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牛魔王
1
正如張愛玲所說,每個男人的生命中至少都有兩個女人,一個圣潔的妻,一個熱烈的情婦;圣潔的妻是白玫瑰,熱烈的情婦是紅玫瑰。如意的生命中當然也有過這樣的兩個女人,然而,他娶了白玫瑰,紅玫瑰并沒有變成心里的朱砂痣,卻變成了墻上的蚊子血,黏在那里,時時提醒他年少的歲月里曾經的熱烈,梗在他現在的生活里卻那么荒唐,咽不下又吐不出。也許,他曾在那些年月里為她醉過,只是這隔夜的宿醉,卻在他本來健康的腸胃里攪得翻江倒海,使他不得安生。可是,他的白玫瑰卻真的變成了衣服上的飯黏子,失卻了最初的那一點圣潔。
當然,除了紅玫瑰與白玫瑰,如意人生這把桃花扇上,還有一個不要緊的女人,淡淡地在上面勾了一筆素描。說不要緊,其實也要緊,如意的初夜沒有給他熱烈的紅玫瑰,反倒給了這個不要緊的女人,這件事,如意至今每每回想起來,都懊惱無比,他曾為多少次在小滿那里坐懷不亂而感嘆自己柳下惠般的定力,卻不料竟將自己草草交付給一個不要緊的女人,無論如何,回憶起來,總是有點遺憾的,他甚至不肯承認那是他的初夜。
如意是在女人堆里長大的,母親一連生了四個女兒,到第三個時父親已經有點沉不住氣了,老大老二叫愛蓮愛芳,老三就不再繼續愛下去了,改叫招弟,到老四落地時,父親撩開包袱一看,灰著一張臉就走開了,四姐成了引弟。愛字輩中途改旗易幟,改成了弟字輩。
沒想到,這一引,還真把弟弟給引來了,父親可算稱心如意了,直呼,如意,如意!這樣,便把如意的名字給定下來了。后來,如意考上了省城的大學,面對一屋子有著洋氣名字的同窗,來自小縣城的他總嫌自己的名字太土,屢屢想改,卻總被母親念叨,省省吧,你爸這么大年紀了,你何苦讓他不痛快!因了這個緣故,如意也就作罷,畢竟,在溺愛他的母親那里,他委實孝順聽話。如意從未叛逆過,據說缺愛的孩子才容易叛逆,如意不缺。
好孩子如意長大后成了好男人,這是認識他的所有人對他的一致評價,他也很為這個評價自豪,很NICE,這當然是個褒義詞,就連離職一年多的女同事還曾特特給他打問候電話,感謝他當年對她的照拂。因了他好男人的頭銜,女同事有什么困惑總愛找他聊聊,不管是家里的瑣事還是感情的麻煩,每每跟他聊完還總能有撥云見日之感,因為他就是在女人堆里長大的,自然很懂女人心嘛!久而久之,在國企做人事主管的如意,被同事戲稱為“婦女之友”。
被一群女人捧在手心里長大的如意,關于女人一直有個朦朦朧朧的夢想,進入青春期后這種朦朧的夢想漸漸在他的頭腦中勾勒出模糊的樣貌,就像一朵淡淡幾筆的白玫瑰工筆畫,溫婉優雅。高一時他從同學那里借來一本余光中的詩集,讀到:若逢新雪初霽,滿月當空/下面平鋪著皓影/上面流轉著亮銀/而你帶笑地向我步來/月色與雪色之間/你是第三種絕色,如意轟地一下,人就被擊中了,詩人怎么把他的夢給寫出來了?及至二十年后,他看到那部《七月與安生》的電影,一顆飽經風霜的老心竟不合時宜地情思纏綿起來,電影里那個七月就是他從青春期就開始憧憬的戀人形象啊!
