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胡十六國時代的大人物太多,別人,可能不太好評價。王猛不一樣,他的名字就是對他這一生最好的評價——猛!
用東北話說,王猛年輕的時候很“隔路”,跟別人很不一樣,心思重,謹慎,話不多,一天到晚都皺著眉頭,好像一直在琢磨什么。他那時候很窮,靠編織、販賣畚箕為生,不是到深山老林里打荊條,就是在自家院子里編畚箕,要不就是走街串巷叫賣,可是他很喜歡讀書,一有時間就翻幾頁。
王猛是山東人,當時這里是后趙帝國的勢力范圍。學成之后,他到后趙帝國的首都游歷——所謂游歷,其實就是結交達官貴人,找找做官的路子。
那個時代的達官貴人很矯情,喜歡談論老子、莊子、釋迦牟尼,總之都是虛的,王猛不學這些,他學的都是很有實用價值的東西,尤其喜歡看兵書。知識儲備庫不在一個頻道上,交流起來當然很難,很多達官貴人因此看不起他,不喜歡和他交往,所以他在后趙帝國的國都過得很糟心。不過并不是所有的人都不識貨,有一個叫徐統的官員有些眼光,打算提拔他當自己的秘書,不知道是對這個職位不滿意,還是覺得后趙帝國沒前途,蹦跶不了幾天了,王猛拒絕了徐統的好意,來到了關中,隱居在華陰附近。
當王猛再一次出場的時候,就是在灞上與第一次北伐的桓溫見面,這一年,王猛29歲。
表面上看起來,從離開后趙帝國到出山與桓溫見面的這許多年里,王猛似乎一直在深山老林里修煉,點燈熬油地苦學,一出場就得到了桓溫的賞識。如果注意到史書里的細節,我們就會發現,似乎并非如此。
當桓溫來到灞上的時候,在東晉帝國已經是權傾朝野的大人物,他憑什么接見一個默默無聞的山林隱士呢?雙方見面的時候,桓溫問了一個問題:“我奉天子之命來討伐逆賊,三秦豪杰為什么不響應我?”這句話暗含了一個信息:與桓溫會面時,王猛的身份是三秦豪杰的代表。
三秦豪杰,其實就是塢堡主。當時,前秦雖然已經在關中立國,但并沒有完全把關中收入囊中,還有一部分領地是塢堡主的勢力范圍,而王猛隱居的華陰山附近就有好幾個塢堡,比如千戶堡、野人堡、新羅堡、胡空堡......桓溫班師回朝時,邀請王猛一起南下,王猛婉言謝絕,推薦了友人薛強,這個薛強就是一個勢力很大的塢堡主;再比如說后來把王猛引薦給苻堅的呂婆樓,也是王猛住在華陰期間結識的。
說到這里,我們也就知道王猛“隱居”的這幾年里在做什么了:人家只是住在華陰,而不是隱居,住在華陰的這么多年里,人家也不是完全閉門不出,一心苦讀書,而是四處游歷,積極建立與塢堡主的聯系。這時候的王猛其實和當年隱居隆中的諸葛亮干的是一樣的事,表面上是隱居,其實一直在暗中發展人脈。所以說,要想干出點兒像模像樣的事,真不能一直在家里窩著。我們看歷史的時候,覺得王猛第一次和桓溫見面的時候表現得很猛,穿著破破爛爛的麻布衣服,還臟還臭,旁若無人,一邊跟桓溫談論天下大勢一邊找衣服頭發里的虱子,放蕩不羈,其實人家王猛是有背景的,要是啥背景都沒有就敢這樣,可能早就讓桓溫咔嚓了。
桓溫撤退后的第三年,也就是王猛32歲的時候,19歲的苻堅打算發動一場政變,搞掉暴虐的皇帝苻生,并且就此事與心腹開了一個秘密會議,其中就包括呂婆樓。呂婆樓說:“我們就是刀口上舔血的粗人,打打殺殺可以,政變這樣的事太費腦筋,我們干不了。我住的那個片兒區里有一個叫王猛的家伙,很厲害的樣子,應該能干得了這事兒。”苻堅一聽還有這等奇人,趕快把王猛接來,一見之下,相談甚歡,興高采烈地說,我得到你,就是劉備得到諸葛亮。
政變,干掉苻生。——這就是王猛正式出山之后干的第一件大事,一出手就是大手筆,給苻堅搞到了皇帝的寶座。按道理說,政變是個水很深的活兒,得老手操盤才行,然而政治經驗幾乎為零的王猛一出手就成功了,只能說這個家伙太天才,是一個類似于bug的存在。
