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花夕拾》原名《舊事重提》,結集出版時改為《朝花夕拾》。魯迅(魯迅為周樹人筆名,為行文方便,下文一律以魯迅稱之)感慨道:“帶露折花,色香自然要好得多,但是我不能夠。”朝花燦爛,而不能夠采摘,意指的便是魯迅青少年時期的經歷并不十分美好,反而是時時帶有悲哀沉重的傷痛。但不管是美好也罷,傷痛也罷,能夠讓魯迅時時反顧的,必是對他產生了重要影響的人。
父親的出場在《五猖會》一篇中,一出場便不美妙。少年魯迅渴望能夠去離家很遠的,“出城還有六十多里水路”的東關去看五猖會,“笑著跳著”,興奮地等待出發的時候,父親忽然就站在他的身后了。父親是一個典型的封建大家庭之長,說一不二,頗具威嚴,所以“工人的臉色很謹肅”了;等到物件已經搬完等待出發,因為我的書還沒有背完,而“母親、工人、長媽媽即阿長,都無法營救,只默默地靜候著我讀熟,而且背出來”。當時,魯迅不過是一個七歲的孩童。父親以“背不出,就不準去看會”為威脅,逼迫魯迅去背《鑒略》。而《鑒略》,據說是比《千字文》《百家姓》有用得多的書。父親所采取的手段是魯迅所不能接受的,但我們也不難看出父親對魯迅的期待與厚望,這與任何一個望子成龍的父親并無太大不同。后來,家里人將魯迅送到“全城中稱為最嚴厲的書塾”里去,自然也是父親的一力主張。在書塾的選擇上,魯迅父親望子成龍的心態體現得尤為明顯。但在對魯迅的嚴格要求之外,我們也須留意到父親并不是一個十分頑固的舊式家長,否則他大概是不會同意一大家子出遠門看會的。
等到病重,問醫尋藥就不見效之后,父親的固執與倔強的一面便顯露出來了。陳蓮河建議父親用“一種丹”,但“父親沉思了一會,搖搖頭”,又一回,他仍然是“沉思了一會,搖搖頭”。拒絕其他的嘗試,實際上就是拒絕治療,等死。此時的父親,似乎是看透了一切,但更是因為下定決心,不至于讓整個家庭因為自己治病而陷入貧寒的境地。這卻是一家之主的責任了。
父親對魯迅的影響是不易看出來的,但還是能從《父親的病》一段話中找出一些端倪:
父親的喘氣頗長久,連我也聽得很吃力,然而誰也不能幫助他。我有時竟至于電光一閃似的想道:“還是快一點喘完了罷……。”立刻覺得這思想就不該,就是犯了罪;但同時又覺得這思想實在是正當的,我很愛我的父親。便是現在,也還是這樣想。
在逼迫魯迅背書的時候,父親內心會不會也有類似的想法呢?會不會覺著魯迅已經很吃力了,而會一時心軟,最終還是堅定了“嚴厲”的信念?父親愛著他的兒子,兒子也愛著他的父親,父親的嚴格的愛給少年魯迅心中投下了陰影,使他“詫異”,魯迅對父親的愛使父親彌留之際多承受了一些痛苦。也許正是這種愛的傷害,使魯迅開始對自己的言行開始保持反思的態度,最終成為一名文化斗士。
母親的形象在《朝花夕拾》中只有寥寥幾處,除去上文所提到的《五猖會》——少年魯迅寄希望于母親能救自己于水火之中,但母親終于沒有行動——之外,只有四處:一處是《瑣記》中,沈四太太勸告魯迅不要吃冰,被魯迅母親聽到,“跑出來我們都挨了一頓罵”;一處是《范愛農》中,聽到有人要槍殺魯迅的消息,目前“叮囑我不要再出去”;第三處是“我們醉后常談些愚不可及的瘋話,連母親偶然聽到了也發笑”。
前二者,是一個真正關愛自己孩子的母親都會做的事情。而后者,所謂“瘋話”,自然是“論天下”的言語,母親聽到了發笑,又告訴我們魯迅的母親并不是一個十分頑固的人,反倒對自己的兒子是頗多包容,甚至是有一些欣賞與疼愛的。