然而,夢想和現實總是背道而馳的,不僅妻子夏至不是如意的夢中情人,就連初戀程小滿也跟他的夢想不是一碼事。
小滿是如意的高中同學。起初,溫和善良的如意對個性張揚的她印象并不好,女孩子難道不應該都像他的母親和姐姐們那樣,說話低聲細語,走路悄無聲息嗎?而小滿,不僅說話刻薄語速快,長相也太硬了點,像那個臉瘦顴骨高的莫文蔚,而這樣的女人,離如意夢想中那種溫婉優雅的白玫瑰簡直太遙遠了!他不喜歡,不光不喜歡,甚至有點兒討厭,他討厭她跟女同學吵架時冷語相譏咄咄逼人的鋒芒,像出鞘的刀一樣,他不喜歡。
小滿顯然是班上的風頭人物,她的風頭緣于同姓緣很差,卻異性緣很好。當然,這也許只是一枚硬幣的兩面,異性緣很好的女人,基本上同姓緣都不太好,女人的妒忌心是與生俱來的,是不可戰勝的,而她們妒忌的根源,多半是由于男人。
可是,如意沒想到小滿竟然也有那么脆弱的一面,就像小孩子第一次發現蝴蝶竟然是毛毛蟲變的,她的脆弱使她在他的心里突然變得動人起來。
初夏的傍晚,如意跟同學在操場上打完籃球,別人喊著要去游戲廳,乖孩子如意不喜歡那種陰暗污濁鬧哄哄的空氣,想回家才發現忘記拿書包,就跑回教室。塵土在一縷縷的陽光中飛揚,像振振欲飛的棕黃色老虎須,小滿就站在那一縷縷的老虎須下哭,一只手捂著臉,肩膀一聳一聳,嗚咽的聲音因為極力壓抑而更令人動容。
如意仿佛做夢似的,抑或是不小心闖入了別人的夢,呆呆地站在那兒,挪不動腳。女人的哭他從小沒少見,家里全是女人,唯有這樣背著人又努力去壓抑的隱忍卻沒來由地讓他心疼。他心靈深處一點男性的力量朦朦朧朧在蘇醒,就像凍土下的種子悄無聲息發了芽,如意鬼使神差地走過去,你怎么了?
小滿好像被嚇到了,啊了一聲,抬起頭,發現是他,趕緊擦擦臉上的眼淚,沒事兒,沒事兒,就是灰迷了眼。
他彎腰想去提水桶,卻不妨她去拿水桶里的舀子去舀水,舀子一晃,水灑到他的胳膊上,她趕緊去幫他擦,手指剛碰到他裸著的胳膊卻又觸電般地縮了回去。如意那條胳膊晾在那兒,仿佛不知如何是好,他感覺被她觸碰過的皮膚有一種緊縮的感覺,好像上面生出一張小嘴,輕輕地吸著它。
小滿拿著水舀子走到前頭去灑水,如意怔了一會兒,拿起掃帚和她一起打掃。
那天晚上,如意一直沒洗澡,好像一洗那張小嘴就沒了。
后來,女生們議論紛紛,說小滿的男朋友跟別的女生好了。如意很煩女生們那樣議論她,很不屑似的,洋溢著不加掩飾的幸災樂禍,讓他覺得賤,一個女人得不到異性的愛,也就得不到同性的尊重,他心里對她的那種憐惜不知不覺又加重了一些。那個男生,如意知道,是個大帥哥,桀驁不馴很有個性的樣子,跟自己是兩種人。
2
那以后,如意并沒有刻意去接近小滿,畢竟,他不能太輕易就背叛了自己一直以來的夢想。可是,他的目光卻開始不由自主追逐她的身影。
小滿開始主動親近如意,向他請教學習問題,有時候討論完問題,就向他傾訴心事,她那個沒有愛的家,她那段曲折虐心的初戀。個性張揚的她沒有特要好的閨蜜,他成了她最好的藍顏知己。
