譚家老大賣掉老宅給侄女籌措出國的費用時,仍舊沒忘給在監(jiān)獄里的弟弟留下一層落腳的地方;孫家的姐弟四個,卻在自己母親去世后,個個都亮出了想要獨吞財產(chǎn)的遺囑。
給失足的弟弟,留下最后的幾平米
動遷啟動前半年,整條馬路風平浪靜。一個周六下午,我正在自己家的祖宅中蒙頭玩著手機,門口傳來“咚咚咚”的敲門聲。
我打開門,站在我眼前的是一個皮膚黝黑、身材有些發(fā)福的中年大叔。他開口問道:“你好,我是隔壁的譚老二,以前是你們的鄰居,最近才剛回來,我敲了半天門隔壁也沒人答應,還有人住在這里嗎?”
我想了想,好像隔壁是有戶姓譚的人家,但和我們家交集不多,便說:“這我也不知道,你要是想等的話,我借你個凳子坐坐吧。”
“謝謝,等會人回來了,我就把凳子還給你。”
“你用好了,就把凳子直接放在我家門口就可以了。”
我把凳子遞給他以后,就看到路邊有幾個中年大媽在不遠處對著這個大叔指指點點,嘴里不知道在嘀咕些什么。后來他等了好幾個小時,才等到那戶人家回來,但回來的人,并不是他要等的人。
第二天,我回祖宅吃飯的時候,隔壁鄰居跟我說:“老譚家那個吃牢飯的兄弟譚老二回來了。”
“是嗎?我都快記不清這個人了……”
“我阿姨說你昨天借了個凳子給他坐,還說你挺有良心的,沒忘記他幫過你們家。”
幫過我們家?我被說的有點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了。
我就稀里糊涂地接著鄰居的話說下去了:“他回來發(fā)生了什么事情嗎?是不是他們家不太接納他啊?還是老譚家要幫忙把他的工作給安排了?”
“你扯得都是哪兒跟哪兒啊,老譚家早就搬走了,你都忘記了嗎?”鄰居說。
“我早就不住這里,都不知道這些事情了。”我用手敲了敲自己的頭,繼續(xù)問道:“我記得我小的時候——要20年前了——這里是有人坐牢的,是不是就是他們家的人啊?”
“對的,我們這條馬路,這么多年來坐牢的,也就他這么一個。”
“那譚家人都搬走了,他也不會住這里吧?”
“沒有啊,他現(xiàn)在就住在居委會幫他安置的小旅館里,看樣子是沒找到他兄弟。”
譚家的兄弟?到底長什么樣?幫過我家什么事?我按照昨天看到的那個大叔的樣子去努力回想,腦中飄過了父親以前在我小時候?qū)ξ艺f過的一些事。
30多年前,我家已經(jīng)住上了3層的“樓房”。
樓房是我們自建的,那幾年有太多人去區(qū)里說居住困難,區(qū)政府不勝煩擾,領導一句話就放寬了口子:“允許大家從現(xiàn)在起的一年時間內(nèi),在不超過土地證紅線的范圍內(nèi)自行搭建3層及以下的房屋,不用任何審批。”
盡管我們幾戶人家的口袋里都沒什么錢,但因為生怕哪天區(qū)里或街道翻臉不認這個政策了,就只好硬著頭皮上了——之所以說是“我們幾戶”,是因為這片棚戶區(qū)的平房當初造的時候為了節(jié)約工料,都是連體的,如果增建“樓層”時大家沒協(xié)調(diào)好,不定誰的家里的墻壁就會因為承重不均衡而開裂。
我們很快把“連體”的三層樓房建好了,但因為錢不夠,樓層越往上,用料越差。尤其是屋頂,中間用的填充物都是泡沫塑料和塑料布,等將來材料老化了,肯定漏水。但沒辦法——如果只搭到兩樓的話,等將來政策過了,就算有錢了,恐怕也很難搭到三樓了;現(xiàn)在搭好了三樓,成了既成事實,等出問題時再修補,哪怕是整個三層樓推倒重來,街道和區(qū)里都是不會來管的。
果然沒過幾年,房子屋頂就開始漏水了。好在我家剛好也攢出了點錢,就開始準備翻新屋頂了。可等全部材料都備好、聯(lián)系好了施工隊以后,卻遭遇了突發(fā)情況。
那一年,上海爆發(fā)了有史以來最大規(guī)模的“甲肝”,我父親的單位里有1/3的工人受影響請了假。由于是涉及民生的國企,不能停工,父親原本請好的、用來修房頂?shù)募倨谝沧鲝U了,只能回單位沒日沒夜地加班;原先聯(lián)系好的施工隊也受疫情影響,之前的工程遲遲完成不了,無法過來施工;買好的建材只能放在室外任憑風吹雨打。
幸好這時有一群因為工廠停擺閑在家的老鄰居們來我家?guī)兔Γ渲芯陀凶T老二。譚老二廠里食堂的廚師們特別愛吃毛蚶(甲肝大流行的原因就是生食毛蚶),所以倒下了一大片,廠里的領導覺得食堂不放心,怕到時候飯菜全部帶病毒把一廠子的人都廢了,就索性讓全廠職工一起放了個大假。
譚老二的家在弄堂里,原先的主人是個在舊政府里當警察的混混,后來在文革時房子被沒收了,單位就把房子租賃給了譚家的老父親。譚老二雖不是在這片棚戶區(qū)里出生,但隨他父親搬來以后,就和在這里出生、長大的“棚二代”們打成了一片。他從小就喜歡武俠小說,羨慕那些一腔熱血的大俠們,長大后更是喜歡行俠仗義,到處幫忙。在這點上,他和哥哥譚老大反差很大——譚老大平日里不茍言笑,也不太合群,所以譚老大不論在單位還是在家里,都沒什么朋友。
