段愛情故事。

在《小團圓》里，張愛玲描述九莉一天晚上去買蟹黃：

“……穿著件緊窄的紫花布短旗袍，直柳柳的身子，半卷的長發(fā)。燒餅攤上的山東人不免多看了她兩眼，摸不清是什么路子。歸途明月當頭，她不禁一陣空虛。二十二歲了，寫愛情故事，但是從來沒有戀愛過，給人知道不好。”

多少女子的愛情，始于這空虛。

張愛玲的愛情由季節(jié)、時令、她的年齡以及閱讀經驗而起，這時，只要來個差不多的人，就會遇上她熱切的愛情。

1.

1944年，張愛玲24歲，初識胡蘭成。

當時，胡蘭成是汪偽政府的經濟委員會特派委員，張愛玲和蘇青是在上海齊名的知名女作家，胡通過蘇青的關系，要到了張愛玲的住址。

然而，第一次登門拜訪并不順利。

這天張愛玲在家，但她并不愿意接待這位不速之客。胡蘭成并不在意，他從門洞里遞進去一張留著電話號碼的紙條，便離開。

張是孤介慣了的脾氣：

“如果她和你約定的是下午三點鐘，不巧你若時間沒有把握準確，兩點三刻就到了的話，那么即使她來為你應門，還是照樣會把臉一版，對你說：‘張愛玲小姐現(xiàn)在不會客。’然后把門嘣的一聲關上……萬一你遲到了，三點一刻才到，那她更會振振有詞地告訴你：‘張愛玲小姐已經出去了。’”

她也是完美主義者，據說張愛玲在家接待女友，也會著以盛裝，所以第一次對于胡蘭成的拜訪，大約也有沒有做好準備的緊張。

我猜，她也有一些不可說的情緒，前半生閱讀了那么多愛情的美，卻沒有可以愛的人，積攢了那么多經驗得不到實踐。

胡蘭成曾在雜志上寫了個評論夸贊過她，編輯把評論的清樣寄給了她，聽說胡蘭成的字寫得不錯，文字加上夸贊的內容，恰巧與她心中的幻影重合。

上帝說，要有光，便有了光。女人說，要戀愛，便開始戀愛。

所以很多時候，女人是在和自己戀愛。

而胡蘭成，更是一個高明的恭維者。

很多時候，恭維與知己太像了！

蘇青曾形容他：

“他雖然長得不好看，又不肯修飾，然而卻有一種令人崇拜的風度！他是一個好宣傳家，當時我被他說得死心塌地的佩服他了。……最后，竟不由自主地投入了他的懷抱。”

張和胡的第一次見面，也是胡絮絮叨叨的一口氣說了五六個鐘頭。

末了，離別時，兩人并肩走，胡蘭成忽然說：

“你的身材這么高，這怎么可以？”

言下之意是，和我怎么可以？

這是調情！胡蘭成是個調情愛好者，見到個女的就想練練手。

彼時，張愛玲24歲，胡蘭成已經38歲了。對于張的生澀和傲慢，或者說是高處不勝寒的落寞，他并不講究，他不在乎在女人面前受挫。

胡蘭成曾經說過，江山和美人，注定要落入蕩子的懷中。因為君子矜持，習慣于原地；蕩子無所謂，不吝嗇大膽出擊。

所以他出擊中的留下的言語空隙，未嘗不是一個愛情的入口。

2.

胡蘭成在敘述中，總是有意無意地透露，都是張愛玲主動，是她先動了心。

確實，胡蘭成第一次去張愛玲家拜訪時，并未被接待，他留下了一張紙條后離去。第二天中午，張愛玲打來電話，說要親自登門拜訪。

之后有一次，張愛玲曾送給胡一張照片，照片背后題字：

“見了他，她變得很低很低，低到塵埃里，但她心里是歡喜的，從塵埃里開出花來。”

這段著名的話，被胡蘭成賣弄后，流傳得人盡皆知。

我作為女人的角度看，兩個人之間的情話是屬于彼此的，如此放到臺面上，總歸是會讓人初覺難堪的。

張愛玲高估了胡蘭成的德行，也低估了他的記憶力。

誠然，最后的離開，也是張愛玲主動。

胡蘭成是不肯錦衣夜行的人，所以很多年之后，在胡蘭成的自傳式散文《今生今世》中，孤傲的張愛玲變成了人們茶余飯后的談資。

《今生今世》里記錄了他生命中的八個女人，看完后，不禁讓人感嘆他的生性涼薄。

有一個插曲，蘇青在《續(xù)結婚十年》中記錄過一次她和胡蘭成的性事，激情完了之后，胡蘭成談到自己對女人的征服快感，并以自己的性能力炫耀，隨后：

“你恨我嗎？”他嚴肅的說。

“……”

“恨我什么呢？”

“你不負責任。”

“我要負什么責任？”他忽然貼著我的臉問，“同你結婚嗎？”

“誰高興同你……”

“這樣頂好。”他又嚴肅地說，“我可從來沒有想要同你結婚過……”

“那你為什么同我……?”