有一次,如意正趴在桌上寫作業,小滿又過來找他討論問題,正好鄰桌給如意遞東西,她就欠起身子去幫他接,卻一不小心整個胸脯壓到他的胳膊上,軟軟的,又沉沉的,一陣酥酥麻麻的感覺從他的胳膊向大腦傳導,眩暈感像潮水一般將他淹沒,他周身戰栗,口干舌燥,喉結上下滑動。
她的身影好像長出了鉤子一樣,勾著他的眼睛。她雖然總穿寬大的雪紡連衣裙,腰間有時松松地系根細腰帶,有時不系,可是,寬大的衣服也有它的誘惑性,身材凸凹有致的小滿走起路來,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虛虛實實,實實虛虛,里面的每一寸身體都活了起來。他的眼睛變成了X光機,能透視得出她雪紡裙下的身體輪廓;他的皮膚長出了觸手,能感覺得出那輪廓壓在身上的又軟又沉的令人暈眩的觸感,他的身體一陣陣顫栗。
如意漸漸知道,表面強悍的小滿其實是個可憐的孩子,父母天天吵架,她則夾在中間被嫌棄。小滿說起這些的時候,影沉沉的大眼睛低垂著,眼睫毛輕輕地顫動,像蝴蝶的翅膀,上面還掛著晶瑩的淚珠,仿佛時刻就要掉下來。那淚珠濡濕了如意的心,他的心懸懸的,總覺關情。
孫寒露是唯一一個跟如意走得近的女同學,每次看到他倆又把腦袋湊在一起,就取笑他,鄒如意,你是不是想追我們小滿?如意很煩孫寒露這個大嘴巴,你胡說什么,我們就是普通朋友,一起討論學習問題,互相幫助共同進步!孫寒露朝他擠擠眼,哦,互相幫助共同進步呀?最好真的是這樣!不然,你可有的苦受了!
孫寒露的意思,如意怎么會不明白?小滿的異性緣很好,在班上一直很出風頭的,他不想冒這個險,天天打蒼蠅給自己心里添堵,而且,小滿太強勢,離他心目中溫婉優雅的白玫瑰也太遠。
然而,有一種女人就是能讓男人背叛自己的夢想。很不幸,小滿就是這種女人。
小滿跟如意表白了。
下了晚自習,同學們都走了,鼎沸的喧鬧聲后,校園歸于寂靜,小滿叫住了他。燈一盞盞熄滅,他有點猜到她要對自己說什么,緊張得心跳加快,嗓子眼兒發干。
時間像水滴一樣,一滴一滴緩慢地滴下來,終于,她開口了,歪著頭看他,如意,我喜歡你。她的眼睛水波流動,像醉人的春酒,她的雙頰泛著艷麗的酡紅,她的聲音很低,帶著女性的誘惑,讓他嗅到一種模糊的危險,可那危險卻又那么強烈地吸引著他,就像有人告訴你,別過來呀,這里有危險,可是,你卻偏偏想要過去看看那危險究竟是什么。
他的心怦怦亂跳,好像要跳出腔子外,該怎么回答她呢?他不知道。他喜歡她嗎?他也說不清,他只知道她離他的夢想太遠了。可是,難道他真的就不喜歡她嗎?一點兒不喜歡?真的一點兒也不喜歡?好像也不是,跟她單獨在一起的時候,他的心明明是柔軟的,柔軟又心疼,她那強悍外表下流露出來的脆弱,讓他的胸膛里升起一種男人的保護欲,讓他覺得自己從未有過的強大。她很少流露出脆弱,甚至只在他面前才流露出脆弱,可唯其如此,那脆弱才更顯得脆弱,才更讓他有一種雄性的驕傲。要知道,他在家里可從來都是被保護的對象呵!