當時譚老二年富力壯,幫我家的改建出了不少力氣,在房子翻修結束后,還幫忙一起打掃了一通。他堅持不要錢,最后我爸從單位里搞出了一瓶五糧液送他,他才勉強收下了。
譚老二就是這樣憑著做好事,成了街坊里人人都對他豎大拇指的人,曾經(jīng)有一次選舉時很多街坊鄰居都投了譚老二,但最后街道里說,投譚老二的都是廢票,因為譚老二屬于他單位里的選區(qū),不屬于我們街道的選區(qū)。
可后來,當整條馬路上再談論譚老二的名字時,卻是因為一件人命官司了。
這件事和他的哥哥譚老大有關。譚老大平時沉默寡言,在企業(yè)里做機械設計制圖,盡管人緣不佳,但優(yōu)秀的工作產(chǎn)出和高超的工作水平,還是讓他在單位里有著好口碑。
原本譚老大就這樣兢兢業(yè)業(yè)、太太平平地過日子了,一直過到了他們單位里的制圖總工退休。全廠的人都認為,不論是工作水平還是論資排輩,都應該是譚老大穩(wěn)坐總工這個位置了,可最后領導宣布的結果卻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一個平日里無所事事、業(yè)務水平極差的馬屁精竟然坐上了這個崗位。
有些風言風語說,在前幾天,看到馬屁精帶著一大箱的禮物跑遍了各個領導家里。這些話傳到了譚老二的耳朵里,他勃然大怒,頭腦一熱,便跑去找馬屁精“理論”。到了對方家里,偏巧那人正在慶祝自己升職加薪,已經(jīng)喝得醉醺醺的。雙方在說了幾句后,就話不投機大打出手了。譚老二憑著平日里看武俠小說自創(chuàng)的那點路數(shù),幾下就把馬屁精打倒在地。
譚老二教訓完馬屁精后就走了,走的時候馬屁精也沒什么異樣。誰知到了晚上,半醉半醒的馬屁精突然大叫自己不舒服,家里人當他是發(fā)酒瘋,也沒太在意,更沒去醫(yī)院。到了后半夜,馬屁精突然大嘔大吐后之后就昏迷不醒了,家里人才連忙將他送到了醫(yī)院,到了醫(yī)院后沒多久,人竟然就一命嗚呼了。
這下譚老二算是犯了事了,但他也沒逃避,在聽說馬屁精出事了以后,就直接去了公安局,想先把這事說清楚,結果就在公安局里被拘了。
等法醫(yī)的報告出來,說馬屁精死因是猝死,喝酒和打架都屬于誘因。法院據(jù)此最后定了譚老二故意傷害罪,判了無期。在宣判后,譚老二的父親和大哥四處找人,想看看有什么辦法縮短點他的刑期,堅持了好幾年,直到某個接待他們的工作人員說:“你們別再來了,政府剛剛宣布第二次嚴打,你們現(xiàn)在要再審,搞不好譚老二直接就槍斃了(事實上是不會的),再說了,我們都已經(jīng)把他主動到公安局算成從輕情節(jié)了,你們就別鬧了。”譚家這才作罷。
因為這個案子,譚老大的仕途也走不通了。在判決后沒多久,譚老二的老婆就要求離婚。雖然當時辦離婚手續(xù)很麻煩,但一聽男方被判了無期徒刑,民政局和法院的工作人員也就沒再調(diào)解,直接“從快”幫她辦理了。
譚老大一開始還在不斷做著弟媳的思想工作,弟媳被逼急了,便直接說:“你要是真的為了這個孩子好,就別攔我了,我知道你不想看到我離,但你想想,我現(xiàn)在不離,將來這個小孩入學入黨工作時政審能過的了嗎?我現(xiàn)在離婚了才能把小孩和譚老二徹底割裂,她才不會因為政審而耽誤一輩子。”
話已至此,譚老大就再沒有反對的理由了,知道這根風箏線只要一松手,風箏就一去不復返了。
不過譚老大還是認死理,覺得弟弟是為了他才進的牢房,自己無論如何也要保護弟弟骨肉的周全,所以在弟媳搬出家了以后,依舊不斷地資助著弟媳和侄女。
譚老二回來后,住進了居委會安排的免費旅館。說是“旅館”,其實就是居委的“突發(fā)事件臨時安置點”,里面只有幾張床和一堆不知多久沒洗過的被窩。
這天我路過祖宅門口,看到譚老二蹲在那里和老鄰居們閑聊。認識他的鄰居已經(jīng)不多了,不過老鄰居們倒是沒有人因為他是“山上下來的人(坐牢)”就對他敬而遠之。
在祖宅中,我和奶奶聊起了他:“奶奶,這個譚老二以前是不是幫過挺多人的啊,我一路走過來看到好多人都在和他打招呼。”
“是啊,我們這一排改建的時候他都出過力,如果不是因為打死人,他的命肯定不會是現(xiàn)在這樣。”
“他是不是找不到他哥哥?”我的腦海中出現(xiàn)了電視劇中已經(jīng)被演過了無數(shù)次的狗血劇情——一個人入獄多年,出獄后被家人嫌棄,無處落腳。
“如果找不到哥哥也就算了,他現(xiàn)在連落戶的地方都沒有。他在居委會已經(jīng)查過房子的產(chǎn)權了,他家原來的那套房子已經(jīng)做過產(chǎn)權變更,改名成別人的了,只有樓上面積最小的一層還是他哥的,大概就10平米不到吧,還給他哥出租了。”奶奶嘆了口氣,“現(xiàn)在譚老二口袋里只有一張釋放后的落戶證明,但卻沒地方落戶,原本居委會可以有的一些介紹工作或是勞改救濟(的政策),因為沒戶口,他都享受不到。”
“這……是他哥把他房子的份額給吞了?”