他哈哈大笑道：“這因為我歡喜你。懷青，你也歡喜我嗎？”

這段對話，看得真叫人氣憤，一副風流、薄情、無賴的嘴臉！

3.

胡蘭成是離不開女人的人，但是對于張愛玲始終是一副愛不起的狀態(tài)，因為愛不起，所以并沒有深愛。

我也相信最好的愛情是棋逢對手，胡蘭成的文學素養(yǎng)并不低，可是在張愛玲面前卻難免露怯。

文人們之間總愛展現(xiàn)點舞臺腔，相互交流領悟，大抒其情，可是胡蘭成非但指點不了張愛玲，甚至還會被張反過來指點。

她說了一句“低到塵埃里”，他并不提得出想匹配的美句。

這樣的不對等，在尋常家庭其實很多，文藝妻子配了實在丈夫，也大可生活得甜甜蜜蜜，可是關鍵是，胡蘭成不是個踏實的人，他喜歡被仰望的良好感覺，他有可怕的表演型人格。

1925年，胡蘭成的第一任妻子唐玉鳳，她是舊時代的女子，沒有進過學校，這是一場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婚姻，唐玉鳳在婚后七年病逝。

胡蘭成描寫兩人婚后的生活，明顯能感覺到他在那女子面前的優(yōu)越感。

但是國人贊揚糟糠之妻不下堂，胡蘭成的表演型人格，使他縱使不滿發(fā)妻，卻也在死后一直聲稱“我的妻始終是玉鳳。

其實玉鳳的早死，對于胡蘭成而言也是一種解脫，使他少了一樁考驗。即使她不死，日后也定為胡蘭成拋棄的對象。

1933年，玉鳳去世后一年，胡蘭成娶了全慧文。

之前有個漂亮的女同事要跟他，被他以“不宜于家室”拒絕了，可見他骨子里是現(xiàn)實的。

認識張愛玲的時候，全慧文還是他的妻。

1937年的盧溝橋事變之后，胡蘭成在香港工作，每每出門就會遇到妖艷的婦人搭訕，全慧人看在眼里，便與胡蘭成理論，胡因此與人說她有“神經病”，不許她出門。

后來，胡蘭成回到上海后，泡上了歌女應英娣，并帶回家做了妾。

當張胡戀如火如荼之際時，大房妻子全慧文還沒發(fā)話，二房應英娣已然沖鋒陷陣過去了。

歌女性格剛烈，氣不過，便離開，一怒之下提出離婚。

她的離開，成全了張愛玲的碧海藍天。

1944年8月，胡蘭成和張愛玲成婚，但是沒有任何儀式，只有一紙婚書，留下名句“歲月靜好、現(xiàn)世安穩(wěn)”。

可是對于胡蘭成而言，張愛玲就像是仙女，能跟仙女戀愛，是多么榮耀和虛榮的一件事。

不禁為張愛玲感到惋惜，她被“懂得”蒙蔽了眼。

張愛玲曾給胡蘭成回信“因為懂得，所以慈悲。”

胡蘭成是一個很好的傾聽者，他之所以從其他女人面前的述說者，變成張愛玲面前的傾聽者，是因為他見識了張愛玲的生活華貴，精神豐富，寫作天賦和學貫中西。

她的富裕才華讓半瓶子晃蕩的胡蘭成自愧不如，所以他只剩下一件事——努力跟隨她的腳步，崇拜她，贊美她——這一點女人都受用，張愛玲也不能免俗，更何況他的馬屁里夾著情話。