我,我們,我們還是做好朋友吧。那個,我們年齡太小了,還是以高考為重,別影響學習。
他囁嚅著說完,好像卸下了一個大包袱,長舒了一口氣,可是,隱隱地,又有一點兒懊惱,就像厚厚的冬雪下覆蓋著的一層衰草,只露出一點點頭兒,它是枯黃的,可你知道它沒有死。他緊張地看著她,黑暗中看不清她的表情,只看到她本來亮亮的眸子好像黯了一下,也可能只是他的錯覺,畢竟光線實在太暗,他又太慌亂,什么也看不清,他連自己的心都弄不清。
好。她只說了一個字,就將頭掉轉向窗外,很平靜。窗外的夜空是一種很深邃的藍,藍得近乎發紫,神秘的紫羅蘭色,人的心竟能比這夜空還深不可測嗎?他不知道。
他不敢再看她,怕再看她自己就要投降,背上書包匆匆走出教室。他的心揪到一塊兒,揪成一團亂麻,越走越快,越走越快,走著走著竟跑了起來,跑得那么急,仿佛后面有怪獸在追著自己。可是,還是沒有用,怪獸追得他越來越緊,一下子抓住了他,他突然猛的掉轉頭,往回跑。跑到教室,她已不在那里了,他又往操場跑,他知道她心情不好時最愛去操場跑步。
他越跑越快,跑得氣喘吁吁,天空中突然響起炸雷,他嚇得差點兒蹦起來,她不會有什么事兒吧?一道迅疾的閃電將夜幕撕開,大雨點子又急又猛地砸下來,空氣中有一股泥腥味兒,如意終于看見那個嬌小瘦弱的背影,在雨里不徐不疾地跑,仿佛這大雨竟跟她無關似的。他以前見慣了她飛揚跋扈的姿態,此刻竟覺得她有一種從未有過的女性的脆弱的美,像搖曳在風中的蘆葦,混合著堅強和倔犟的脆弱,分外的動人。他追上她,你沒事兒吧?
沒想到,她扭過頭平靜地看著他,沒事兒啊,我很好,你怎么來了?他不知該說什么,說他不放心她?他剛剛拒絕了她,有什么立場再說這種話?可是,他心里知道,他就是他媽的不放心她啊!
快回去吧,別淋雨了,當心回頭感冒。他甕聲甕氣地說,卻在心里直罵自己虛偽。
3
如意人生第一次失眠了。
他翻來覆去輾轉反側,就是睡不著,她在雨中奔跑的身影,來來回回地在他腦子里跑,怎么趕也趕不走。他不停地跟自己說,她不是他夢想中的人,可他就是覺得心疼,五臟六腑都揪在了一起。
第二天早晨起床,四姐引弟被他一臉的衰相嚇了一跳,你昨晚干嘛去了?10點多了還沒回來,咱媽讓我去找你,爸給攔住了,說一個大小伙子,又不是小姑娘,還怕被人拐跑了?!他有氣無力地說,我是被人拐跑了。引弟吃一驚,瞪圓眼睛看他。他叫道,嗚呼哀哉,我的心被人拐跑了!引弟哈哈大笑,喲,少男懷春了?如意臉一紅,呸,還姐姐呢,跟個二百五似的,哪有一點兒當姐姐的樣兒?
母親輕聲呵斥,快吃了飯上學去!
如意拿筷子的手抖了一下,他不知道該以什么態度去面對小滿,他害怕看見她,可是,他又多么想看見她!
可如意沒想到,小滿竟平靜得好像什么事情都沒發生過一樣。她對他彬彬有禮,客氣禮貌,讓他挑不出毛病,可禮貌就是疏遠,以前那種無話不談的親昵消失得無影無蹤,春夢了無痕。如意魂不守舍,她到底怎么想的?怎么能招惹了別人卻又跟沒事人兒一樣?
他看著她照舊跟別的男生嬉笑打鬧,在他的眼里卻有了一層打情罵俏的意味兒,他心里打翻了各種調料瓶,五味雜陳,講臺上戴著大眼鏡的哲學老頭兒正在津津有味地講唯心主義:有幡被風吹動,因有二僧辯論風幡,一個說風動,一個說幡動,爭論不已,慧能便插口說:非風動,非幡動,仁者心動!如意的心一動,悄悄寫紙條:風吹幡動,仁者心動,風止乎?