“不知道,不過譚老大應該不是那樣的人。譚老二說回來的這段時間,還去找過他的老婆和女兒,但是沒找到,真是太可憐了。”奶奶頓了頓,又說,“前兩天他還來找過我,想問問他不在的時候家里出了哪些事情。”
“我說,他進去后沒幾年,他老婆娘家就動遷了,老婆帶著女兒就搬出這里了;又過了幾年,譚老大也發(fā)達了,在外面買了房子,也搬出去了;再往后他的父親就過世了,然后房子就沒人住了,過了不久就住進了新的人家,我也就知道這么多了——還有,你以后碰到譚老二的時候別拿自己不知道的事情瞎說,他家里的事情你別多嘴,知道嗎?”奶奶叮囑我。
在出獄后的這段時間里,譚老二曾一直認為他哥哥可能把他祖宅的份額給吞了。可出人意料的是,沒過多久,譚老大便主動打電話聯(lián)系到了居委會,講述了自己家這些年的情況。
在居委工作人員的口中,譚老二知道了更多在自己坐牢的時發(fā)生的事情:
當初譚老二離了婚后,譚老大還不斷接濟著他的前妻和女兒。后來沒多久,前妻的娘家舊改動遷,前妻在顧村那里分到了一套房,就立刻搬走了,走時還留了個心眼,沒有把新家的確切地址告訴譚家人,只留了聯(lián)系電話,后面只把女兒的成長照片寄給譚老大,譚老大再如期把這些照片寄給弟弟。不過漸漸的,譚老二前妻寄來的照片越來越少,到后來就徹底沒了。
譚老大心知肚明,因為弟弟的事情,自己在單位里已徹底沒有了晉升希望。在原先一周只休息一天的時候,他就會在星期日偶爾去一些民營企業(yè)指導一下,掙點補貼家用的錢。在為弟弟減刑的努力失敗后,他就徹底把精力放到了賺錢上。
那時正是做實體的民營企業(yè)的黃金時代,譚老大這樣的資深專業(yè)人士在市場中一直處于供不應求的狀態(tài)。1995年實行雙休日制度后,譚老大一般周五下午下班后就直接坐上汽車或火車,在周末兩天去浙江溫州那里的小作坊、小工廠,改進、維修他們的機械設備,然后周一回到單位里磨磨洋工,休息休息。
做著做著,譚老大就在溫州的民營企業(yè)里干出了名氣。幾年后他的單位因為產(chǎn)能落后,進入了“優(yōu)化分流”的名單,要裁掉一批人,他干脆主動要求上了下崗名單,在拿到了一筆不算大的“買斷費”以后,就去了溫州。拼了幾年后,錢攢了不少,就回上海買了一套房子。
這時,譚老二的前妻又打電話過來——那時正好是上海的留學潮,弟媳說小孩大了,成績很好,有去國外做交流生的機會,但自己這里沒那么多錢,問大哥能不能幫最后一次忙,借一點錢給她。
譚老大的錢都扔進了自己的新房里,實在沒辦法,就想到了自家棚戶區(qū)的祖宅。因為那套老宅是譚家老父親單位里分的,老人過世后,他就是房子名正言順的“使用權人”。
在付掉了一筆產(chǎn)權買斷費后,這套當年搭建的“3層樓”的權利人就變成了譚老大。計算了一下侄女出國需要的錢數(shù),譚老大就做了次“析產(chǎn)”,把樓下的兩層賣了,留了最頂上的一層,等著將來弟弟回來了以后落戶之用——為此,他的老婆還和他大吵了一架。
“有些析產(chǎn)的事情都是居委會里辦的,有些事情是他剛在電話里告訴我的,我對他說過你們兄弟之間可能有一點誤會,他就讓我先來和你把這些事情給講了,不想到時候見面時尷尬。他在電話里也口頭承諾了讓你落戶,等你把戶口落了,再辦張新的身份證,辦完身份證后,就能去辦張手機卡了,現(xiàn)在通話費很便宜,你到時候就能天天和他打電話了——哦,對了,如果你現(xiàn)在就想和他聯(lián)系,我就給你撥電話,你要我?guī)湍銚軉幔俊惫ぷ魅藛T講完后,問譚老二。
聽完了來龍去脈,譚老二有些不知所措:“不了,我還不太習慣用手機……”