第四處,出現在《阿長與山海經》中,魯迅向母親抱怨阿長睡覺占去整個席子,母親問阿長“一定怕熱罷?”,說話委婉得體,頗具大家閨秀的風范與禮儀,只是這樣的話,對于阿長這樣目不識丁的婦女來并不管用。
除此之外,魯迅的母親在整部書中竟然就此蹤跡全無了。從字里行間,我們不難發現母親其實陪伴了魯迅相當長的時間,但對她著墨不多。唯一的可能是,魯迅的母親與當時其他諸多母親并無不同,在養育子女之外,并不能給予子女精神成長以太多的營養。
而另一個人物——阿長,即長媽媽,則在一定程度上替代了母親的位置。
阿長,是魯迅的保姆,與魯迅的母親分擔了養育魯迅的職責,她與魯迅之間的關系比起魯迅與母親之間的關系生動活潑了許多。
沒有人記得阿長的名字,作為一個下人,又處于那樣的時代,是常態,這種常態卻是一種熟視無睹的悲哀。她像所有家庭婦女一樣,喜歡“切切察察”一些家長里短。對待魯迅,她悉心照料,卻又有些粗魯野蠻,“不許我走動”,動輒“就說我頑皮”,睡覺時又睡成“大”字,招來魯迅不少的抱怨。
但她懂得不少習俗,民間所謂的“規矩”,比如元旦醒來要先說祝福的話,人死了要說“老掉”,飯粒要撿起來,不能從曬褲子的竹竿下過等等。雖然這些往往包含有迷信的成分,尤其如婦女脫掉褲子就可以讓長毛的大炮失效,但魯迅對民間習俗的了解,比如五猖會、無常等,怕是有不少就是從長媽媽這里知曉的。
阿長還喜歡給魯迅講述民間故事,比如長毛,又比如美女蛇。我們有理由推想,在這兩個故事之外,阿長肯定還講述了其他許多故事。這些故事無意之中滋養著少年魯迅的精神世界。
阿長自然也有她卑劣的一面,如踩死隱鼠卻推脫給貓,但她對魯迅畢竟是愛護的,對一個兒童的渴望是去傾聽和尊重的。隱鼠被踩死,魯迅自然不快,但當目不識丁的阿長將《山海經》放在魯迅面前,使魯迅冰釋前嫌的,不僅僅是這樣一本滿足他愿望的“最為心愛的寶書”,更是阿長對魯迅始終存在的深深的愛意。
由此不得不捎帶提一下這個隱藏在《朝花夕拾》中的神秘人物——遠房叔祖。正是從遠房叔祖這里,魯迅知曉了《山海經》這樣一本書的存在。這位遠房叔祖藏書頗豐,“是個寂寞者”,“愛和孩子們往來”,“稱我們為‘小友’”。魯迅在他的書齋里看書,二人聊書,也是一段意義非常的歲月。
除了上述家人,魯迅還提到了一個鄰居——衍太太。她是一個有些類似阿長,但比阿長更不堪的人物。
“她是一個精通禮節的婦人”(《父親的病》),讓我叫父親,卻給父親帶來了痛苦。“她對自己的兒子雖然狠,對別家的孩子卻好的,無論鬧出什么亂子來”:我們吃冰,她計數;我們打旋子,她計數,待到阿祥摔倒,她又在阿祥嬸母面前擺出討好的模樣;她給魯迅看春宮圖;攛掇魯迅頭母親的首飾變賣……她如此會討人歡心,以至于沒有底線和原則。魯迅并沒有偷母親的首飾,卻被她傳了流言出來,使魯迅無地自容。(《瑣記》)
凡此種種,動機何在?損人利己?是有可能的。但私以為,最大的可能是這樣的行為,或者說生活方式,是衍太太的一種不自覺的行為。很明顯,在《朝花夕拾》中,魯迅是把衍太太作為一個群體的代表來寫的。這種一群被裹挾在某種不健康文化中的人物,雖然有富貴的生活與地位,卻無富貴的精神,更遑論為人的尊嚴與底線。事關己時,不妨費勁各種心思維護自己的利益;事不關己時,也不妨嚼嚼別人的事兒以自我娛樂,獲得一種異樣的滿足。
好在魯迅在這樣的環境中反倒是受到刺激,決心脫離這樣的環境,而不至于墮落其中。魯迅對國民劣根性的批判,極有可能便是從衍太太這樣的人身上獲得啟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