課間休息,眼瞅沒人注意,他偷偷將紙條塞到她的書本里,心里像揣了個小兔子一樣,惴惴不安。
放學鈴聲響起,別人陸陸續續走掉,她不走,他也不走。落日打在窗戶上,玻璃上一片光,她背著光站著,臉上的表情看不真切,他仿佛中了蠱一樣,夢游似的走過去,她抬起臉看他,夢囈似的問道,仁者心動?他喃喃回答,仁者心動。
她踮起腳尖,手臂環住他的脖頸,涼涼的嘴唇貼到他的嘴唇上,他猝不及防,完全懵了,嘴巴驚愕地張開,她滑膩膩的舌頭像小蛇一樣靈巧地游進去,天哪!他從來不知道舌頭竟然還有這種用法,而這種用法竟然還如此地銷魂!
如意把媽媽每天給的零花錢全都攢下來,時不時地給小滿買個小禮物,要知道,他家五個孩子,只有他才有零花錢的特權呢!媽媽每天給裝到書包里的蘋果核桃啥啥的,他也都孝敬了她。不僅如此,他還常常絞盡腦汁做些不花錢卻很費心思的小玩意送給她。她是他的心上人,情竇初開的少年第一次心動,放在心尖尖上的人。他像媽媽愛孩子一樣去愛一個女人,卻不知道柔軟綿長的母愛并不能完全征服女人,女人需要的愛,總得帶點野蠻的侵略性,帶點雄性的霸道。
寒露酸溜溜地說,喲,小滿,有新男朋友了?她淡淡一笑,不置可否。寒露又說,我看那個陳峰對你好像也有意思,前天你是不是跟他去看電影了?小滿襯衣里掏出一個明晃晃的水滴形小項墜,陳峰送的。寒露狹長的丹楓眼里閃過一道凌厲的光,她雖是小滿唯一的女朋友,卻也沒到閨蜜的份兒,女人間的友誼總參雜著羨慕嫉妒等等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不是那么純粹,你跟鄒如意分手了?
小滿嘆口氣,沒有,就是上個月吵架了,現在還沒和好呢!我倆總吵架,他跟個醋壇子似的,沒見過這么小心眼的男人!寒露言不由衷地說,那是人家太在乎你嘛!誰讓你那么招男人?小滿嘴角牽動了一下,撩了撩頭發,透著超出年齡的風情,男人嘛,就跟孩子一樣,愛跟別人搶玩具。
寒露問,那你到底愛不愛鄒如意?小滿好像思量半天,愛到底是什么呢?寒露神秘兮兮地湊近她跟前,你倆進展到哪一步了?小滿愣了楞,她跟如意進展到哪一步?嘴沒少親,架沒少吵,就是沒突破關鍵那一步。沒突破不是因為她不給,而是因為他不要。
如意至今想不明白,當年的他怎么會定力那么好,好幾次她的身子都從衣服里蹦出來了,蹦到了他的跟前,蹦到了他的身上,但是,他是他自己的主人,乖,別急,咱要把第一次留到新婚之夜。
寒露不相信,不可能!小滿急了,我騙你干嘛?寒露把嘴湊到她耳朵邊,他是不是不行?小滿搖搖頭,我看他褲襠撐起來的,不會的。寒露嘰里咕嚕說了句什么,小滿笑著打了她一下。
如意總是直愣愣看著小滿在自己眼皮子底下跟別的男生打情罵俏氣得胃疼,為這個他跟小滿不知吵多少回了,連分手都鬧過幾次,他不明白小滿為什么就不能像他對她那樣,一心一意地對他,她好像很享受男人的追逐,覺得自己是他們的主人似的。多年以后,如意再回想年少時的自己也覺得好笑,怎么跟個愛吃醋的小媳婦似的,感覺全世界的男人都要來跟自己搶她。
下課鈴響,小滿跟陳峰還隔著一排座位調笑,如意背上書包,氣鼓鼓地走了,剛跨上自行車,寒露從后面追上來,如意,今天天氣這么好,不出去玩玩多可惜呀!