“你哥哥現(xiàn)在在外面忙,想約你雙休日見面,我就自作主張把你們約在我居委會的調(diào)解室了,你看怎么樣?”工作人員問。
“可以啊,就周六吧。我有好多事情都想和他聊一聊,畢竟這么多年沒見面了。”譚老二迷茫地說,“我出來后覺得世界都徹底變了,讓我先適應一下吧……這次從安徽坐火車回來,4個小時就到上海了,一路上看到現(xiàn)在人手都一部手機,還有微信什么的,我都不會弄。我進去之前,就知道有個大牌子叫摩托羅拉,現(xiàn)在再問那些小青年,他們都已經(jīng)不知道了……”
周六,在居委會的調(diào)解室里,譚家兩兄弟一見面,不約而同地說:“你老了。”“你也老了。”
和大多數(shù)需要在調(diào)解室里解決的矛盾和糾紛不同,這一次見面沒有那些丑陋的一面,也沒有任何不堪與吵鬧。譚老大把這些年自己家里發(fā)生的風風雨雨向弟弟講述了一番,最后愧疚地說:“那套房子,我沒能守好,現(xiàn)在只留下了一層了,不過好歹還是等到你回來了。”
譚老二終于忍不住,痛哭了一場。
第二天周日,譚老大開著車子帶著弟弟去了他們父親的墓地。然后就在新一周的工作日,把譚老二的戶口落在了那個他們小時候住的地方。譚老大本來已經(jīng)為弟弟在外租了一間寬敞的房子,但譚老二拒絕了,他說自己想好好地在他年輕時的家住下去。
在學會了用微信后,譚老二聯(lián)系上了前妻,收到了很多女兒從小到大的照片,但要想見到女兒,還要等上一段時間——女兒在國外大學畢業(yè)后,直接留在那里工作了,要等到圣誕節(jié)才有空回來。
譚老二還曾經(jīng)想過再去馬屁精家里一趟,但后來想想,還是作罷了。
因為還沒到退休年齡,社保繳納的年限又不足,最后譚老二在街道的幫助下去停車場做了管理員,這樣到他60歲退休時,要自費補繳的社保可以少一點。
不過收費員還沒做多久,這片棚戶區(qū)動遷工作就開始了,他的那一層小房子也有一筆不菲的補償,他說,等錢到手,房子買的夠用就行,剩下的錢要為女兒存著。他的前妻在離婚后也一直未嫁,他盤算著,如果她還能接受自己的話,就試著聊聊復婚的事。
簽完協(xié)議后,他一個人把自己那點電器和鋪蓋理好了,直接聯(lián)系了動遷組安排搬家公司上門搬家。
“這么快就搬走了?不多待一會兒等到截止日時再走嗎?”我路過時問。
“不了,我第一個搬走,還能和所有人告?zhèn)€別,最后一個走的話,連和自己告別的人都沒了,我不喜歡這樣。我這一輩子,就是在一個地方待滿了一段時間再重頭開始,以前是這樣,在監(jiān)獄里也是這樣,現(xiàn)在也是這樣,這可能就是我的命吧。”說話時,他的眼眶里閃著淚光。
人手一張的遺囑,不過是個囚徒困境
“時效簽約獎勵”的最后一天,我們家和幾個鄰居朋友都收到了動遷組和居委會的邀請,去“圍觀”收尾工作。
所謂時效簽約獎勵,是指在最早的兩個月內(nèi)簽署完動遷安置補償協(xié)議后,權利人會得到不菲的獎勵,即使是動遷地塊內(nèi)最小的房屋,也有近60萬的時效獎,別的普通房屋,時效獎都在100萬以上。
所以,這一天也是動遷過程中一個重要的時間節(jié)點,聽說會有電視臺前來采訪。但地塊里那些早早簽約的人家都已經(jīng)搬走了,剩下的幾家都是準備做釘子戶的。居委會為了讓場面不至于太冷清,所以邀請了我們?nèi)プ鋈罕娧輪T。
正當大家都在居委會前等待的時候,突然一陣吵罵聲打破了平靜。一個老男人帶著幾個人跑到居委會,嚷嚷道:“呦,今天場面挺大的嘛,你們是干嘛,慶祝簽約結束咯?告訴你們,你們要是今天不和我簽約,我就鬧得你們連慶祝都不能太太平平!”