苻堅很有意思,他是氐人,但是他比漢人還漢人,一心要做一個圣賢式的皇帝,主張以德治國,號召禮樂感化。王猛不一樣,正好與他的想法相反。王猛的看法是,對那些壞犢子,就應該碾壓平推,進入政壇第一年,還沒有進入朝廷中樞,僅僅是個地方官的時候,他就抽死了一個犯事的不法官吏,激起了氐族豪強的強烈反對。一開始,苻堅也不認同王猛的主張,甚至把他投入大牢,然而王猛就是猛,拒絕認錯,一番亂世用重典的道理把苻堅說得心服口服。第二年,王猛(似乎)和苻堅唱了一個雙簧,干掉了前秦的一個開國元勛,第三年,干掉了皇太后的欺男霸女的弟弟,并且在一年之內干掉了20多個橫行霸道的猛獸。對于苻堅對王猛的重用,氐族的皇親國戚很不滿意,組建了一個吐槽群,組團到苻堅面前打小報告,這一次苻堅更是氣炸了,親自上陣,一頓拳打腳踢,鞭子猛抽,把這個吐槽群抽散了。
雖然王猛對兇狠的豪強大族很猛,但是他對老百姓很不錯,興修水利,減租減息,開墾荒地,鼓勵農耕......但凡是封建社會的好朝廷該做的,他一樣都沒落下。在那個動蕩的年代,說這是功德無量的好事,并不為過。此外,王猛也很重視教育。五胡十六國時代流行的是虛頭巴腦的東西,比如說東晉的老莊和后趙的佛。王猛看不上這些東西,他提倡的是傳統的儒學,事實上,這也是對以法治國的一種補充,以及加強國家凝聚力的一種手段。同時,他也不遺余力地提拔人才,用人不問其他,只問才干,有能力的都可以入仕,沒能力的統統讓位。更為可貴的是,他和苻堅都沒有狹隘的民族偏見,拋棄了胡漢分治制度,極力推行民族融合。
或許,鼓勵農耕、興辦教育、選賢任能并不是很了不起的事,但是在那個時代,推行民族融合這一條實在是很了不起。可惜后來苻堅大帝操之過急,在民族融合措施剛見成效的時候就倉促南下,致使前秦帝國一夕間土崩瓦解,如果他不那么心急,再穩扎穩打幾十年,歷史就可能會在這里打個拐點。
在苻堅的支持下,經過差不多10年的治理,原本弱小的前秦帝國就做好了對外擴張的準備工作。到這時候,王猛的猛才猛了一半,接下來才是巔峰狀態的猛。
安邦治國,王猛玩得很溜,這是文治。那么他的武功怎么樣呢?高手,打得風生水起。這個家伙是個一流的相才,也是個一流的將才,不是斗將,而是智將。他有多能打呢?看圖——
上面是前秦初期的版圖,處于四面包圍之中,西部有前涼、吐谷渾,西南是仇池,南部是東晉,東部是前燕,北部是鐵弗匈奴和代國。下面是王猛去世(375年)第二年的前秦帝國的版圖。從一個四面受敵的小國,變成一個西越流沙、北連朔漠、東臨滄海、南接長江的強國,用了不到10年的時間,王猛就是這么彪悍。
王猛用兵鬼得很,從不一味強攻猛打,總是能用最小的投入得到最大的回報,能不戰而屈人之兵就不動手,非得動手就巧計百出,速戰速決,周邊大大小小的國家和政權就跟餃子一樣被他一個接一個地吃到了肚子里,要不就是被消滅,要不就是被降服,要不就是被打得不敢喘氣。我們得知道,王猛以前只是讀過幾本破破爛爛的兵書,并沒有帶兵打仗的經驗,而且從一開始打仗,他就沒有敗過,很奇跡。
在戎馬倥傯的那幾年里,最能體現王猛用兵之“奸詐”的一戰,就是消滅前燕。369年4月,桓溫北伐前燕,前燕被打得落花流水,招架不住,向前秦求援,許諾愿意割讓虎牢關以西的土地。當年桓溫北伐關中,前秦險遭亡國之危,而燕國坐視不理,所以大多數人拒絕援助前燕,王猛力排眾議,說如果桓溫勝利,苻堅的大勢也就完了,為今之計,不如伸出援手,等打敗桓溫,前燕也就沒什么力氣了,這時候就可以趁虛而入,消滅前燕。