如意扭頭看看孫寒露,他這些天心里憋悶,出去逛逛倒也行,你想去哪兒?寒露嫣然一笑,蔚園的桃花開得可好了,昨天我表姐去玩拍了好多照片,特別好看,咱們去那兒吧!
一路上,說說笑笑,如意漸漸覺得心頭輕快不少,寒露問他為啥跟小滿慪氣,如意說受不了她總跟別的男生眉來眼去。寒露嬌滴滴一笑,小滿就是那樣的人呀,你又不是第一天認識她!我早跟你說了跟她好,你有的罪受,你不聽,現在后悔了吧?
俏生生的寒露站在盛開的桃花下,伸手拉了一枝桃花到臉邊,半睜著眼睛瞟他,如意竟被她瞟得慌了一下,好像那眼睛里住著妖魔,一不留神就會把他的人給吸進去。
4
寒露故意當著小滿跟如意借筆記請教問題,如意為了氣小滿的緣故,也故意樂滋滋地配合,小滿牙癢癢的,對如意說,你跟她走那么近干嘛?為了氣我嗎?如意反問道,你生氣了嗎?小滿咬著唇,她不是個好女人,會把你勾引壞的!
如意覺得心里痛快,你是個好女人嗎?小滿氣得眼淚直在眼眶里滾,我不是好女人,你這個好男人以后別跟我在一起了!說完,把書包往如意身上一砸,掉頭就跑。如意愣在那兒,有點兒后悔,卻不肯去追她,她脖子上還帶著陳峰送的項墜子呢!
小滿繼續跟陳峰約會,已經成了公開的秘密了,如意怏怏的,干什么都打不起精神,可是,寒露的興頭兒很高,拽著他干這干那,他倒不好顯得太小家子氣,男人嘛得有風度,是不是?十八歲的如意常自詡為男人。
如意,今天晚上我們家小區大院有演出,你大姨家不也在這兒嗎?來看吧,我在家等你。寒露長得并不美,可唯獨那雙狹長的丹鳳眼,眼角直飛上眉梢,看著人的時候似笑非笑似嗔非嗔,別有一種風情。
如意在大姨家吃完飯,同寒露一道在院子里看演出,他這天喝了點酒,腦袋熏熏的,姨父說他是大小伙子了,不會喝酒以后怎么到社會上混,寒露跟他說話,聞到他嘴巴里的酒味兒,讓他到她家里,她給他沖蜂蜜水解酒。
寒露家里沒人,大院里的人都在看演出,外面的喧鬧更襯出屋里的安靜,而那安靜里卻又帶著點蠢蠢欲動,空氣像波浪似的一漾一漾,而他和她就是那浪頭上的小舟,蕩呀蕩,不知駛向何方。
寒露把蜂蜜水遞給他,在他手上輕輕捏了一下,如意酒精上頭,只覺得人暈暈的,手腳都有點輕狂起來,反手握住了寒露的手,寒露就勢跌倒在他的懷里,兩人吻在了一起,寒露一點點往下吻,衣服就顯得多余,手忙腳亂中,也不知道是誰幫誰脫光了衣服,如意甚至都記不清到底進沒進去,反正就泄洪了。然后,酒也醒了,慌里慌張地告辭回家,又是怕又是悔,一夜沒好睡。
如意再見到寒露,也不敢抬頭看她。寒露好像也后悔了似的,下意識躲著他,兩人漸漸疏遠,以致見面不過點點頭。多年后,如意再回想起和寒露的這段露水情緣,竟然連她的臉都記不清,也許他的人生真的如草葉上的寒露,去日苦多吧。
小滿后來跟如意和好后,提起已經絕交的寒露還是嗤之以鼻,對如意也耿耿于懷,如意覺得好像欠了她,對她更較從前十倍好。可是越好,他就越受不了小滿招蜂引蝶的風頭,倆人分分合合,合合分分,剪不斷理還亂,以致如意落下了一生氣就胃疼的毛病,小滿沒能跟如意一輩子,這毛病卻一直跟著他,再也沒甩掉。