居委會馬主任一看這情形,立刻吩咐了工作人員去找旁邊臨時警務站的警察。這個警務站是動遷開始后居委會特地向區(qū)里申請來的臨時警務站,平時至少有4個警察值班,為的就是保證動遷組和居委會的正常運轉(zhuǎn),以及工作人員的安全。
幾分鐘后來了兩個警察,直接拖著帶頭滋事的老男人去了警務站,在拉拉扯扯中,老男人還不斷叫嚷,但和他隨行的幾個人看到警察出手,不敢妄動,直接作鳥獸散了。
又過了一會兒,電視臺采編人員如約而至,拍了幾個鏡頭后就離開了。
此時時間尚早,馬主任接過了話筒對大家喊:“今天我看來的人也不少,大家中午要是沒什么事情的話,就請都留下來吃頓午飯再走吧。動遷現(xiàn)在終于告一段落了,今天之后的動遷戶簽約,也就只和動遷組有關系了,居委會也算是功成身退。我們在旁邊的飯店里包了場,答謝大家配合我們工作,還望大家賞臉前來。”
這頓飯是臨時加出來的,我?guī)讉€鄰居商量了一下,都打算“不吃白不吃”。不過既然還要等一些時間,我就去居委會里找小姑媽了。
穿過人群,我好不容易找到小姑媽:“今天居委會的工作都結束了,那你以后再也不用來這里調(diào)解了吧?”
“還沒結束,剛剛跑來鬧的人還得去調(diào)解室接待一下。”
我跟著小姑媽一起去調(diào)解室去看熱鬧。這個偌大的房間里,前兩個月里每天都是吵鬧的,而現(xiàn)在卻透著一股冷清氣。
那個老男人坐在一把椅子上,旁邊站著幾個警察,而居委會這一方,十幾個調(diào)解員,再加上和我一樣看熱鬧的(居委會里很多人都是和我小姑媽一樣退休后返聘的,都是本地塊的鄰居,所以并不會刻意驅(qū)離無關人員),讓我想到了《亮劍》里李云龍的臺詞:“這次咱們的兵力是8比1,這種富裕仗我八輩子也沒有打過……”
但最后上陣的,還是馬主任。因為那個老男人知道馬主任是這里最大的“官”了,點名要見他。
“孫老三,你今天來要簽約,我很開心,只是,你應該知道,簽約應該去隔壁動遷組的簽約室。”經(jīng)驗老道的馬主任開口了。
“馬主任,你少和我來這套!如果不是你們整天去動遷組說什么我的遺囑有問題,現(xiàn)在我早就簽了!”這個孫老三高聲聲討道。
“孫老三,你手上的遺囑有沒有效力,不是我說了算,你現(xiàn)在就帶著你的遺囑去隔壁,只要動遷組認可就行了,你在這里和我鬧,除了浪費時間外沒別的意義。”
“我早去過隔壁了,他們又把皮球踢回你們居委會了,說以前本地居民的情況他們不是很清楚,希望你們來把關。”
“那你還是去法院解決吧,你的情況不是我這里能說得清的。”
“那我現(xiàn)在就來簽了啊,我今天一過,至少損失一百多萬,這錢你賠嗎?”
“這錢你要找人賠,就找攔著你不讓你簽合同的人去,不要來找我們居委會。”
“攔著我的人不就是你們居委會嗎?”
“老三,話可不能這么說,攔著你的人不是我們居委會,是你的3個兄弟姐妹啊!”馬主任干脆點明了。
“如果你們居委會說一句,平時老人我照顧得多,遺囑肯定是真的,不就行了?”
“這話我們還真不敢說,我要是說了,到時候你兄弟姐妹來索賠,居委會可沒這么多錢來給你賠!”
這個時候,一個居委會的工作人員跑過來,叫了我小姑媽在內(nèi)的幾個老資格的工作人員出去。
“怎么了?”小姑媽問。
“孫老二來了!”
“怎么又來一個要吵架的啊?今天都是最后一天了怎么還這么多事!”小姑媽一副犯難的表情。
“那怎么辦?”
“把他請到2樓的辦公室吧,別讓他和孫老三見面,否則他們兄弟倆肯定要打起來。”
一個工作人員去里面向馬書記報信,剩下的人都跟著小姑媽到了2樓的辦公室。一見工作人員進了屋,那個孫老二就話里有話地問:“今天人蠻多的嘛,最后一天了,我看了一下,你們的簽約率已經(jīng)蠻高了,幾千戶都簽掉了,為什么就是不肯讓我來簽呢?”
一位和他相識的工作人員說:“老二啊,你的情況我們不是不知道,之所以不讓你簽,是因為你手上的遺囑我們都吃不準,這個責任誰都沒法擔。”
“什么叫吃不準?你現(xiàn)在立刻就拿我的遺囑去做筆記鑒定,只要我有一絲做假,你就立刻把我送進監(jiān)獄里面去。”孫老二一副無賴的樣子。
“老二,話不是這么說的,按照動遷的規(guī)矩,應該是一家人推選一個戶主出來談判,你們家里四個兄弟姐妹都自稱自己是當家的,說(居委會)應該和自己來談,別人一點份額都沒有——你讓我怎么處理?”