桓溫戰敗之后,前燕毀約,拒絕割地,還自己作了一把大死,趕走了國寶慕容垂。王猛趕快趁機進攻前燕,順帶著甩出一把金刀,做掉了慕容垂的兒子——這把金刀飛了十幾年,直到落到參合陂上才見威力——370年正月,王猛攻占洛陽,并于同年6月率領6萬人,兵分兩路,親自率領南路軍,發動包抄式猛攻。南路軍打得很通暢,如入無人之境,北路軍打到晉陽的時候卡住了,打了兩個月都動不了,為此,王猛奔赴晉陽,搞了一個實地勘察,趁天黑的時候打了一個地道,派人悄悄進城,打開城門,一夜間就占領了晉陽。前燕帝國的兵力多達30萬,占據絕對優勢,晉陽失守之后,他們改變策略,認為王猛孤軍深入,糧草不繼,想打持久戰,拖垮敵人。王猛這時候來了一手絕的,派遣一支騎兵發動突襲,燒了前燕大軍的糧草,斷了他們打持久戰的念想,然后一鼓作氣,消滅了這個曾經雄霸中國北方的帝國。王猛能打,這固然厲害,但更厲害的地方在于——他治軍嚴整,不擾民,“號令嚴明,軍無私犯”。那可是一個視人命如草芥的亂世,王猛這樣做真不知道讓多少可憐人念阿彌陀佛了。
從出山到去世,王猛追隨苻堅的時間長達18年,前半期,他把苻堅送到了皇帝的寶座上,為前秦帝國打下了天下布武的基礎;后半期,他開疆拓土,把前秦帝國鍛打成了北方最強大的帝國。他這么猛的人,在那個時代可以說是獨一無二的。
我在上面所說的,都是王猛的好。人無完人,王猛并不是圣人,自然也有普通人的缺點。他的缺點是什么呢?史書里說他心眼小,有恩必償,有仇必報。說王猛是君子,不見得,比如說他除掉慕容垂之子的金刀計就不見得光明正大,再比如說他打仗的時候偶爾也用“陰招”,在談判桌上砍人腦袋;說他是小人,那也顯然不是,人家畢竟是做大事的,胸懷和格局就在那里擱著呢。這個家伙有些像金庸小說里的楊過,亦正亦邪,大正小邪。
關于王猛,歷來比較有爭議的地方是他對東晉帝國的態度。他活著的時候打過東晉,臨終的時候卻對苻堅說你以后不要打東晉的主意。那么,王猛究竟對東晉是什么態度呢?歷史書里就三言兩語,沒有足夠的干貨,這個問題只能猜。
東晉的權力游戲講究出身,即使王猛當初追隨桓溫南下,進入游戲,他也占不了多大的分量。再者,當時他已經看出桓溫打的是篡位算盤,而自己一旦當了桓溫的跟班,如果桓溫將來篡位成功,那自己可就成了亂臣賊子。作為一個眼光長遠的人,王猛不會意識不到這一點。退一步說,如果他追求的只是千鐘粟、黃金屋、顏如玉,跟隨桓溫未嘗不可,可是他想要的不是這些,他追求的是施展抱負。表面上看,石虎、桓溫、苻堅是那個時代的棋手,仔細琢磨一下,又好像不是這么回事,他們哪里是棋手?他們只是棋子而已,王猛才是翻云覆雨的棋手,他選擇的并不是苻堅,而是自己的抱負和志向。
從華陰出山開始,王猛就像背著玄鐵重劍的楊過走出劍冢,一出場就是橫掃一切的威猛架勢,阻擋他的都被他推平,妨礙他的都被他擊碎。臨終時,面對盤踞江東的東晉,他卻選擇了棄劍。作為一個漢人,他不可能完全對東晉完全沒有感情,或多或少也會有一些天然的心理歸屬感(事實上,像他這種身為漢人,卻為異族效力的情況,在五胡十六國時代并不少見,比如后趙的張賓和北魏的崔浩)。除了當時的東晉確實有不可圖的因素,或許,這么一絲若有若無的心理歸屬感,也是王猛臨終選擇棄劍的原因之一吧。
關于這個問題,明末清初的侯方域說,王猛生活的時代,對東晉威脅最大的,就是前秦。王猛活著的時候,為什么東晉能偏居一隅呢?因為他在暗中利用前秦屏護東晉,臨終,他依然想利用前秦保全東晉。侯方域的這個腦洞開得有點兒大,說得好像王猛是情非得已才投靠苻堅,未免有點兒低估了王猛。有興趣寫小說的,倒是可以把這個梗演繹成一個大型歷史諜戰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