如意如愿以償考到省城大學,小滿卻落榜了,小滿把如意帶到家里,拉上窗簾,一件一件把自己的衣服脫掉,滿臉淚水地攀住如意的脖頸,絕望地吻他,要我,要我,我不知道還能跟你走多遠。如意以為她對自己沒信心,不停地安慰她,這輩子,我只要你,我等著你,永遠等著你。
到學校一個月就趕上國慶放假,如意迫不及待趕回家約小滿見面,沒想到小滿帶了女朋友來,冷漠地要分手,一臉決絕。如意五雷轟頂,暑假她還對自己那么熾熱,怎么才一個月不見就來了個一百八十度大轉彎,他百思不得其解,小滿只說是累了,不想再繼續了。她的女朋友也在旁邊敲邊鼓,強扭的瓜不甜,君子不強人所難。
這幾年,他倆雖然也鬧過好多次分手,可每次說分手都是他,他這個醋壇子受不了,然后她再來把他哄回去,這次卻是她提分手,他心里知道是真的無可挽回了。
回到學校后,如意大病一場,纏綿病榻兩個多月,病好后整個人都脫了形,沒多久,從縣城同學那里聽到風聲說,小滿跟他分手后當晚,就接受了一個以前追過她的男生。江山易改本性難移啊,她終究還是耐不住寂寞,異地戀對她來說簡直是折磨吧?
如意心灰意冷。他像受傷的獸一樣,躲在自己的洞穴里默默舔傷口,卻始終還是忘不了傷他的那個人,只要那個人朝他招招手,他就立馬忘記了所有她給自己的傷害,屁顛屁顛地去朝拜。他明明知道,愛上放縱不羈的她是多么危險的事情,為了她,他要交出自己如上帝般自由的心靈,從此心甘情愿受她主宰。可是,他還是愛她,他不能不愛她,無法不愛她。
兩年后,小滿又寫來信,云淡風輕,絕口不提前塵往事。如意大喜過望,卻又不敢再有非分之想,只要她還肯讓他接近就好吧,哪怕假裝只是普通朋友,他的心卑微得如同塵埃,卻又從塵埃里開出欣喜的花。
下第一場雪的那個晚上,如意在宿舍接到小滿的電話,到你們學校東門,我在這里等你。如意飛奔著出去,連外套都忘了穿,漫天雪花中,她穿件大紅羽絨服立在那里望著他笑,我想你了,來看看你。如意欣喜若狂,以前的夢終于來到眼前:若逢新雪初霽,滿月當空/下面平鋪著皓影?/上面流轉著亮銀/而你帶笑地向我步來?/月色與雪色之間/你是第三種絕色。
如意后來在心里認定,那晚才是他真正的初夜。外面的世界冰天雪地,他們的身體卻跟著了火一樣,寶貝失而復得,他哪還會再犯傻?他迫不及待地要,她源源不斷地給;她婉轉纏綿,他悠遠綿長。那一夜,注定是個不眠夜,時間那么寶貴,哪還顧得上睡覺?他咬著她的耳垂,又愛又恨,你這么折磨我,舍得嗎?她輕笑,你這不也在折磨我嗎?他調皮地撐起上身,像頑童一樣逗弄她,那不要了?她趕緊環住他的腰,要。
她柔軟玲瓏的身子覆在他身上像一床軟面緞子的鴨絨被,給他心身的溫暖,然而,這溫暖終究因為輕軟而不踏實,不像厚厚的棉花被那么與身體契合,轉眼太陽一出,雪該化了,天轉暖了,這羽絨被又顯得多余了。
是的,溫暖總是短暫的,當他又一次在她的包里發現男人送的禮物時,他知道他們的緣分終于走到頭了,你永遠是你,改不了的,而我,真的要放過我自己了。她點點頭,看著他走遠,沒有再挽留。她知道,她是個壞女人,留不住這個好男人。
(上集完)