“我現(xiàn)在就告訴你:我家里就是我當家,遺囑里寫得清清楚楚,這事我讓你難辦了嗎?”
“我們這里要是一認定你是房子的繼承人,你剩下的兄弟姐妹一準都要來找我們麻煩,我敢嗎?”
就這樣,雙方你來我往數(shù)個會合后,又有個工作人員跑上來低聲跟小姑媽說:“孫老大來了——馬主任正在下面穩(wěn)住孫老三,你們再分個人去接待一下吧……”
于是小姑媽又帶了幾個人去了樓下,把孫老大帶去了食堂。孫老大一開口,就和她兩個弟弟說的一樣:“今天是最后一天獎勵簽約了,我前面去了動遷組,動遷組要我先來你們這里確認戶主的身份。”她跟弟弟們的要求唯一一點區(qū)別就是:“我租客原本還住里面的,被你們趕跑了,你們要賠我租金的。”
居委會的人被這句話氣得不行:“你那是群租房,里面要著火了人都沒地方逃生,我們沒給你開消防整改通知書已經(jīng)算對你客氣了!”
我聽這家三姐弟的口氣,越聽越奇怪,便悄悄問小姑媽:“這是怎么回事,這姐弟三個是一家的嗎?怎么個個都自稱自己是戶主、都拿了遺囑啊?”
“說來話長,他們就是當初我們隔壁的孫家,你還有印象嗎?”
“啊?是他們?”
3年前的一天,我正在臨河的老街上散步,正前方迎來一隊送葬的隊伍。
我從小見過的上海喪葬風俗,一般都是下午辦儀式,晚上請吃“豆腐飯”,陣仗都很小。而我眼前的這隊人馬,可以說是我平生所見的送葬隊伍里規(guī)模最大的一支,花圈用的都非平時所見的紙花,而是真正的鮮花。一路放的哀樂也不是音箱播放,而是請來了一只小樂隊現(xiàn)場演奏。
送葬的隊伍從我旁邊經(jīng)過時,我才看清這是離我家祖宅不遠的孫家老人過世了。老太太膝下兩兒兩女,姐弟四人那時都已經(jīng)過了退休的年紀,陸續(xù)搬離了這片棚戶區(qū)。
我到了祖宅,和奶奶談起剛剛路上所遇。奶奶告訴我,這個孫老太太年輕時便是我們家的鄰居,跟她關系不錯。孫老太太死前一直是在敬老院里住著的,奶奶曾想去探望一下,但她的幾個子女卻一直對自己母親的去向守口如瓶,所以也沒有成行。原本奶奶還想去西寶興路的殯儀館見孫老太太的最后一面,但孫家的人生怕年近九旬的奶奶出什么意外,婉拒了她的要求,奶奶想想自己確實行動不便,也就沒再提。
有些和孫家四姐弟關系不錯的鄰居去了葬禮,回來說:這場道別會開得真氣派,租的是殯儀館最好的大廳,最后的“豆腐飯”上居然還有大龍蝦。
鄰居們給我奶奶代領了一套謝禮,相當講究:毛巾是超市里至少30元一條的好毛巾;碗也是超薄骨瓷的碗,比我家里買的都好。
自從這場葬禮后,孫家四姐弟便從未再回過老街,他們的老宅被分割成若干間向外出租。從動遷開始后一直到投票、簽約,他們都未在自己的老宅出現(xiàn)過,簽約榜上也一直未出現(xiàn)過孫家人的名字,他們家群租房里的租客,在居委會的說服下也陸續(xù)搬離了這里。
我一直都以為可能是孫家的人都失聯(lián)了,沒想到今天居然全冒出來了。
“他們家現(xiàn)在最頭疼的地方,就是他們家老太太的遺囑——他們家姐弟四人,人手一份,我們現(xiàn)在既不知道這些遺囑的真假,也不知道遺囑做出(時間上)的先后,根本沒辦法判斷。”小姑媽說。
正在這時,小姑媽的手機響了,就聽聽筒里有人說:“你們這邊人應該挺多吧,再抽幾個人過來去動遷組——孫四妹正在動遷組里撒潑呢!”
好在今天居委會人手齊備,很快,三四個調(diào)解員就去了動遷組的辦公室。我耳邊第4次聽到了那句:“今天是最后一天有獎簽約了,你們?yōu)槭裁床蛔屛液灒俊?
“你和我們鬧也沒用,我們動遷組只負責簽約,關于戶主的確認全都是居委會來做的,居委會不點頭,我這里怎么可能讓你簽?”動遷組的一個工作人員反復地說。
“我不管,我今天就要簽,如果簽不到,我就賴在這里不走了!”