他們二月初相見，八月成婚，張愛玲愛得深沉，可是胡蘭成卻不是。

1944年11月，胡蘭成來到武漢，又搭上了一個17歲的小護士周訓德。兩人相差21歲，他稱她為小周。

那會兒，胡張新婚不足半年

兩人散步、讀詩，撒嬌、調情，記錄在《今生今世》里的酸酸甜甜的文字，只看一眼就知道他更愛誰。

胡蘭成曾經說過，夫妻間應該像狗咬狗，叮叮當當?shù)牟藕谩?/p>

小周的天真邪氣、嬌縱蠻橫，在這個老男人眼中，更有一種令人意亂情迷的誘惑。

或許并非胡蘭成有意欺瞞，他也是真的希望自己更愛張愛玲。

因為愛一個有才華、有品位的貴族后裔是多么值得炫耀的事。

有一次他問炎櫻：“一個人能同時愛兩個人嗎？”這個問題，讓我一度懷疑胡蘭成是雙魚座，一搜索，果不其然，1906年2月28日生，他身上有著深刻的風流、多情、見異思遷的種子。

通常情況下，一個男人變了心，肯定是千方百計的瞞住老婆。

但是，胡蘭成不是，有了小周之后，他興奮、得意，回到上海后，第一時間把這件事講給張愛玲聽。

我真不懂他的“坦蕩”。

1945年8月，日本投降，漢奸胡蘭成逃到諸暨，隨后到溫州，和他生命中的又一個女子——范秀美，過起了夫妻生活。

這個范秀美是他中學同學斯君家老爺?shù)囊环恳烫?/p>

在溫州的安生日子沒過過久，張愛玲就找來了。

張愛玲為的是之前小周的事，她不是不會妒忌，她只是一個反射弧很長的人，也或許是因為天秤座的猶豫不決，讓她直到一年后才思考清楚，應該讓胡蘭成在他和小周護士中選擇一人。

可是，怎料到，又發(fā)現(xiàn)了另一個女人范秀美的存在。

胡蘭成向外人說張愛玲是他妹妹！

太可恨！

胡蘭成自己的解釋是，他讓愛玲委屈，是因為那她不當外人。

可是敏感的張愛玲卻發(fā)現(xiàn)，他真正當自家人的是范秀美。某日，他肚子痛，在張愛玲面前強忍著，等到范秀美來來，才哼哼唧唧地撒起嬌來。

其實，聰慧如張愛玲怎么能沒有看破胡蘭成與范秀美那點事呢？

看破不說破，只是因為還殘留幻覺。愛情中的女人，真的低到塵埃里了。

張愛玲的低眉，是對愛情本身的謙卑，但是胡蘭成不懂；她要他做選擇，他不愿選擇只會胡扯。二十天后，張愛玲在沮喪中離開。

后來在《小團圓》中，她寫道：

“那痛苦像火車一樣轟隆轟隆一天到晚開著，日夜之間沒有一點空隙。一醒來它就在枕邊，是只手表，走了一夜。”

4.

說胡蘭成無感也行，說無恥也罷。

他似乎總是不能了解張愛玲真實的內心，也或許是故作無知，畢竟善于恭維的人，情商應該都不低。

他依舊給她寫信說，我永遠愛你。也許是她還有其他剩余價值。

但是張愛玲已經決絕。

她曾經說過，要是愛一個人，愛到跟他要零花錢的程度，那真是很嚴格的檢查。

同理，恨一個人恨到要把他給自己的每一分錢都結清的地步，那也是刻骨銘心的怨恨。

張愛玲在最后一次分別時，給了胡蘭成二兩金子，之后，又把劇本的版稅寄給他，做進一步的交割。

說胡蘭成并沒有深愛過張愛玲原因還有，胡蘭成后來的妻子佘愛珍攛掇他去撩撥張愛玲，兩人甚至把琢磨張愛玲收到信后的反應，當成特別有意思的消遣。

張愛玲沒有回復，胡蘭成不肯罷手，又寫信去挑逗。

她當然不能有任何回應。

任何一絲情緒的變動，他都會大為得意，她只能一忍再忍，畢竟誰年輕時沒有愛過個把人渣？有誰能做到人生真正的清堅決絕，不給觀眾一絲窺視的機會？

自己的故事留給自己說，張愛玲的《小團圓》是個人自傳體小說，但是這本書修修改改了二十多年，直到她去世。

愛情和對錯是最道不明的事理，旁人不知全景，自己身在其中，說愛過，應該是有的，有多愛，不可而知。

但是無論胡蘭成多渣，張愛玲多瞎。

不得不說的是，那幾年確實是張愛玲文學作品最高產的幾年，作為寫作人而言，不如意的生活更能激發(fā)靈感，悲劇更能震撼人心。

張愛玲的作品大多悲情深刻，不知是否和這段經歷有關，因為幸福生活都是相似的，而不幸的生活有著不同的不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