這時,動遷組的人一看到居委會的人進來,直接甩鍋:“你看,居委會的人來了,你們直接找他們吧。”
孫家姐弟們都湊齊了,全是撒潑耍賴的主兒,目的都是“跟我簽約”。
馬主任考慮了一下,以前約他們四個人一起來居委會坐下來慢慢談,他們都給回絕了,可居委會單個接待的時候,他們又都各執(zhí)一詞,也難以了解真相——既然這個事不把四人湊一起就無法解決,那現(xiàn)在也別“分批接待”了,人來都來了,干脆趁著午飯前的兩個小時,把事情給解決了,待會午飯慶祝時也好了無心事。
15分鐘后,居委會調(diào)解室里,孫家四姐弟分別各坐一邊。旁邊還有兩個動遷組的工作人員帶著孫家的動遷安置方案,準備隨時為他們講解動遷的補償方式,一旦談妥,就可以馬上到旁邊簽約,警務站的警察也在旁隨時待命。
動遷組專門負責法務的律師得到通知后也及時到場了——這個律師平時只有“重大疑難雜癥”出現(xiàn)時才會出現(xiàn)。
人員齊備,調(diào)解開始。一位調(diào)解員先開了口:“這里現(xiàn)在是居委會對XX路XX號的動遷調(diào)解以及動遷權利人的確認會,此次調(diào)解會由我XXX進行主持工作,根據(jù)規(guī)定,我們現(xiàn)在所有關于調(diào)解的事宜都要錄像,以便將來發(fā)生爭議時可以回溯,大家有異議嗎?或者如果大家認為我有應當回避的情況,也可以提出。”
孫家四姐弟都沒有任何回應。
“好,那我就認定為大家都默認無異議了,接下來調(diào)解會開始。我先說一下我們居委會掌握的情況:XX路XX號的房子是私房性質(zhì),權利人夫妻雙雙過世,現(xiàn)在動遷開始后,我們曾經(jīng)聯(lián)系過權利人子女,希望可以確定一個有權可以和動遷組進行談判的人,但在這步上出了問題,權利人的4位子女均宣稱自己有遺囑為證,是合法的權利人,擁有房屋的完全產(chǎn)權,但根據(jù)我們掌握的情況,4位子女均有可能擁有70%的產(chǎn)權,而且之間彼此不愿意進行溝通,今天正好所有的子女都來了我居委會,所以就開了現(xiàn)在的調(diào)解會,四位當事人,我剛才說的是否符合情況?”
四姐弟幾乎同時叫罵了起來:“什么70%?明明全部都是我的!”
“那我先根據(jù)遺產(chǎn)法解釋一下這‘70’的由來——你們的父親過世時,根據(jù)我們了解,是沒有留下遺囑的,房子是你們父母共有,你們的母親還在,所以屬于你們父親‘遺產(chǎn)’的房子是整棟樓的一半,也就是50%,到這一步你們有沒有問題?”
見四姐弟都沒開口,調(diào)解員繼續(xù)說道:“按照繼承法,你們父親的份額由你們四位再加上你們的母親繼承,5個人正好一人可分到10%,繼承行為發(fā)生后,產(chǎn)權結構就變成了你們的母親60%,你們各自10%,到這一步有沒有問題?”
孫老大陰陽怪氣地來了句:“我們又不懂法,你們說什么就是什么了,只要別騙我們就可以了。”
調(diào)解員聽了有些不太高興:“你們手上的遺囑寫的都是‘母親份額全部歸自己’,那么也就是你們母親的‘60’歸你們自己而已,可剩下的3人還各占10%呢,所以你們前面主張‘自己擁有全部的產(chǎn)權’、要繞開自己的兄弟姐妹們把協(xié)議簽了,是不可能的,明白了嗎?”
四姐弟聽了之后炸開了鍋,有人說:“明明遺產(chǎn)全部給了我,怎么還要別人同意?”有人罵:“就是你們動遷組覺得我們房子大,獎勵高,想抹掉我們的獎勵好給你們自己發(fā)獎金!”
調(diào)解員拿著話筒大聲地說:“現(xiàn)在不要吵!你們的情況,這個份額的問題只是小問題,大問題是你們手上各自都有遺囑,這個遺囑到底是怎么回事,我想只有今天你們都在場的情況下才能把這事情給說清楚了,我再重申一遍,吵是沒用的!”
這時有工作人員拿了好幾份復印件過來給這姐弟四人、律師、馬主任,以及在場的一些工作人員看,我也湊過去看了。復印件是那4份遺囑,抬頭都寫了“遺囑”,然后里面的內(nèi)容也大致相同:“我XXX,把所有遺產(chǎn),包括XX路XX號的房子死后交給XXX”,再加上一個簽名,4份都是沒有寫日期,筆跡也都差不多。
過目之后,動遷組的律師先提問了:“這4份遺囑,訂立的時間都是什么時候?”
孫家姐弟們都顯出一副竭力思索的樣子,嘴上卻支支吾吾起來。
最后還是老四先說了:“我手上的遺囑,是當初老母親住到我家的時候簽的,我們當初約好,老母親四家輪流住,每家住半年,但后來住了一圈后,大家都覺得不方便,所以最后還是送進養(yǎng)老院了,住的順序是按照排行來的,所以我的遺囑是最后寫的。”
我聽到耳旁有人輕聲地說:“哼,以前還說自己不懂法,這時候說得倒是頭頭是道。”——的確,孫四妹的意思就是:她的遺囑是母親最后寫的,根據(jù)繼承法,應該是這份才算有效。
剛才也說自己“不懂法”的孫老大立刻跳起來反駁自己的小妹:“你放屁!我的遺囑明明是老太太在養(yǎng)老院時寫給我的,按照剛剛他們講的,這套房子7成歸我。”
話音未落,孫老三也跳起來指著大姐的鼻子罵道:“都是你非要把老太太接到養(yǎng)老院去,我要照顧她,你就說那全部都由我來!你明知道我身體不好,照顧不動!——但你自己一個人不孝就算了,還不讓我們盡孝(我們地塊的習俗是,除非有特別理由,一般都是在自己家中贍養(yǎng)老人,如果去了養(yǎng)老院,一般都會被視為子女不孝)!”
孫家姐弟們一番摩拳擦掌的態(tài)勢,但當即被在旁邊的警察給按住了氣勢。
律師說:“你們先不要吵,你們遺囑的原件有沒有帶來,能不能讓我看一下?”
四姐弟都拿出來了自己的那份遺囑——他們都不約而同地用了塑封,里面的紙倒是顯得皺皺巴巴了,看起來,這遺囑一開始時也沒被特別重視——他們都不愿意把自己的遺囑交到調(diào)解員手上,律師只得一個個走過去看。
律師看了一圈,說:“我都看過了,你們手里的遺囑里,姓名、標的都有了,現(xiàn)在我唯一不理解的是,為什么你們都不寫日期?”
“你讓80歲老太太寫,她能寫出個像樣的字已經(jīng)不錯了,哪里還管日期啊!”他們狡辯道。
“你們提出的證據(jù)都是一樣的有瑕疵,這事情我這里解決不了,我就算是認可了也不算,你們只有去法院解決了——不過我先提醒一下你們,如果去法院,你們手上的遺囑有可能會被全部作廢。當然,你們也可以去鑒定墨跡的形成時間,以此排列出遺囑的順序,然后看法院認不認可這樣的證據(jù),這樣的鑒定大概幾千塊一份。”律師不急不緩地說。
此話剛出,四姐弟已經(jīng)罵聲一片了:“說到底,今天你們還是不讓我們簽,今天一過,我損失的錢找誰要去啊?!”
“我的話還沒說完,你們靜一下,你們今天四個人正好都在,如果身份證都帶著的話,完全可以現(xiàn)在就把動遷的協(xié)議給簽了,然后多加份協(xié)議,讓動遷款下來后寄放在我們動遷公司或者是區(qū)公證處,等你們之間遺產(chǎn)確認官司結束了,或者你們協(xié)商出結果了,憑判決書或者達成的協(xié)議再來把這筆錢領走。你們?nèi)绻麤Q定簽的話,今天上午就能全部辦完手續(xù),所有的獎勵一分都不會少。”律師說。
四姐弟聽了,罵了兩句之后,也覺得沒什么好反駁的了,最終答應簽了協(xié)議。
等我們看完了熱鬧,走出居委會時,我看到,“簽約通過率”的公告板上的小數(shù)點后幾位的數(shù)字已經(jīng)變了——孫家已經(jīng)被算在了“圓滿完成”的分類里了,旁邊一個工作人員可能是負責宣傳的,正在打電話:“我這里今天又解決了一戶老大難的居民,你那里記錄一下,等徹底結束了,我們做一期‘化解居民矛盾’的專題……”
居委會答謝的午飯正式開始,沒什么好菜,大家主要是圖個氣氛。我邊吃邊問坐在我旁邊的小姑媽:“今天早上的孫家算應付了嗎?”
“是啊,不然你還想他們鬧嗎?他們現(xiàn)在簽了,對自己也是最有利的。”
“那你覺得遺產(chǎn)到底會是誰的?”
“哈哈,我怎么知道?我猜,他們最后的結局應該是平分吧。這樣的事我見多了,你想想看,他們當年輪流服侍老太太半年,之后就直接把老太太送進了養(yǎng)老院,為什么?就是為了給自己時間忽悠老太太寫遺囑啊。”
“那如果真的是這樣,不是應該最后的那位最有優(yōu)勢嗎?”
“他們自作聰明,遺囑上都故意不留簽署時間,好等對方亮出了底牌后自己再填上去,結果現(xiàn)在全部都搞不清楚時間先后了——這些遺囑其實都算是無效的,還虧他們塑封得這么好!3年前,也是他們都為了在親戚面前顯示‘自己是當家人’,相互不斷加碼攀比,才有了那場豪華葬禮呀。”
“那他們就不能像剛剛律師說的那樣去鑒定嗎?”
“他們能答應才有鬼了,他們誰都不會去申請鑒定的。”
“為什么啊?”
“很簡單啊——他們每個人都不敢確信老太太給自己簽的遺囑就是最后的那一份——在他們每個人的眼里,另外三個人都有機會在去養(yǎng)老院陪老人出來散心時再簽一份比自己晚的遺囑,萬一鑒定出來自己這份不是‘最后一份’,豈不是便宜了別人……明白了沒有,他們陷著的這個叫什么困境來著?”
“哦,囚徒困境。”
作者 | 某人某事
編輯 | 許智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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